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親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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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的父親母親是六十年代的大學生,同校同級但不同係。父親喜歡運動,尤其擅長籃球和乒乓球,也許由於他就讀的中學,運動器材唯有籃球架和水泥乒乓球桌。有一天中午,他在藍球場打球,後來一個女孩也來打,在同一塊場地的另一端。那天比較熱,很少幾個人在那兒。父親打累了休息時,就瞧見那個女孩,我的母親,立即被她吸引住,再也挪不開眼球。正好母親幾次投籃未中,球滾向父親。父親不知從那兒來的勇氣,撿起球,向母親炫耀他漂亮的三步上籃,卻因有點緊張而用力過猛,未能命中。母親撲哧笑了,父親漲紅著臉,把碰飛的籃球撿回來,遞給母親。母親邀父親一起打球,父親早有此念,當然願意。打完球,兩人收拾東西各自離去。父親十分想知道母親的名字和班級,但沒好意思當麵問。
以後父親每天中午都去那兒打球,但母親沒再出現。一兩個星期後,父親在食堂吃晚飯,和幾個同學高談闊論,忽覺有人用指頭捅他的背。父親扭頭一看,母親端著飯盆菜碟,笑盈盈地說:“真巧啊,你也在這兒吃飯,還記得上次打球嗎?”父親剛吞下一大口飯菜,趕緊用力猛嚼,一時沒法回答,逗得旁邊的同學哄堂大笑。父親自然不會忘記。看著母親手裏空空的飯盆,父親問她是否還沒吃飯。母親點點頭,就去打飯買菜。父親放慢吃飯的速度,眼睛不時搜尋母親,生怕她端著飯走掉。母親買好飯菜,轉過身,遇見父親那期待的目光,就穿過人群回到父親的飯桌。父親的那些同學已經吃完離去。他們第一次在一起吃飯,開始父親有些拘謹,但母親活潑健談,讓他頓感親切,很快談笑自若。吃完飯,他們一同洗飯盆,然後父親把母親送到宿舍樓下。
第二天父親又到那個食堂吃晚飯,四下尋找,但沒看到母親。飯後他顧不上把飯盆送回去,就跑到母親的宿舍樓,但她不在。等了許久也沒等到,失望的父親隻好回去,卻在路上逢著她。兩人就抱著飯盆在校園裏散步。他們肩頭的紅霞漸漸潛入浩瀚之藍,樹梢上一鉤新月,星辰在天際無聲地燃燒。當時他們都還不到二十歲,父親又瘦又高,英氣勃勃;母親青春正盛,清婉秀麗。他們不知談了多久,繞著小樹林一圈又一圈,隻覺彼此傾心如慕,不願分離。
此後父親母親常常見麵。除了在校園裏並肩漫步,他們也常在一起打籃球,或者外出逛公園、看電影,偶爾互寄書信,雖然同在一個學校。他們學的都是文科,都曾在文字上下過苦功。母親文筆細膩,委婉綺蓄,父親則大刀闊斧,連情書也寫得颯爽豪邁,雖有那個時代獨特的烙印。他們的書信都不長,但很耐讀,隻言片語情深意切。幾十年後我在燈下閱讀,紙上重現的時光裏,他們風華正茂,相互傾訴衷腸,真摯而坦誠。
相處久後,父親感到母親雖然看上去總是歡快開朗、熱烈奔放,但不經意間又隱隱似有深深的憂慮和莫名的惶恐。他開始很納悶,又不好問,後來才知就裏。父親曾對母親開玩笑說,要知道她家有那麽多牛鬼蛇神,他哪敢和她談戀愛。母親家庭成分複雜,典型的黑五類,如果遲生幾年,大學肯定進不了。父親不僅學習好,而且出身貧農,祖上八輩都是種地的,伯父又是現役軍人,真正根紅苗正。本來父母都能考上更好的大學,但父親家貧,母親出身不好,最後都報考了那所著名的師範大學。
2
