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魂的嫁衣(小說)
我不知道該怎麽寫出這個故事。它始終壓在我的心裏,時而溫馨,時而蒼涼,時而悲愴。不過,最終,我決定把它寫出來,也許,天堂裏的盧葦會看到。
初次見到盧葦的時候,是七年以前。
那時,我剛離婚,心情很不好。我決定辭去工作,給自己放一個長假,然後報名去青藏高原的旅遊團。
到青藏高原去觸摸藍天,一直都是我和依玫的夢想。依玫是我的前妻。在我們的夢想變成現實之前,我們的現實卻先碎裂了。
跟依玫結婚10年,經曆了移民海外最初的風風雨雨,在一切平靜安定之後,我們卻走到了盡頭。依玫的背叛,是我無論如何都不能原諒和接受的事實。那一段時間,我對人生的期望降到最低點。
盧葦是我在拉薩入住的酒店裏認識的一個女孩子。那天晚上,我一個人坐在酒店咖啡廳的角落裏。盧葦坐在我的鄰座,她看上去像個在校大學生,很清純的模樣。
你是北京人?這是盧葦對我說的第一句話。
我點點頭。算是回答。我並不反感她,甚至有一點對小妹妹般的喜愛。隻是我的心情太灰懶了,甚至沒有說話的欲望。
我在北京呆過六年。我很喜歡北京,很文化,很大氣。盧葦的聲音裏充滿了一種青春的氣息,讓我的心也跟著有了一絲活力。北京,其實離我已經很遙遠了。我的生活如今在多倫多。
很自然的,我跟盧葦開始聊天。她告訴我她是學阿拉伯語的。
你是北外的?我問。我妹妹是那個學校畢業的,她學法語。也許是因為妹妹的緣故,我對學外語的女孩都有一種天生的好感。
盧葦搖搖頭,沒有接話,臉上的神色黯淡了很多,然後很快叉開話題,語氣重又變得輕快活潑。盧葦的聲音很好聽,像一隻婉轉的百靈鳥。
那一晚我們談得很開心,便相約第二天再在咖啡廳見麵。從第二天早上起床,我就開始盼望夜晚的到來了。也許因為心情放鬆了的緣故,再抬頭看拉薩上空一望無際的純淨的藍天,我的心情也跟著晴朗了很多。
吃完晚飯,我便早早地到咖啡廳裏去等盧葦。結果發現盧葦已經在我們昨天的座位那裏了。看著我略有些吃驚的樣子,盧葦笑著說,她忘記告訴我了,她是自助旅遊,並沒有隨團。
我稱讚她很自由瀟灑,盧葦笑了笑,神情裏有一絲落寞一閃而過。不過,很快她又恢複了快樂的模樣,開始詢問我在多倫多的種種。那是我離婚之後最快樂的一個夜晚。跟盧葦的交談,也讓我回憶了自己初到多倫多那幾年的心路以及跟依玫共同經曆的種種,慢慢地找到了一種久違的信心和感動。
接下來的時光,因為有盧葦的陪伴,顯得格外美好。我已經很長時間沒有開心地大笑了。跟盧葦在一起的每時每刻都是快樂的,她的青春和活力,像燦爛的陽光一樣照耀著我灰暗的心,輕易地點燃了我心中已經熄滅的火種。我想,我一定是愛上她了。
十二天的行程很快結束。分手的前一個夜晚,我們又坐在酒店的咖啡廳裏。昏黃的燈光下,盧葦有著一種特殊的魅力。也許是真的,緣分總在不經意間來臨。我不想失去眼前的機會。我輕輕地拉住盧葦的手,看著她的眼睛,說,可能太快了。但是,我隻想告訴你,我喜歡你,盧葦。
盧葦美麗的臉上劃過一閃而逝的陰鬱。她輕輕地抽出手,對我說,謝謝你,安維,我也喜歡你。可是,我們不可能。
我隻能聽到盧葦說的前半句話,她也喜歡我,這就夠了,對愛情來說,還需要什麽呢?有了愛,什麽都是可能的。我熱切地打斷盧葦。
不是這樣的,你不了解我。盧葦輕聲爭辯著。顯然是很無力的爭辯。這些天裏,我們彼此了解的已經夠多了。
很多事,我沒有對你說。盧葦低下頭,擺弄著手的房門鑰匙。我……我有艾滋病。許久之後,盧葦說出了這樣的一句話。
我驚呆了的模樣一定讓盧葦難過了。她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滑下來。那是這些天裏我不曾見過的盧葦的另一麵。盧葦,她一直是一個像陽光一樣開朗明媚的女孩,怎麽可能……不過,那些眼淚卻又告訴我,盧葦的話是真實的。
這個時候,我不能多說一個字。任何話說出來,都有可能會是傷害。我坐在那裏,除去不停地給盧葦遞紙巾,再不能做別的。直到盧葦慢慢平靜下來,她才給我講述了她一直藏在內心的秘密。
