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中華民國101年12月15日,就是老板娘為12日在網管執政府前遇害的品茶小軒開追悼會的那一天,我獨在論壇外徘徊,遇見老梅子,前來問我道,“流氓可曾為茶軒寫了一點什麽沒有?”我說“沒有”。她就正告我,“流氓還是寫一點罷;茶軒生前就曾置頂流氓的文章。”
這是我知道的,凡我所灌過的水貼,大概是因為往往有始無終之故罷,點擊一向就甚為寥落,然而在這樣的生活艱難中,毅然置頂了《塵報》全年的就有她。我也早覺得有寫一點東西的必要了,這雖然於已關閉的論壇毫不相幹,但在尚活躍的論壇,卻大抵隻能如此而已。倘使我能夠相信真有所謂“在網之靈”,那自然可以得到更大的安慰,——但是,現在,卻隻能如此而已。
可是我實在無話可說。我隻覺得所泡的並非網絡。百十來個馬甲,洋溢在我的周圍,使我艱於呼吸視聽,那裏還能有什麽言語?長歌當哭,是必須在痛定之後的。而此後幾個所謂網管版主的陰險的論調,尤使我覺得悲哀。我已經出離憤怒了。我將深味這非網絡的濃黑的悲涼;以我的最大哀痛顯示於非網絡,使它們快意於我的苦痛,就將這作為尚未被關閉者的菲薄的祭品,被關閉者的靈前。
二
真的論壇,敢於直麵慘淡的回帖,敢於正視淋漓的灌水。這是怎樣的哀痛者和幸福者?然而造化又常常為潛水者設計,以時間的流駛,來洗滌舊樓,僅使留下蛋定的回複和微漠的點擊。在這蛋定的回複和微漠的點擊中,又給人暫得潛水,維持著這似網非網的世界。我不知道這樣的世界何時是一個盡頭!
我們還在這樣的網上泡著;我也早覺得有貼一點東西的必要了。離12月12日也已有兩三天,忘卻的救主快要降臨了罷,我正有寫一點東西的必要了。
三
在十餘被關的論壇之中,茶軒曾是我的常泡。常泡雲者,我向來這樣想,這樣說,現在卻覺得有些躊躇了,我應該對她奉獻我的悲哀與尊敬。她不是“苟活到現在的我”的常泡,是為了網友而被關的文學城的論壇。
她的姓名第一次為我所見,是在六七年前的文學城花之爭,北美壇分流無數馬甲另起爐灶。其中的一個就是她;但是我不認識。直到後來,也許已經是海姑娘率領男女馬甲,強退出壇之後了,才有人指著一個論壇告訴我,說:這就是茶軒。其時我才能將姓名和實體聯合起來,心中卻暗自詫異。我平素想,能夠不為勢利所屈,反抗一廣有粉絲的馬甲的論壇,無論如何,總該是有些桀驁鋒利的,但她卻常常微笑著,態度很溫和。待到偏安於城中一隅,掛牌上貼之後,她才始來拉我去灌水,於是見麵的回數就較多了,也還是始終微笑著,態度很溫和。待到文學城恢複平靜,往日的馬甲以為責任已盡,準備陸續引退的時候,我才見她慮及故城的前途,黯然至於換了幾任斑竹,似乎後來也成了走廊馬甲分流的出口。此後似乎就很少有人灌水。總之,在我的記憶上,那一次就是永別了。
四
我在15日早晨,才知道上午有埃迪向網管請願的事;下午便得到噩耗,說網管居然開刀,死傷至數百馬甲,而茶軒即在遇害者之列。但我對於這些傳說,竟至於頗為懷疑。我向來是不憚以最壞的惡意,來推測網管的,然而我還不料,也不信竟會下手如此凶殘的地步。況且始終微笑著的和藹的茶軒,更何至於無端在網管門前喋血呢?
然而即日證明是事實了,作證的便是她自己在論壇列表裏鏈接的消逝。而且又證明著這不但是關閉,簡直是全麵關閉,因為原來上的貼全部沒了的傷痕。
但網管就有令,說她是沒人氣!
但接著就有流言,說她是受馬甲利用的。
慘象,已使我目不忍視了;流言,尤使我耳不忍聞。我還有什麽話可說呢?我懂得衰亡網民之所以默無聲息的緣由了。沉默嗬,沉默嗬!不在沉默中灌水,就在沉默中潛水。
五
但是,我還有要說的話。
我沒有親見;聽說她,茶軒,那時是欣然前往的。自然,泡網而已,稍有閑心者,誰也不會料到有這樣的網管。但竟在網管前被考慮關閉了,從最早的貼,直到前天的,是毀滅的創傷,隻是沒有馬上關閉。常去的埃迪們想扶起她,很快上貼了,被點擊了;常去的斑竹又想去扶起她,上貼了 ,也被點擊。但她還能火起來,網管在她頭部及胸部猛擊兩棍,於是徹底關掉了。
始終微笑的和藹的茶軒確是關掉了,這是真的,有她自己的鏈接消逝為證;沉勇而友愛的斑竹也死掉了,有她自己的屍骸為證;隻有一樣沉勇而友愛的埃迪還在別的論壇裏呻吟。當幾個馬甲從容地轉輾於網管所發明的規則的行施中的時候,這是怎樣的一個驚心動魄的偉大嗬!文學城屠戮的埃迪的偉績,網管的懲創馬甲的武功,不幸全被這幾縷血痕抹殺了。
但是城內外的網管者卻居然昂起頭來,不知道個個臉上有著水霧……。
六
時間永是流駛,網絡依舊太平,有限的幾個埃迪,在文學城是不算什麽的,至多,不過供無惡意的馬甲以網上的談資,或者給有惡意的馬甲作“流言”的種子。至於此外的深的意義,我總覺得很寥寥,因為這實在不過是挖坑追憶。網絡的灌水前行的曆史,正如煤的形成,當時用大量的木材,結果卻隻是一小塊,但追憶是不在其中的,更何況是挖坑。
然而既然有了關閉了,當然不覺要擴大。至少,也當浸漬了親族;好友,網戀的心,縱使時光流駛,洗成緋紅,也會在微漠的悲哀中永存微笑的和藹的舊影。三十說過,“親戚或餘悲,他人亦已歌,關閉何所道,七零還能活。”倘能如此,這也就夠了。
七
我已經說過:我向來是不憚以最壞的惡意來推測網管的。但這回卻很有幾點出於我的意外。一是當局者竟會這樣地凶殘,一是流言家竟至如此之下劣,一是文學城的論壇臨難竟能如是之從容。
我目睹城友的辦事,是始於八年前年的,雖然是少數,但看那幹練堅決,百折不回的氣概,曾經屢次為之感歎。至於這一回在彈雨中互相救助,雖殞身不恤的事實,則更足為城友的勇毅,雖遭陰謀秘計,壓抑至數年,而終於沒有消亡的明證了。倘要尋求這一次被關閉者對於將來的意義,意義就在此罷。
幸存的埃迪在淡紅的血色中,會依稀看見微茫的點擊;真的馬甲,將更奮然而潛水。
嗚呼,我說不出話,但以此記念品茶小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