宋伯孫伯

來源: -眉子- 於 2012-02-17 07:54:10 [檔案]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次 (5568 by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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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伯和孫伯都是我媽的老同事，算是看著我長大的。但我跟他們的接觸，卻在我長大之後。

我考取大學，孫伯送了一隻英雄金筆，算很貴重了。問我媽，到時候我走會不會哭。我媽說，“我那個姑娘，你沒有看到。她才難得哭。”孫伯一聽，太有挑戰性了，當即下戰書，說：“好！到時候我去送。把你們兩個都搞哭起來！”他果真來碼頭送行。臨上船，我故意笑嘻嘻跟他說：“孫伯，你看我哭沒有？”他眨了眨眼睛，表情很萌。

進大學很久之後我才知道，我的家信完全是公開信，很多人看過。不排除我媽有炫耀的意思。89學潮，我在5月19號寫了封信回家，覺得學生談判的要求不可能達到。因為如果學生罷課就可以迫使政府妥協，那工人也可以罷工，農民也可以遊行，那國家還要不要了，豈不是一盤散沙？我們本來都是學校組織上街遊行，5月20號風向大變，廣播裏定性為動亂，要求複課。我媽她們那代人，都是經過文化大革命的，政治敏感。看了我的信，算是一顆心放在肚子裏頭。暑假回去，孫伯還在給我做宣傳：“我們胡眉眉同學，頭腦清醒得很。不得搞那些亂七八糟的事。”

有一回他很嚴肅找我談：“你一個人在外頭，做事不能慌頭慌腦，讓你爸媽擔心。上次有封信回來都沒有封口，說是要屋裏寄錢吧。”交代我，再不能象這樣子了。

轉眼畢業，分配還無著落。孫伯作為我媽的直接領導，陪她拜訪了各級領導。那時候不興送禮，就是上班的時候打上門去談。好在當時小地方大學生還比較稀奇，很快解決了。

進了單位以後，雖不是他們公司的直接主管部門，他們卻要向我們交報表，我就負責報表匯總這一塊。這樣跟宋伯打交道的機會就多了。宋伯是公司的總會計師，有高級會計師職稱。但孫伯和我媽他們這些人都不照他買，從不把他的高級職稱放在眼裏，且當麵虐稱他為“千年古屍”。我媽還說，他們那個年代，哪個男人去做財會？象他媽“二尾子”。不屑之情溢於言表。

孫伯經常和宋伯掐架，圖嘴巴快活。一次我在場，孫伯就挑釁宋伯：“看到沒有，我們胡眉眉，大學生，準備30歲當科長。”意思你那個“千年古屍”熬了多久啊。我好尷尬，心說你們兩個大科長，別拿我開涮呀。等我30歲拿到那個小公司的大title, 不由想起孫伯，一笑。

宋伯跟我媽的關係似乎不很好。想也是，天天被人稱作“千年古屍”，還有什麽好臉色給你看。跟我就不同了，倒不是因為工作有上下級關係。一次宋伯生病住院，血色素偏低。我媽派我和我爸去探視。宋伯很意外，也很高興，此後與我媽的關係明顯改善。宋伯開過行業內部會計培訓班，我們去捧場旁聽。課後與宋伯交流，說他到底是實踐出真知，比大學教授講的通透多了。宋伯高興壞了，搓著手，一個勁笑。

我當時的工作之一，是將企業年報匯總到省裏。會計報表有很多勾稽關係，對不上不行。那回的報表就有問題，打電話叫他們拿回去改。小會計嚇壞了，也不知怎麽說的。關鍵時刻，得老將出馬。於是宋伯隆重登場。

他采取了王熙鳳“未見其人，先聞其聲”的方式，喧聲奪人：“眉兒~~，說我們報表做錯了。我們哪門（怎麽）做錯了？”我趕緊從辦公室小跑出來，恨不得跪迎，滿臉堆笑：“哪裏說您老報表做錯了？是有兩個數字不對，叫他們回去改一改。”進門來又是倒茶，又是讓座，陪了半天好話，才拿報表他看。當然，宋伯的“千年古屍”決非浪得虛名，一看我指的數字，旋不作聲。高手過招，一劍封喉。我反過來安慰他，我們不是審計查帳，隻要把報表調一下，數字對上就行。宋伯二話不說，知道我在關照他。宋伯那種身經百戰的老狐狸，調一調帳是小case，那就不歸我管了。

俗話說，不打不相識。宋伯跟我，肯定是惺惺相惜。後來工作關係，一起k歌，宋伯一曲高亢雄渾的≪十五的月亮≫，藝驚四座，我都擔心女聲部壓不住他了。又有一回宴請我們大老板。他們老總過來敬酒，說眉兒今天無論如何得喝一杯，你們張局在此，不能不給麵子。我望向張局，張局手一揮，“小眉的酒，小欣代她。”同事小欣一仰脖就幹了。眾人無語。此後再有酒帳，宋伯就發話了：“那一回總經理敬酒，她老板都沒喊她喝！” 意思，就憑你們！我無形中又多了個靠山。

一來二去，就有人說他是我幹爹，宋伯對這種說法很受用。孫伯就納悶了，怎麽搞了半天，他倒撈了個“幹爹”當上了？好在孫伯自己有兒有女，不象宋伯兩禿頭小子，不稀奇，也就不計較了。但是忘不了去跟宋伯掐：“ ‘幹娘幹老子，一年一件花襖子。’ 你跟我們眉兒搞了點什麽？”

宋伯還真給我搞了點事出來。那時我媽骨折恢複後上班，一路由我攙扶接送，壓力很大。宋伯跑去指責我媽：“你這麽肥，眉兒這麽瘦。你還一天到晚壓了她身上，你不是要把她壓成粑粑。” 我媽氣昏了，幾天不跟我講話。我也不敢跟宋伯反饋他抱打不平的結局。

我結婚的時候，宋伯孫伯都到了。孫伯西裝革履，那個光彩照人啊，我從沒見他穿成那樣。他高高興興跟我們合影，算是證婚人之一。婚宴中途停電，急點蠟燭。有人閑話摸黑吃飯。孫伯說：“還浪漫些，燭光晚餐！”其實那時不知，我的婚姻真有一段黑暗期，前途暗淡。不久我和君默兩地分居，一中一美。

我媽有一天回來說，別人問她是不是女婿回來了，說看見我在街上跟人有說有笑，象蠻高興。剛好宋伯在旁邊聽到了，衝過去將那人暴罵一頓：“眉兒未必(難道)跟別人講哈話都不行？她是個年輕的人啦！她講哈笑哈蠻正常！就是你們這些人討嫌！”

後來我到了美國。過年的時候，想起來跟宋伯打個電話。要說真是心有靈犀，正好宋伯接了。我自報家門說了一堆吉利話，然後問：“您老還好啦？” 電話那邊停了停，說：“我...，我不好。” 心想怎麽回事，電話就被宋伯母接過去了。告訴我宋伯中風，語言受損，不怎麽說話了，也不接電話。說怎麽那麽巧，就接了我的。從他那一句“我不好”，可見他心裏是明白的，也知道是我。我當時萬分感慨，說怎麽會這樣，隻有多辛苦您了，要照顧他。宋伯母是個簡單樸實的人，說這都是應該的啦。我照護他，那都是應該的。

算起來，孫伯已經80歲了，在家頤養天年。宋伯不知怎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