盧葦在大學一年的時候,喜歡上同係的一個師兄,結果對方是一個花花公子,一年以後,花花公子輕鬆地轉身,甩給盧葦的分手理由竟然是,她這個農村出來的姑娘,太寒酸土氣了。
男孩的話深深地刺痛了癡情的盧葦,她從此自暴自棄,開始跟著一位師姐流連在東直門使館區附近。
那樣的生活持續了快三年的時間,直到有一天,盧葦發覺身體異樣,去醫院檢查,才知道自己感染了艾滋病。
知道這個結果的盧葦一下子被擊垮了。人生其實是那麽得斤斤計較,她輕易地揮霍它,它便更輕易地拋棄了她。
有一段時間,我躲在房間裏不肯出門,不肯見任何人。我想就那樣等著死亡的來臨。盧葦對我說,眼裏的淚光晶瑩閃爍。那些時候,我唯一去的地方就是醫院,看那些垂死的人,想象著那個時候的自己的樣子,我就會覺得十分得恐怖和絕望。你不會理解的。我當時的男朋友聽到這個消息後轉身就離開了,再也沒有找過我。我現在就像是毒品,每一個人都恨不能躲我躲得遠遠的。盧葦的眼淚又汩汩地流出來。
我已經開始心疼她了。她一個年輕的女孩子,是如何承受這些的,並且之前,她還能夠對我笑得那麽燦爛。
我重新握住盧葦的手,她想掙脫,我沒有鬆開。小心傳染。盧葦低低地說。
我不怕。我也知道,這不會傳染。我說。這沒什麽的,誰都有年輕的時候,誰都有做錯事的時候。艾滋病也沒有那麽可怕,很多艾滋病攜帶者存活了很多年。我搜腸刮肚地想著可以安慰她的詞。
可是……我,其實就是三陪。你真的不會瞧不起我嗎?盧葦瞪大依舊濕潤的眼睛,有一些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會。我猶豫了一下,接著說,社會需要各種職業。既是職業,便無高低貴賤。據我所知,有一些男人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不能夠有妻子,這個時候,有這樣的一種行業服務,承受著世俗風化的唾棄,可以滿足他們作為人的基本生理需求,也未嚐不是一種功德。
我從來不知道自己可以這樣能言善辯。不過,這也是我此時此刻麵對著盧葦的時候,突然萌生出的對三陪小姐這種職業存在的理解,倒是未嚐沒有它合理之處。相比較所謂的正人君子為功名利祿勾心鬥角,煙花女子簡簡單單地依靠身體賺取錢財又有什麽可恥的呢。這個世界上,誰也不比誰真正高尚多少。
我的這番話,顯然是在盧葦的意料之外,她看我的眼神分明含著崇拜和依賴。
那晚臨分別前,在我的一再要求下,盧葦給我留了她的郵件地址和電話。不過,從她的眼神裏我可以看出,她並不相信我會真的聯係她。
第二天一早的飛機,我不認為盧葦會來,結果我在機場看到了人群中含著眼淚的盧葦,突然有一種想給她一個擁抱的衝動。事實上,我也是那樣做的。
你一定要好好地活著。那一刻,我的喉嚨被什麽哽住了,隻能說出這樣幹巴巴的一句話。每一個人都是孤單的,我隻能陪她這麽短的一段旅程。
終於到了說再見的時候,看著盧葦在遠處不停地向我揮手,不知為什麽,我的腦海裏閃過川端康成《伊豆的舞女》裏薰子的模樣,不由轉身落淚。幸好,盧葦沒有看到。
拉薩之行讓我死寂的心又活了過來,尤其是跟盧葦的相逢相識,讓我對生命的意義又多了一重思考,人生是那麽短促的一段旅途,我們不該生活在怨恨和自責中。我決定原諒前妻依玫對我的背叛,也讓自己的心靈重新獲得自由的呼吸。
回到多倫多的我,開始積極地投入一輪新的生命階段。盧葦始終都在我心上。不但是因為她的遭遇,還因為,我真的很喜歡她燦爛的笑臉和溫柔的聲音。雖然我知道,我們可能真的不會有未來。但是,我不介意拿出時間和真情去陪伴她度過人生裏最後的這一程。
那幾年的時間,我一直堅持跟盧葦聯係著。盧葦的電話經常變來變去,所以往來郵件是我們最主要的交流手段。
盧葦在郵件裏會告訴我她的行蹤。她曾去滇西地區支教兩年,跟山裏的孩子們在一起的分分秒秒,盧葦說,她都會感覺到自己的生命在雙倍地延長。她去醫院做義工,去養老院照顧老人,去孤兒院看護孩子。盧葦說,我真希望我可以領養一個小女孩,把她好好地撫養大,告訴她,人生要盡量地去走一條直路,那是生命最有效率的一條路徑。
