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來，每周“老地方，老辰光”與AJ見麵。然後說散就散了，難免令人懷念。我想他也一樣。
一直不好意思問他年齡，七十歲？七十五歲？有一次我談到某人很老，in his seventies,他馬上糾正道：“Mei, seventies is not old." 由此推想，也許他，八十歲？
高度我倒是問過，他很快說了幾呎幾吋，可惜我不記得了，大概在1米85以上，接近1米9。他的父親是水管工，血緣來自德國；母親護士，血緣來自瑞典。他的金發（猜的）已經完全雪白，眼睛還很藍。他做過高中數學老師，數學教科書編輯等。或許因為長期為人師表，他的頭發一絲不亂，衣裝齊整。或許也因為他的教師生涯，使他願意退休之後發揮餘熱，做鎮裏麵英語Tutor誌願者。而我，有幸成了他的學生。
最初的課程，竟然是從他的本職開始的。他用英語教我α,β，拋物線等等幾何術語，又讓我英語複述阿基米德定律。我好歹擠過獨木橋，這些還是玩得轉的。不知道美國高中生的數學如何，他很快就發現我的數學不用補了。接著他收羅了各種素材以充授課之需。我們讀過考古文章，解析達芬奇畫作；講解莎士比亞的劇作風格，分析作品人物性格，朗誦to be or not to be; 闡述美國民主政治的構造和演進，對其分析，抨擊和改良。有一本北美地區鳥類圖集，按鍵可聽該鳥叫聲，以幫助認識和記憶。《國家地理》，《時代周刊》，新聞報紙都是我們的教材。幾乎每一次上課都有新發現。我驚歎於他的知識淵博，涉獵廣泛，睿容智慧，見解精辟。他則感歎我小小年紀（相對他而言），視野開闊，思維活躍，同樣獵足廣泛，well educated.
也不限於紙上談兵。有時候我也談一談公司的事，抱怨一下老板，或者生活中的艱難。他的從容淡定，他的與世無爭，對我而言是很好的安慰劑。他作為一個過來人和局外人，心境平和地冷眼旁觀我在名利場中的種種掙紮，往往一兩句話就可以點醒我，而他自己並不覺得做了什麽。我們也談信仰和宗教。我問他：“Do you believe in God?" "In general, I believe. But, if you pray for rich without your hard work, that will never happen." 我談起“有田同耕，有飯同食，有衣同穿，有錢同使”的理想社會，何嚐不是美國立國之初的追求？共產主義的精髓亦不過如此。這是人類共同追求的最終歸宿，也是各種宗教描繪的美好圖景。他談及小學時每日升旗要背林肯的那段for the people, to the people 的名言。我說我們也有，“為了共產主義事業而奮鬥終身：時刻準備著！”
到後來我們談得最多的，就是中國。報紙上不計其數關於中國的正麵或負麵的消息，常常讓他困惑，他更希望從我這個真正的中國人身上了解中國。緣於他的教育背景，他居然知道孔子及其教育理念。我於是跟他講“三人行，必有我師”，以及孔子提倡的“君子”治國，“老吾老及人之老”的和諧社會。又有一次談到《孫子兵法》，我說這是拿破侖推薦的兵書，西點軍校的必修課，中國古典兵法大乘，講究“不戰而屈人之兵”。他聞言頗為震驚。顯然課後做了些功課，他回過頭又問我知不知道墨子和韓非。我當然知道，可惜沒有專門研讀過他們的論述。畢竟我作為一個高考指揮棒下苟延殘喘的女生，必考科目之外對風花雪月更多興趣些。但我希望誌士仁人讀史明鑒，多做點研究，古為今用。Tutor說，你的意思，多多利用古代智慧可以改造當今世界？我說當然。都是些淺薄的崇洋媚外的狗奴才被別人牽著鼻子走。國家應該加強古典文化的教育普及，年輕一代腦子空空光崇拜幾個歌星有什麽用？很慚愧，包括我們自己，有幾個敢說為中華之崛起而讀書？如果能多一些人才，或者共識，多從古代智慧汲取精華，泱泱大國，何患不傲然於世界民族之林！我的慷慨激昂嚇壞了老爹，中國威脅論啊！
本來，“師者，傳道授業解惑也”。但是美國強調民主和提問，他對我的誇誇其談反而很欣賞，從來沒有那種“我說的是真理，你要聽我”的中國老師的霸氣。我們更多的是共同探討一些問題或現象，不必觀點相同，以論述為主。在此過程中，著重訓練我的口語，隨時糾正錯誤語法和發音。隔三差五的，出個小題目讓我寫作文。對我而言，小菜一碟，常逗得他大笑。他很享受我的各種小故事，然後認真改幾個定冠詞。我起初擔心或許出現中式英語他不懂，結果他說very understandable. 我寫兩個兒子They don't know how to kill time, so they kill each other之類的句子令他捧腹不已。常常不知不覺時間就到了，隻能下次再見。
這兩年來，隻偶爾因為天氣原因和他的健康原因中斷過幾次課。我也偶爾會遲到幾分鍾，tutor總是早到。我為了趕這每周一課，往往接完孩子做完飯就沒時間吃了，隻能匆匆扒兩口，等老公前腳一進家門，我拔腿就跑，幾分鍾的路恨不能飛過去。常常到了就是一副快散架的樣子。Tutor說我總是太忙，我說可能到退休才會閑下來。
2月初的那次課，tutor說他將入住老人院，以後不能上課了。他給人的感覺，是一步步坦然地走向墳墓，或者說天堂，去見上帝。如果說人生是一部行進中的列車，你我都是乘客的話，那他的站快到了，他已經準備好要下車了。我們永遠不知道，以後還會遇到什麽樣的人，發生什麽樣的事。但在過去的兩年中，我們經常有機會一起談談天，講講話，讓我從日複一日的快節奏繁忙日程表中，暫時喘口氣，實在是難得的緣份。
最後一課，情人節前的那個星期，我特意穿了中式對襟立領的上裝，戴了我的國產純金手鐲。Tutor特意穿了那件藍色羊絨衫，是我去年送他的聖誕節禮物，與他的眼睛很配。我們照了很多相，還有我的中國服飾特寫。可以想象，在老人院裏他會拿照片跟人介紹他的中國學生和中國，這何嚐不是民間的方式增進彼此的了解！
因為情人節在即，我送給他兩盒糖果巧克力，祝他和他太太情人節快樂。他送我一本帶插圖的字典，鼓勵我繼續學好英語。我讓他在老人院安頓好了給我發個地址，等我們去那旅遊的時候說不定可以看看他們。
在停車場，我們給對方一個大大的擁抱，然後分道揚鏢，各自駕車離去。人生的軌跡恐怕再難交集。在這個情人節的前夜，我略帶感傷地眼見他一步步坦然地走向終點。他對人生的態度，他的淡定從容，將伴隨我在人生路上繼續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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