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在小城裏興起的出租車,主要以國產的小奧拓和天津夏利為主.我第一次開的是一部兩廂夏利. 那是一部24小時連軸轉開了三年的出租車. 假如是一部日本車在日本作為家用車使用了三年. 那幾乎還和新車一個樣. 可是一部天津夏利在中國的道路上跑了三年出租,就已經是除了喇叭不響全車亂響了. 我說這個並非有意貶低天津夏利的質量, 車況差隻基於兩個原因: 一,中國道路實在是很差, 盡管有關部門每個月都要收取私家車每車220RMB的所謂養路費, 我覺得那些費養路的功能微乎其微,倒是把人養肥了.其二, 作為出租車老板,因為實在是贏利不多,況且還要上繳國庫.都不肯在修車及維護上投資太多.比如小毛病隻要不影響行駛從來不修,最後導致全車亂響,進水透風. 還有,中國人克隆能力超強,幾乎除了車內硬件之外的一切夏利配件都有比正品配件便宜得多的克隆品. 尤其是消耗品.大家隻用克隆品.第三, 修車缺乏專業設備,專業技工,不定時定期做保養.由於夏利那幾年幾乎在全國都被用做出租車,所以在每個小城都能看到很多簡陋的專修夏利的小鋪.那些出租車就不斷的在這些小鋪裏進進出出,做手術,打補丁,進行器官移植等等...直到麵目全非.
所有的夏利和奧拓車的出租車除了寒冷的冬季,都是大開四個車窗營運的.盡管關中平原也是日日黃沙漫天飛,盡管關中在夏季8月份氣溫已經持續好些年居全國之首. 乘客們都習慣了.因為廉價的車費.況且行程都在20分鍾之內.最辛苦的是白班司機,即便是空車,也不可能找個樹蔭去乘涼,必須頂著烈日,汗流浹背地沿著大街小巷兜圈子蒸桑拿. 常開車的人應該知道,如果不開空調的話,車內溫度肯定是高於車外溫度的.所以在夏季最熱的時候,車內有40多度高溫.因此,說是桑拿一點兒也不誇張.
看到這兒,你們一定有疑問,為什麽不開空調呢? 原因很簡單,一是有些配置低的夏利車本身不帶空調. 二是, 即便是有空調的車,老板也不舍得那個油錢.所以空調隻是個擺設而已.三是,即便你自己偷偷去開空調,這些老車四處透風,空調製冷能力也有限,幾乎沒什麽用處.
那天,我一邊蒸著桑拿一邊沿街兜圈兒.被太陽曬得昏昏欲睡.口幹舌燥,其實,我已經喝了不知道多少瓶冰鎮礦泉水了.可是,連續兩個小時沒攬到活兒了,有些擔心這天無法交帳,我不能又自己往裏墊錢吧???
曾經有幾次因為生意不好.晚上給老板交帳時,自己偶爾給裏麵墊10元或15元進去,為了讓老板滿意,不會辭退我. 事後被Z知道,狠狠訓過我. 好幾次想下車買水時,偏偏看見前麵不遠處路邊有人,或許是等車的呢,結果又判斷失誤,後來索性想,再拉到一個生意後再去買水!
這次是真的,前方不遠處,有個GG向我招手!可是命不好,早有一輛出租車衝到前麵去,停在了他身旁,我正要灰心,卻見前麵的車一腳油門飛走了. 那GG癡癡地望著我的車,頻頻向我招手.我來不及多想那個車不載他的原因,急急靠攏了去.我有個很不好的習慣,從來目不斜視.所以直到他坐定,我始終都是直視前方.並且眼睛看著方向盤,禮貌而習慣地說,您好.請問您去哪兒? (在小城,大家也有個很不好的習慣,一個人的乘客一般都選擇坐在副駕駛座)
不見他吱聲,我才微微向右側了側頭,剛想重複剛才的話,竟被他的樣子嚇得呆住了. 那是一張非常年輕的臉,應該和我的年齡不相上下,但顏色卻有些異樣. 眼神渙散無光.整個人說不出來的古怪.這麽熱的天他頭上竟然扣著一個非常滑稽的帽子.衣服倒還普通,也不是很廉價的貨色.我立即推翻了第一個他是流浪漢的推斷. 盡管隻有幾秒鍾,我已經在心裏做了好幾種對他身份的判斷,最終都被推翻了.而一向從容冷靜的我突然呆了一下的原因是, 他身上的點點血跡,和他右手合攏的食指與中指間隱約露出的刀片的刀刃.
畢竟是摸爬滾打也非一日的我,立即就恢複了常態. 因為無法判斷他是什麽人,我絕對不能讓他覺得我膽怯.我知道這時候要請他下車一定對我不利.正好這裏是城市郊區一條新修的寬敞國道.大中午的路上沒幾個車路過,況且,以我對國人的了解,很少人管什麽閑事的.所以,我想,我能做的,隻有順從他了,隻要他對我沒有惡意.於是,再次平靜的問他, 您去哪兒?這次我是看著他的眼睛問的. 他就像是在昏睡突然被我叫醒一樣,愣愣地,麵朝我(無法根據他的眼神來判斷他是否望著我),良久才說: 小妹,你等等... 我隻好等下去... 這時,他已經變成了一隻捕食的猛獸,麵部變得有了精神,兩隻眼盯著路邊另一側駛來的車,一輛輛地審視著. 我更不解了.
突然,他急急地跟我說,快,追這輛大卡車 ! 看了一眼那車牌,是遙遠的千裏之外的貨運車.我突然明白了,他是與卡車失散了的外地客人,有些後悔自己剛才的胡亂猜疑.