在我的眼裏,放下自己看世界的盧葦,擁有了一種通透曠達之美。
不過,因為過度勞累,盧葦的身體也越來越虛弱,有時候,情緒低落的時候,盧葦會在信裏說,安維,我可能明天就會死了。
我安慰她,不會的,小傻瓜,我們還要再見一麵呢。
你真的會回來再見我一麵嗎?盧葦問。
會的。小葦,你要好好的,等著我。我真心地安慰她。我是真的想能夠再見她一麵。她是一個樂觀勇敢又有愛心的女孩,即便她曾走過一段彎路。她值得有人愛。就讓我來做那個人吧。
我不行了。我現在經常會感覺很累很累。安維,我好像需要人照顧我了。我好想回家,我好想我的爸爸媽媽。這是盧葦給我的最後幾封信裏的一封。
盧葦知道自己得了艾滋病之後,就找各種借口不回家。她說她沒有臉麵對自己善良勤儉一生的父母。她是他們的全部希望,可是,她卻這樣殘酷地踐踏了它。
他們會被我氣死的。我是那麽思念他們。盧葦說。我想,寫下這些的時候,她一定是哭了。
不會的。父母是天底下最疼愛你的人,坦白地告訴他們,我都可以接受,他們也一定可以。這麽多年,他們一定很想你。回去吧,回到他們身邊去。向他們承認自己的錯誤,請求他們的原諒。他們有權利知道你的狀況。我這樣勸說盧葦。我知道,這個時候,盧葦最需要的人就是父母。
我回到父母身邊了。他們接受我了。他們沒有拋棄我。安維,我太開心了。謝謝你,謝謝你給了我力量,讓我做我沒有勇氣麵對的事。讀著盧葦的來信,我的眼淚也會跟著落下來。盧葦這個迷了路的孩子,終於安安全全地回到了她一直想回的家。
這一生我唯一的缺憾就是沒有披過嫁衣了。盧葦跟我說。
嫁給我吧,我回複盧葦。小葦,你願意嫁給我嗎?我一直都很喜歡你。這是真話。如果可以,我願意滿足你的心願。我可以飛回去跟你結婚。
我想,我應當是真的願意娶盧葦,源於一份喜歡,也源於一份關愛。
我也一直都深深地依戀著你,安維。謝謝你這些年的支持和鼓勵。能夠嫁給你,是我的夢想。謝謝你肯娶我。不過,不要飛回來。我不想讓你看到我現在的樣子。我要你記住的是你印象中的那個青春健康美麗的我……
我一直以為還有時間,我一直以為我可以用一個美麗的夢想留住盧葦離去的腳步,所以,我並沒有在意盧葦話裏透露的信息。後來知道,那時,盧葦已經被發現肺部感染。這對艾滋病人來說,是極其危險的信號。
安維,你說,人真的有靈魂嗎?你說,像我這樣的人,靈魂還有資格進入天堂嗎?盧葦問得很迷茫。這是她給我的最後一封郵件。
我相信人真的有靈魂。就像我們,不是一直在用靈魂交往嗎?你會去天堂的,你認識到自己的錯誤,又用自己的生命去做了那麽多有益的事,你已經把你的過錯都清洗幹淨了。我相信你一定會去天堂的。我安慰盧葦,我也是真的這麽想的。
那之後,有很長一段時間,我沒有收到盧葦的郵件,直到有一天,我的信箱裏有一封陌生地址的信:
安維,你好,我是盧葦的朋友。
盧葦走了,走的時候很安詳。她讓我一定要轉告你一句話:安維,謝謝你,謝謝你這幾年的陪伴,謝謝你,曾讓我披過一件靈魂的嫁衣……
看著那封信,想著盧葦那青春燦爛的笑臉,我不禁痛哭失聲,我其實,可以做得更多。
盧葦走後,依玫來找我,其實之前她也來找過我很多次,依玫知道盧葦的故事。安維,我知道我錯了,你願意原諒我嗎?我們重新開始吧。
還能說什麽呢?盧葦的死,讓我豁然看開很多事情。我其實早就原諒依玫了。我們都是凡人,都會犯錯,我們並不完美的靈魂都需要有一個溫暖的地方安放。
我跟依玫複合了。我相信,懂得懺悔的靈魂值得相互依賴。
一個人的時候,我也會靜靜地仰望夜空,盧葦應當也在天堂上看著我吧,耳邊回響著她的那句話:安維,謝謝你,曾讓我披過一件靈魂的嫁衣。
其實,盧葦,我一直沒有告訴你,你也讓我的靈魂得到了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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