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飯,我用筷子把托小貓盤子裏剩的一些碎菜夾到她嘴裏。
她好奇地看著我的一舉一動,說:“媽媽,筷子。”
我說:“你試試用好不好?”
她遲遲疑疑地點頭,放下手裏的叉子,笨拙地接過我的筷子。 但她當然是不會用的,努力地用以一根筷子做叉,戳起一塊土豆,伸長脖頸去夠,快到嘴邊時,土豆啪地掉了。
她往後一仰,靠在椅背上,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接連幾次都是這樣,她笑得臉都紅了。
我突發奇想,對她說:“閉上眼睛。”
她果然閉上了眼睛。我神速地把一塊西葫蘆送到她嘴裏,問:
“這是什麽?”
她皺著眉頭嚼了嚼,響亮地說:
“花菜!”
我說:“不是!”
她立刻呸呸把嘴裏的西葫蘆吐在手心,仔細一看,又笑得前仰後合,說:“是瓜瓜呀!”
然後她反複地說:“瓜瓜,阿瀾說‘花菜’!”一邊說一邊哈哈大笑,仿佛世界上沒有什麽東西比這個錯誤更令人愉快了。
我抓起她油乎乎的右手,說:“你看,你的手跟媽媽的手一模一樣。”
她仔細看了看,莊嚴地點點頭。
我的手指長得不好看,雖然夠長,也不算肥,但是一到指尖就圓頭圓腦,完全沒有指若春蔥的纖細水靈感。與這個相配的是,我的指甲也長得不好看,完全不像別人的指甲那樣長長的、鼓鼓的,飽滿滑溜,而是前麵方方的,整個指甲不但不飽滿,看上去還有點向下凹。
我右手的中指不直,指尖義無反顧地向旁邊的無名指傾斜過去。而無名指似乎投其所好,竟然無比諂媚地向相反的方向傾斜。
以前我一直以為,我的指甲不好看,是因為小時候沒有修好,沒打好基礎。我的手指不直,是寫字太用力,被筆給頂歪的。
現在我終於知道這一切都是胡說八道。因為我女兒的兩歲多的手明明白白地擺在我麵前:她的指甲也不飽滿,頂端方方,看起來好像有點往下凹;她的指尖也有個渾圓的粗起;最後,她的右手中指和無名指,竟然也朝著相反的方向互相傾斜。傾斜的角度和姿勢,跟我的飽經風霜的手一模一樣。
這令我陡然想起她的腦袋。
我的後腦勺又大又扁,小時候常被人叫做“大扁頭”。很長一段時間內,我堅定地認為,我的後腦勺之所以扁,是因為小時候仰睡得太多,給壓扁的。
可是我女兒出生以來,她在小床裏以各種姿勢睡,大部分是俯臥。然而她的後腦勺扁扁,摸上去跟我的腦袋一模一樣。
如果沒有我女兒,我的像牛一樣強的脾氣,常被我歸咎於我媽媽的教育不當。可是現在,當我在電話裏向我媽媽匯報我女兒各種匪夷所思的斑斑強跡,我媽媽就在電話那頭冷笑,說:“好讓你得知,有些孩子天生是這樣的,跟教育沒有關係!”
我們一家走在路上,路邊的陌生人看到我們,說:“這孩子長得多麽像您啊,一看就是您的女兒!”
我一個朋友說:“這孩子一看就是媽媽的胚子,刷了層爸爸的漆。”
有時候我會異想天開,說:“如果現在咱們發現,這孩子當初在醫院裏給抱錯了,不是咱們的孩子,那怎麽辦?”
老鼐歎口氣,說:“你信口開河也要有點水平。你看看你女兒那個模樣,再看看你的模樣,是個人都能看出來,抱錯的可能性為零!”
親愛的女兒,我在你身上,看到我的大扁腦袋被漸漸增多的頭發蓋滿;我在你身上,看到我的歪手指和凹指甲漸漸長大;我在你身上,看到我的倔強固執漸漸如花一樣盛開。
我給你生命。你使我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