快追上大卡車時,我又變光,又按喇叭,大車似乎根本不想理會我. 我隻好超了它, 截停了卡車. 等我滿意地看看身旁的GG時,他卻已經下車了,邊下車邊對我說,小妹,你就在這兒等我回來,千萬別走啊.我好奇地向卡車望去,他趴在車窗外,與車內倆人爭執著什麽.爭執了良久,卡車司機塞給他一樣東西,他還在說什麽,對方已經不管他是否還掛在車上,開始啟動車子緩緩前進了.他隻好下車,回到我車裏坐下來,樣子有些沮喪.我本來以為他是與大卡車失散的外地人,他讓我等他隻是為了給我付車費.這時,我徹底糊塗了. 他一動不動地坐在車裏休息,我想問他去哪兒時,發現了他身上新的血跡,向源頭尋去,才發現,從帽子向下,有兩股血痕一直延伸到衣領.還好,我很鎮靜,隻是十分不解.難道那卡車司機剛才對他施暴?
他已經用車用了半個小時了,雖然行駛還不到一公裏.盡管不能明白他是什麽人,但我能肯定的一點是,他絕對沒有能力付我車費.隻好跟他攤牌. 我以十分誠懇的語氣跟他說,大哥,我不知道你在找什麽,但是,我是替老板跑生意的,你知道,如果晚上交車時交不夠錢,我會失去這個工作.雖然我很想幫你,但是這時間我耗不起,你能不能告訴我你想去哪兒,我送你去,今天不收你錢.接下來,我還得趕緊賺錢給老板交帳.這時,看到他臉上那絕非假裝的歉意,很對不起他說, 小妹你幫幫我,就再一小會兒,我不會耽誤你很多時間,而且,我肯定不會讓你少賺的. 這時,他點燃了一支煙.那盒香煙就是那卡車司機塞給他的東西. 我在心裏歎道,我真的不指望你給我付多少車費,隻要你現在下車,不付錢都成啊. 可是我,無計可施.
他又開始虎視眈眈地盯著車窗外,和剛才一樣,突然讓我掉頭追一輛大卡車.看了看車牌,和剛才那輛車去的方向完全不同.唯一的共同點是,這車也是千裏之外的外地貨運車.我隻好在心裏又推翻了他是想搭順風車回家的推測.用同樣的方法截住了卡車,我轉頭向他,想告訴他如果人家肯帶他回去,他不必給我車費了.卻吃驚地發現他做了個十分奇怪的舉動. 左手迅速掀開帽子,右手在腦袋上迅速摸了一把.扭身下車,還是邊下車邊告訴我,小妹你一定不要走開,千萬要等我回來.他扭身後,我發現,有兩汩新的血液沿著他的臉頰和耳朵淌了下來.我突然有些明白了... 他向卡車奔去,這輛車可能經驗還算多些, 還不及他攀上車窗,已經啟動,繞過我的車,飛也似的逃走了.他還不死心,跟著追了幾步.垂頭喪氣地回來.坐在車裏一聲不吭.
我知道這樣下去,他會耗我一天時間的,如果他敲不到錢,如何付我車費,我又如何給老板交差呢?!並且我覺得他做的事不合常理,我無意中成了他的幫凶.隻好跟他最後通牒.我說我不能再幫你了.你找別人吧.我必須去賺錢了.他似乎很內疚,求我說.最後一次. 我真的很矛盾.如果他下次不成功,那麽我沒有收入,他可能今天也沒飯吃.如果他成功了.我就成了名副其實的敲詐勒索幫凶了.於心不安...可是看到他年紀輕輕靠自殘來賺生活,我立即明白了他不是靠食人間煙火維持生命的,他是靠食藥為生的. 一個如此年輕的生命......我一下子想起了<永不瞑目>中的肖彤......心裏著實痛了一下.
第三個目標命中,他又劃了自己一刀,看到他臉頰脖子上那些新舊血痕,我心裏說不明白的難受.這次再不象前幾次那麽好奇了.不再關心他們的交易如何.我隻是一個人在車裏發呆, 我知道我這時丟下他走人就可以甩掉他了.但是又擔心他碰上不好對付的貨車司機毆打他,他隻有靠我的車逃命... 想著想著,覺得很可怕,我不是在自覺自願做他的幫凶麽?為什麽要同情他?難道僅僅因為覺得他還是個孩子?!已經想到胸悶的時候,他回來了.表情仍然沮喪.手裏攥著十幾塊零錢. 嘴裏喃喃地說著一些話,冒似是今天運氣不好.也害我沒賺到錢, 他說他運氣好時,會分給出租車很多錢的.雲雲... 我收拾起剛才的心情,冷冷地說,我今天不要你付車費,你說你去哪兒,我送你.你要是哪兒也不去.隻好請你下車了.
他在反複把玩手裏那些零錢,又從衣服兜裏摸索出來幾塊錢, 將這些錢分成兩攤,反複權衡,最後,終於把錢分成一堆是二十元, 另一個堆是幾塊零錢,然後把二十元朝我遞過來.一邊道歉似的說,下次一定要讓我賺到錢.我接過那二十塊錢,順手塞進他衣服口袋裏,以一個大姐姐的口吻冷冷地說,早點回家吧,晚上吃個飽飯!
他下了車,低著頭,漫無目的地走著,留下一個瘦削的長長的身影.我的紅色夏利與他擦肩而過時,淚水忍不住淌下來,為什麽這些孩子,要這樣討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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