母親和父親熱戀後,寫信告知外公外婆。不久外公回信,讓母親在寒假帶上父親一道回去,他要瞧瞧被母親誇得一塌糊塗的父親。父親聞知,既歡喜又緊張,想給未來的嶽父嶽母買點禮品,無奈囊中羞澀,又不好意思向同學借錢,僅能勉強湊齊川資路費。母親暗地裏準備好,把東西塞進父親的包。父親深感愧疚和不安,母親對他說,你我何分彼此。
外公、外婆見了父親,都很滿意,認為母親在信中沒有瞎吹。外公是個舊式知識分子,未受過正規的大學教育,平生唯一嗜好就是讀書、買書、藏書。外公早年那汗牛充棟的書籍,幾經搬遷,大半佚失,僅剩的一小半,不久後全被付之一炬。外婆是大家閨秀,兩人門當戶對,明媒正娶,婚後美滿恩愛,在無數的疾雨狂飆中,相依為命。
母親未曾對父親提起她的家世。但父親一眼就看出,外公有著飽讀詩書後的從容澹定、恢弘坦蕩,雖然外公已成一個幹活特別賣力的工人。他和外公一見如故,雖是翁婿,卻如知己,一番暢談,平生快意。盡管父親當時思想較為幼稚、激進,不能接受和理解外公的許多觀點,常和外公爭論,但亦覺外公的見解深刻而獨到,值得仔細思索。父親更感到外公有種奇特的魅力,無言的巨大力量,讓他不由自主地受到感染,即使是最不能接受的看法。
外婆烹製各式菜肴,熱情招待未來的女婿,讓父親大飽口福。父親的好胃口和妥帖的讚歎,使外婆精湛的廚藝大有用武之地。母親的幾個弟弟、妹妹,和父親母親圍坐一起,聊天下棋。父親棋藝尋常,和姨媽下棋,都需母親支招。父親一向喜愛書法,行草皆工,而外公最拿手的是隸書,大舅得其真傳,卻總也寫不出外公那股天然混成的雄健悲鬱之氣。
父親小住幾天後回鄉過年。臨別前夜,外公和他談到很晚,別人都已入睡。外公忽然麵色凝重,端坐在木椅上,沉吟良久方言:“我對幾個兒女從沒有偏愛。隻因她是我的長女,感情自然更深一些。從今往後,我就把她托付給你。”父親又驚又喜,隻是以為他已博得外公外婆的青眼,卻未聽出弦外之音。
曆經數度風暴的外公,早成驚弓之鳥。他從收音機裏日益高亢的聲調和報紙上殺氣騰騰的文辭,已預知另一場風暴為期不遠,就像肢體傷殘之人,對天氣陰晴極為敏感。外公不知他能否幸免於下一場或許更為猛烈的風暴,但欣慰的是,母親和父親彼此傾慕,真心相愛。他相信父親誠實可靠,重感情,當母親麵臨無底深淵時,不致淒惶無助。
父親欣喜之餘,有點得隴望蜀,提出想帶母親回家過年。外公微微一笑:“本來也無不可,隻是這次不行,下次吧。”父親看到外公眼裏滿是慈愛和信任,心中頓生“士為知己者死”的豪情,即使外公讓他赴湯蹈火,父親也不會推辭。
父親走後,外公對母親歎道:“在一個正常年代,你們倆定會白頭偕老,一生幸福。而在當今之世,不知你們的命運將會如何。”
3
幾個月後,風暴果然來臨,紅色海洋掀起滔天巨浪,橫掃世間一切牛鬼蛇神。千年文明華夏,萬裏錦繡神州,陽光普照之處,無非是公然的暴力,赤裸裸的罪惡,以排山倒海寰宇喧騰之勢,滿腔熱忱地不斷突破人類荒誕的極限。母親多次目睹與外公外婆年紀相仿而背景相似的人,掛著牌子被批鬥,任意侮辱,沿街遊行示眾,讓她心驚膽裂,噩夢連連,不由想起自己肯定正在受難的父母,心如刀絞,卻無能為力。父親一有時間和機會,就陪在她身邊。原本活潑、健談的母親,現在見了父親,往往半天無語,隻是不停地落淚。
當時父母分屬紅、黑兩大陣營,勢不兩立。即使同在紅色陣營的不同派別,彼此之間也是刀槍相見,肝腦塗地、鮮血崩流,何況是黑五類的後代?母親越發自卑,心中悲苦絕望,甚至對愛情也失去了信心。父親常常勸慰母親,對她說,他根本不在乎什麽紅五類、黑五類。以前他真的認為那些黑五類罪大惡極,但外公的坦蕩真誠開始改變他的看法,外公的人格和氣度,讓驚天動地的革命口號顯得蒼白而荒唐。再看到他非常尊敬的老師也被打倒,遭受慘無人道的折磨,有的不堪受辱憤而自盡,父親開始盡量置身事外。他內心苦悶,彷徨迷惘,既對偉大領袖和自小被灌輸的信仰與理念無比崇敬、深信不疑,又對現實中的無端殘忍和人性蕩然無存不能接受。父親除了逃避,不知如何是好,隻有和母親在一起才有些許歡欣。
