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真從台灣寫來郵件。她每天衝浪,曬得象個發亮的銅器。她和她的象碳球一樣黑亮的台灣男朋友一起,在照片上對我笑著。
" 我畢業了。等男朋友服完兵役,我們就一起買個房子。你還好嗎?什麽時候成為超級設計巨星啊?你命裏注定的。。。愛你。"
即使電腦屏幕不是鏡子,我也知道我慚愧地笑了。還沒累死就算好的了,還巨星呢?曉真,你這樣相信我。你的國家有這樣好混嗎?你倒是恨它,你走了,離開了。那時候,你一句中文都不會說。你對我說,"當初你來美國的時候行,我也行。你是我的靈感。"
第一次見曉真,是在接送學生的校車上。她梳短發,身材頎長,臉容清秀。顧盼之間,有種說不出的野性。我很留意她,她也看著我。
你好,我是曉真。你呢?
我笑了。真是爽。欣賞。
我和曉真很快熟識了。原來她也是設計係的。隻是她剛大一,我已是研究生了。但是這並不影響我們的友誼。
曉真樂意和我分享她的生活。那時候,她還和雷在一起。雷比她大至少七歲,他們剛剛在一起的時候,曉真隻有十五歲。曉真的父母隨時可以讓雷坐牢。兩個人提心吊膽的,但是卻一直在一起。
她的反叛還不止這些。在壁櫥裏種大麻,去銳舞 PARTY ,編滿頭的 Dread locks ,染成藍的,還有,"毒蘑菇","狂喜"之類的也沒少沾。
"帶你去 RAVE ?我幫你梳滿頭的小辮。"
"下次了。。。"我不要碰任何毒品。謝了。
春天,我的設計進入了一個比賽的前三名。要時裝表演,我需要模特。
"曉真,幫我吧!不過我沒有錢。。。"
"沒問題!"
曉真幫我找了一個黑人女孩,和她一樣頎長,身材很棒。黑人女孩穿白的。曉真穿灰藍色皮加克。我把它們做得很緊身,拉鎖從袖子上拉下來。曉真在台上很敬業。
我說,你要冷,再冷一點。
她的樣子,象個發光的機器人。
沒有得獎,但是很好玩, We had fun 。
我請曉真吃飯。她沮喪。
你怎麽了?
我和雷分手了。
她快要哭了。
她幾乎是伴著雷一起長大的。那之前,她是個很麻煩的少女。
曉真父母離婚,她跟了媽媽。
媽媽搬去了德克薩斯,繼父是個紅脖子。
什麽是紅脖子? 我問。
她解釋給我聽,就是土,粗魯,沒文化,聽得我笑了。
媽媽生活得不快樂,常常拿她出氣,"有一次,她帶我去超市,我把腳睬在購物車上滑,她轉過頭來,扇了我一個嘴巴!"
"為什麽啊?"
我問她。
"我不知道!"
"你多大?"
"我十歲。。。"
她的眼睛仍然悲傷。
繼父也常常打她,對她很嚴厲。但是曉真聰慧,大學一考考到北邊,第一年是選的數學係。
"我喜歡數字,不過更喜歡時裝。"曉真說。還有,她爸爸在這個城市,於是她轉來這所大學。
爸爸寬厚,愛她,是工程師,再婚後過得安寧,曉真常常誇讚自己的小妹妹很可愛。因為繼母再育,她的小妹妹才剛剛出生。
曉真喜歡去爸爸那裏,冬天那裏的壁爐生起火來,曉真覺得,無比溫暖。
常常,曉真問我,剛來美國的時候,話也不大會說,是怎樣過來的?
就這樣過來唄。最怕聽不懂別人說話,又怕別人聽不懂我說話。緊張死了。還好都過去了。
我說。曉真的眼睛天真地睜著,這樣的天真,是我在同齡的中國女孩子那裏沒有見過的。
轉眼之間,盛夏已至,曉真帶著我去海灘。還有,我愛的男人 Y 。
車在豔陽下疾駛,我們跟著 Radio 大聲唱歌。我叫著餓了,她遞給我一隻香蕉。我三兩口吃完了,問她,皮扔哪兒?她隨手扔到窗外路邊的草地上。我驚道,你怎麽亂扔?她說,是有機的,會被分解掉。我大笑。。。。
在海邊, Y 在曉真的身上寫了很多中國字。我們自覺很酷。於是曉真擺了很多姿勢,拍了很多照片。那時候,我們是多麽快樂啊。
我教你唱歌。曉真說。
Row row row your boat,
Gently down the stream.
