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早上兩人都在家。老鼐送女兒上學，在外麵耽誤了很久，回來後看我已經起床，他說：“我出去看看郵差送信了沒有。”於是又開門出去。我還沒反應過來，他捧著一束花進來了，說“節日快樂！”。——驚喜戰術。
玫瑰、滿天星和一種我叫不出名字的葉子。花店的老板在包裝紙上貼了個“Je t'aime”的標簽，花束中插了一顆鏤空刻著“LOVE”的紅心裝飾。Love就Love吧，總不能要求花店老板跟七星詩社一樣致力於保衛和發揚法蘭西語言。我淡定地把花接過來，修剪了插到花瓶裏。
我年輕時候對這些東西很無所謂，年紀大了反而心甘情願地落了俗套。當然他就算不送我也不會生氣，但是他送了，我還是很歡喜的。花朵隻是一種轉瞬即逝的美麗，象征意義大於裝飾意義。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他送我一枝花和一束花，效果是一樣的。
我們住在巴黎時，有一年的情人節，他回家來遞給我一支玫瑰，說：“花店裏的隊都排到大街上去了。我後麵的一個男人說‘一年裏，這一天總要做做樣子’。”我接過花，纏著問“今天的玫瑰多少錢”。現在我們總算都有所進步，他不再說煞風景的話，我也把不羅曼蒂克的俗婦言語忍回去了。
國內今天的玫瑰不知道貴成什麽樣呢。我是見識過滿筐滿簍的玫瑰的——見識過，不是收到過。昆明呈貢一個叫做鬥南的小地方，是全國著名的花卉批發市場。以前在北京買花，攤主總是自豪地說“今天早上才從雲南空運來的”。我們雲南給情人們作了多大貢獻啊。想小資就去大理麗江風花雪月，想一夜情就去瀘沽湖點篝火，就算你們身在千裏之外，還是我們雲南的玫瑰，給你們提供了討女朋友歡心的機會。
在昆明機場，常常能見到外地遊客托運一整箱一整箱的鮮花。前幾年還有一整捆一整捆的孔雀翎毛。現在孔雀毛見得少了，花卻還是那麽多。
我手裏的花當然不會是雲南空運來的。中國有雲南，歐洲有荷蘭。地球上總有一些地方，溫室裏也好，自然狀態下也好，一年四季鮮花盛開。
我大學時，同宿舍一個女同學被一個富家公子追求。奈何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公子請溜冰請唱歌，女同學就把我們全宿舍都約上；公子請吃飯，我們全宿舍人正好坐滿一張圓桌；公子幾乎每天送一束玫瑰花，我們把玫瑰花瓣扯下來晾幹，做成玫瑰糖。這一切，公子都默默地忍了。直到有一天，公子竟然送了一隻小狗給女同學。我們興奮地商量要把狗清燉還是紅燒。公子驚恐地把狗抱了回去，從此不再露麵。
現在回想起來，那女同學嫁入豪門的桃花運，就是毀在我們這一群損友身上的。
我其實很不懂情調。各種各樣的花，也叫不出多少名字來。玫瑰當然還是認識的。我們雲南的玫瑰有香味，花枝粗壯堅硬還有刺，就像雲南姑娘一樣。而今天收到的玫瑰，沒有香味，花枝細弱無刺。花朵卻還是玫瑰的模樣。這是一種溫柔的玫瑰，隻能生長在歐洲低地，在我們高原上是無法生存的。
我媽媽在高原上種了一棵緬桂。每年夏天正是花期，芳香馥鬱醉人。老鼐在花前讀普魯斯特的《在簪花少女的影子下》，我摘下兩朵緬桂來，用線穿了掛在襟上，無論走到哪裏，自己都能時時聞到若隱若現的幽香。這就是我的香奈兒五號，我的蘭寇珍寶，我的迪奧毒藥，我的聖羅蘭鴉片。
雲南與貴州交界處，有個地方叫羅平。那裏的特色是每年春天漫山遍野的油菜花。現在好像都有“油菜花節”了。花開時從那裏過，鋪天蓋地的黃色，是很壯觀的，可以跟荷蘭鬱金香花開時的景色媲美。但是油菜花畢竟跟玫瑰不同。油菜花要在集體狀態下才顯示出美麗，而玫瑰完全能夠一枝獨秀。油菜花的凋謝意味著從美到有用的過渡。而玫瑰的凋謝是美的徹底結束。油菜花真不簡單，花開時娛人眼鼻，花謝後娛人口腹。但情人們當然是不會互贈油菜花的。羅曼蒂克禮物的特征之一就是好看而無用。送一把大蔥肯定比送一把玫瑰有用，可是有幾個男人敢以情人節的名義，送一把大蔥給愛人呢？把大蔥當作羅曼蒂克禮物，需要送蔥人有幽默和膽識，同時收蔥人有智慧和心胸。這個在今天的社會裏，太難達到了。
莫泊桑的《項鏈》裏，洛瓦塞爾夫人在參加舞會的前夕，抱怨自己沒有首飾來配新衣服。她丈夫說“你可以戴幾朵鮮花。現在的時令裏，十個金法郎就能買到兩三朵好看的玫瑰花。”主意本來是不錯的，可惜這太太喜歡假鑽石項鏈勝過喜歡真鮮花。可惜整個社會看重假鑽石項鏈勝過看重真鮮花。
我看著花瓶裏的玫瑰，學小資扮惆悵，想著最多過一個星期，它們就會枝殘花謝，黯淡地被丟入垃圾箱。但在此時此刻，它們依然愉悅我的眼睛和心靈。它們因為生命短暫而更加顯得美麗。而美麗的東西，無論短暫還是長久，總是美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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