父親見過活著的紅太陽,在那個偉大的廣場。他興奮得喊破嗓子,滿臉激動的淚,過後幾天幾夜無法入睡。幾十年後,父親來到同一個廣場,在正中央那最高級別的停屍房裏,再次見到他青年時代唯一的偶像,無限感慨,黯然神傷。往事湧上心頭,如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又緩緩退潮,平坦的沙地上,數不清的碎片殘骸,被蜂擁而至的龜蟹蟲鳥踩下去,蹤影俱無,好像一切未曾發生。
後來母親回家,父親不放心,也跟著過去。母親的家已不成樣子,幾經暴徒們合法劫掠和肆意打砸,東西所剩無幾,破碎、雜亂,沒人有心思收拾。外公早就不在乎財物,但他心疼從他的父親那兒繼承的珍貴收藏,現在灰飛煙滅,不再存留世間。外公外婆一下子變得蒼老,神情呆滯、反應遲鈍。外公不曉得已挨過多少遍批鬥,多虧他人緣好朋友多,一直謹小慎微,因此大都扮演陪鬥的角色。外公從他父親和他嶽父的悲慘下場中得到教訓,知道對抗和分辨完全無用,隻能死無葬身之地,幹脆老老實實承認一切罪過,最後總算沒吃太大苦頭。
當時一家子噤若寒蟬,沒有一絲歡笑,經濟來源也成問題,親戚朋友大都自身難保,誰也幫不了誰。父親母親一同回來,給外公外婆極大的安慰,母親看到家人總算平安,心情輕鬆下來。他們共同度過了那段最為艱難、極度黑暗的時間。以後隻要稍有風吹草動,外公家總是最先倒黴。他們整天惶惶不可終日,每時每刻都可能大禍臨頭,直到舉家下放農村。
4
第二年年底,父親帶著母親回鄉。爺爺、奶奶得知未來的兒媳即將進門,便商議如何招待母親。他們養了一頭豬,卻沒有權力自己宰殺。爺爺決定先把豬活活打死,然後向生產隊匯報,說豬生病死亡,這樣就沒人管了,隻需暗地裏向隊幹部送點豬肉、豬腰子。別人也是這般做的。爺爺叫上叔叔,兩人進了豬圈,掄圓竹杠和木棒,打得那頭比他們還要瘦的豬嗷嗷亂叫,四處狂奔亂撞,最後七竅流血,呼哧呼哧血沫直噴,奄奄一息,躺在地上動彈不得。它可憐巴巴地瞧著主人,心想怎麽忽然間都變成凶神惡煞?
在父親的家鄉,母親心情愉快,她喜歡那裏寧靜、秀麗的自然風光,雖然地處偏僻,貧困落後。在許多城市,人們還在歇斯底裏地文攻武鬥,以表達對偉大領袖的赤膽忠心;而在父親的家鄉,農民的革命熱情漸漸冷卻,革命無法填飽肚皮,他們還得種地。父親是村裏第一位大學生,現在又帶了個城裏的姑娘回來,讓村民對爺爺奶奶的態度都變了三分。
爺爺是個淳樸善良的農民,一世辛勞,對子女盡到了做父親的責任。父親讀中學時,適逢饑荒年代,餓得根本沒心思學習,腦袋裏隻剩食物二字。爺爺從生產隊分得兩塊糠麩餅,自己舍不得吃,跑到學校送給父親。父親狼吞虎咽,轉眼吃掉一塊現在大概豬也不願理睬的東西。正要吃第二塊,忽然想起爺爺也餓得不行,再也不肯吃,最後父子倆一人半塊。
但因長期貧病交加,爺爺性情急躁粗暴。而奶奶少言寡語,溫和慈愛,一輩子逆來順受,再吃多大的苦頭,再過多窮的日子,總是默默勞作,暗地裏心傷淚流。每年春天青黃不接之際,奶奶被迫四處向村鄰和親戚借糧借錢,收成上來,一小半先還債。有天晚上,奶奶跑到她姐姐姐夫那兒借錢,站在門口躊躇半晌,因為幾個月前才來借過,他們也隻境況稍好。奶奶越想越難過,不由哭出聲來。姨奶奶聽見,拉她進門先吃飯,把家裏一時能收羅的錢都揣進奶奶的口袋,又見奶奶額頭一處青腫,頓時怒不可遏,不讓奶奶回家。第二天爺爺來找,被好一頓臭罵。爺爺早就懊惱悔恨,低頭不敢回一句。罵完了,姨奶奶拎來一袋糧食讓爺爺扛回家。