Merrily merrily merrily merrily,
Life's but a dream.
我們唱著,直到夕陽落下,滿海洋都是金色的碎片。
曉真的皮膚曬紅了。我們到了我那小公寓。
我後背疼呢!你會不會按摩啊?
曉真說。
好啊。
我幫她按著發紅的皮膚。她轉過臉來,對我笑。
忽然,我覺得有什麽不對。
我臉紅了。
不是這樣的。不是的。
我沒有愛曉真,如她愛我那樣。
但是, Y 嫉妒了。 Y 大發脾氣。
你同性戀啊你!!那為什麽和我在一起??
Y 大罵。他知道曉真不懂中文。
我不知道怎樣應對,和 Y 在一起,最怕他的脾氣。他發起脾氣來,象失去理智的獅子。
我和曉真一起,坐在房簷下。天上正落下暴雨,我滿心的委屈,不知如何述說。隻好大哭。曉真不知所措,坐在我的身邊。
愛情,愛情,去你媽的愛情!!
我想著 Y 的不可理喻,隻試著把它解釋為愛我而生的嫉妒。我怎麽知道,有一天我終於還是離開了他。
而我和曉真,卻始終是朋友。
曉真畢業了。她不知道該幹些什麽,經常換工作。譬如幫室內設計師打雜,做服務生之類。最匪夷所思的,是去 SM 俱樂部打工。
我聽她說的時候,下巴差點掉下來。
你是 S 還是 M ?
我在那裏,是 S 。哈哈。
曉真全不當回事。
她結識了新的朋友,叫索菲。索菲五大三粗,是修車好手。這城裏有個神秘的大亨,車庫裏排滿了名車。索菲幫他保養那些車。
曉真和索菲一度走得很近。有一天,她有點神秘地對我說,你知道麽,我昨晚去索菲那裏吃飯了。
是嗎。怎麽了?
然後,她和她男朋友把我當晚飯吃了。
她哈哈笑著。留我在那裏目瞪口呆。
可是我覺得,她是這樣的迷失。她在尋找自己。她一直在尋找自己。她純真,混亂,總是試圖和自己沒有愛的童年打架。她要的,不過是愛,和內心的安靜。
曉真去旅行了。她專去危險的地方。南美洲。亞馬遜河。她就這樣,背著包一個人上路,一副無所畏懼的樣子。。
再見曉真,她不再瘦而頎長了。她變得粗壯,不如以前好看了。還是短發,棕色的發腳毛茸茸的。她來找我,騎黑色 MOTOCYCLE 。
你真棒。不過要注意安全。
我會的。我愛你。
曉真說。我不敢看她。
忽然有一天,她說要去台灣了。
我不喜歡美國。這裏不屬於我。
曉真說。
你能學會中文嗎?
你剛來的時候不是也不會說英文?我也行的。你是我的靈感。
她說著,我心裏,慢慢地感動了。
曉真一去,就是一年。我的台灣朋友曾經為她介紹可以租房子的熟人。那熟人來電話抱怨,說曉真纏著她,是同性戀。她怕死了。
曉真,你找到自己了沒有?走到世界的另一邊了,不能走得再遠了罷。
再見曉真,是我到台北出差。在另一個世界見到她,有很不真實的感覺。
她卻完全不是我想象的樣子。她成熟了許多。
在這裏,她曾經因為壓力而胃出血。在異鄉生活的磨煉,讓她長大了。
她要去讀書,淡江大學,MBA。
你聽得懂嗎?
我聽不懂,但是我可以慢慢學。
曉真說,很簡單,沒有猶豫。
我在學衝浪。你知道墾--丁--?
她用怪腔怪調的中文對我說。
我對她的讀MBA和學中文都沒有認真,衝浪嘛,倒是有可能學得很快的。
到她來信的時候,她的MBA卻是已經畢業了。在FACEBOOK上,都是她在海浪裏穿梭的照片。她曬得一身燦爛生光,頭發被陽光罩上一道金邊。她那男朋友,讓我想起高更的畫。曉真,你SETTLE DOWN了沒有?你終於找到心的家了嗎?
我們不是都在找自己嗎。你是,我也是啊。你曾經迷失,今天迷失的,是我。
每次曉真從台灣寫信來,我都會回想一下這些年來我們一起的經曆。
人生如夢,不是嗎。
我寫回信給她--
" 曉真,你還記得你教我唱的歌嗎?
Row row row your boat ,
Gently down the stream.
Merrily merrily merrily merrily
Life's but a drea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