每次爺爺對奶奶發脾氣,隻有我的曾祖母可以製住他。我的曾祖去世較早,在兵荒馬亂的年代稀裏糊塗丟掉性命,留下幾個子女,由曾祖母獨自撫養大。她生平大部分時間都是饑一頓飽一頓,飯菜實在不夠就餓一頓,別人問起來總說吃過了。最困難的時候,她曾數日靠湯水度日,為了兒孫不被餓死,準備自我犧牲。但曾祖母出奇地長壽,九十多歲時依舊精神抖擻,耳聰目明,見到她的第五代,直到我出國前昔才過世。
爺爺、奶奶很喜歡母親,雖然都不擅以言詞表達,隻是傾其所有款待母親。父親家境貧寒,條件簡陋,茶飯和外公外婆家的難以相提並論。奶奶因此向母親表示歉意,讓母親感動得不知如何回答。母親和大姑媽很快成為好友,後來她們見麵的機會不多,但一直保持著通信。大姑媽高中畢業後沒有讀大學的機會,盡管她符合當時推薦去大學的所有條件:品學兼優、出身赤貧。她去中學做了代課教師,七七年後幾次高考落榜,通過函授取得本科學曆,成為那所中學最早一批從民辦轉正的老師。
5
母親大學畢業後,被分配到南方某省的農村中學做教師。母親覺得已是恩賜,趕緊收拾東西去報到上班。而父親畢業後留校。和父親分別時,母親內心悲戚,此一去,不知何時相見。她雖然相信父親絕不會背叛,但那個時代的人沒有任何自由,像機床上的螺絲釘,釘到哪裏就是哪裏。父親讓母親放心,他定會想辦法盡快與她團聚。
父親做事很有辦法,從不蠻幹。他去找學校的負責人,表示要響應偉大領袖的號召,下鄉支援中學教育。那些人一聽很高興,誇父親真是又紅又專,出身農村不忘本,樂意重新考慮父親的工作安排。於是父親要求去母親所在的那所學校。管事的立刻明白,力勸父親不要因為母親影響前程。父親非常堅決,多次找他。他終為父親所感動,答應父親的要求,隻是那所學校暫時沒有空缺。第二年,父親被分配到另一所中學執教,和母親的學校相距近五十裏。
父親即刻啟程,到學校報到。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坐車趕去找母親。許久不曾謀麵,頻繁的書信,徒惹離恨,惟增思念。踏入那所中學的一刻,父親無比激動,正要詢問母親在哪兒,就聽見熟悉的聲音,從一間教室裏傳來。父親快步走近,從窗外久久注視母親,後來發現教室最後一排有幾個空位,便悄悄推開後門坐下。母親正在黑板上寫字,寫完轉過身,望見父親正襟危坐,聚精會神地聽課。
母親見到父親,當時就想宣布下課,生怕學生看見她難以抑製的淚水。但她還是勉強把課教完,雖然聲調忽然變得讓學生有些奇怪。下課之後,兩人一前一後步出教室,在走廊中間相遇。母親問他為何坐在後麵聽課,父親說他是在向母親學習教學。時近中午,他們到學校食堂吃飯。母親買了幾份菜,把自己的飯盒遞給父親。父親笑著說:“這點飯哪夠我吃。”母親問他為何不預先告知,也好多蒸點米飯。父親想給她一個驚喜,也怕到時無法趕到,讓母親擔心。
當天下午,父親又坐車回去。幾天後母親趕來,給他把東西仔細整理妥當,又把他的被褥、床單和衣服洗得幹幹淨淨。父親帶著母親去見校領導,希望他們考慮母親的工作調動。校領導願意幫忙,隻是他們無此權力,要等互調或空缺的機會,並由上級批準。從此以後,每到周末父親就去母親的學校,次年他們在當地結婚。
父親和母親兩地分居數年。由於交通不便,需換乘幾次汽車,父親就買了一輛自行車作為交通工具,每個星期六風雨無阻。母親做好飯菜,等著和父親一起晚餐。有時大雨,母親無法和父親聯係,隻能焦急地等待,時時遙望,屋外風寒雨冷,瀟瀟漫漫,一番清灑天地。母親直到看見父親才放心,父親雖然穿著雨衣,也被淋得渾身濕透。有一回大雪紛飛,父親沒法騎車,中午就開始步行,很晚才到。母親站在門口,都快凍僵了。
6
那時外公外婆全家都在農村。父母婚後不久,趁著暑假去探望他們。一家人想不到在此團聚,悲欣交集,甚至懷疑重逢在夢中。外公正給生產隊喂豬,滿身灰土地奔回來。不到五十歲的外公,頭發白了大半,但精神依舊飽滿、健旺,雙目炯炯。他一手拉著女兒,一手拉著女婿,端詳良久,高興得難以言表,大聲叫外婆趕緊準備酒食。
除了口音不同,外公外婆已和當地農民無異,衣衫破舊,麵如菜色,草舍茅簷,家徒四壁。外公外婆學會種地,飼養家禽家畜。每天清晨外公到河邊擔水,灌滿水缸,外婆跟著去洗衣淘米。晚上放工,外公給灶膛燒火,外婆做飯。大舅和大姨,上學之餘,拾荒揀柴,高中畢業後,下地務農。這裏蚊子極多,個頭巨大,外公說快趕上日本鬼子的轟炸機了。第一年夏天,他們連蚊帳也沒有,夜裏輪流給最年幼的兩個子女打扇驅趕。後來母親工作,常把工資寄來,才使他們的生活大為改善。父親工作後,有好多年,他倆留一份工資己用,另一份存下來,匯給兩邊父母。
農村雖然貧寒艱苦,但村裏人沒有為難外公外婆,他們不用再整日擔驚受怕。七十年代末返城時,外公竟有點留戀,畢竟是十年太平日子,他擔心返城後,說不定又要被折騰。他沒能活著聽到某最高領導人的親口許諾:今後不再折騰了。後來病重之前,外公特意返回這裏,問候當年的老友,特別是曾經幫助過他的人。那份雪中送炭的真情,許多年後,外公仍舊念念不忘。
晚上外公和父親邊喝酒邊聊天,直至深更半夜。經過多年思考和切身體驗,父親的思想觀念大大改變,對外公的先見之明越發敬佩,再度重逢,兩人一醉方休。外婆對母親說,外公在這裏寡歡落寞,一家子好久都沒這麽開心熱鬧,讓父親母親多住些日子再走。幾個舅舅和姨媽,圍住他們的姐姐和姐夫,暢談別後遭際。他們回憶起當年下棋、寫字的情形,恍如隔世。現在何處覓得棋子和筆硯,敲出昔日歡愉,在風中凝幹清瘦的墨跡?
外婆空有廚藝精湛,卻無製備各式菜肴的材料。外公天不亮就跑到鎮上排長隊,隻買回一點豬肉、些許菜蔬。即使如此,外婆做的尋常小菜,像燒茄子、燉豆腐,也別有風味。全家人坐在一起飲酒吃飯,雖桌小椅舊,碗粗盆糲,但心情歡暢,盡享天倫,遠遠勝過許多年後,他們在奢華飯店裏品嚐精美酒筵。外公外婆養了一窩雞,幾隻鴨。於是外婆每天使用不同手段,精心烹煮這些禽物,到父親母親走時,全部殺光吃掉。
那天清晨,父親母親起來趕車,一家子送出村外。外公讓其他人回家,自己一路相送。從村子到車站,有十幾裏路程,父母都勸外公回去。外公哪裏肯舍,一直相隨。三人穿行在晨曦微透的田野,布鞋和褲腳被草尖上的露水沾濕,途徑黝黑的村舍,幾聲雞鳴,幾處炊煙,遠方寒星半落,曙色青青。汽車駛來,母親緊緊抓住外公粗糙的手,說不出一句告別的話,眼中大顆大顆的淚珠滾落。外公凝視著父親,父親默默點頭,想起當年的囑托。汽車開出老遠,父親母親透過車後的玻璃回望,外公還站在那裏,像一株木葉凋零的老樹。
7
幾年後母親終於調到父親的學校,他們決定要個孩子。一年後,我出生於那所中學。當年六月初,父親收到伯父的電報,催他回去,爺爺病勢沉重,時日無多。伯父初中畢業後,沒有繼續讀高中,而把讀書的機會讓給父親,和爺爺、奶奶一起支撐家庭,雖然他的天資和學習成績不亞於父親。後來伯父應征入伍,在部隊表現優異,軍事技能嫻熟,很快入黨,極有可能提幹。但受教育程度所限,以及由於上層政治風雲變幻帶來的意象不到的黴運,七十年代早期他從部隊退伍,在當地人武部工作。父親母親原本打算下個月在暑假其間,回去看望爺爺奶奶,現在立即向學校請假,帶著我長途跋涉,趕往父親的家鄉。
爺爺見到我們三人,枯槁的臉上露出笑意,喉嚨管微動,但已說不成話,兩行濁淚久久不幹。父親是爺爺最喜愛的孩子,奶奶說他硬是苦撐,等到父親回來見上最後一麵。當天晚上,父親坐在床頭,陪著爺爺度過人生最後一夜。父親拉著爺爺的手,回憶起從小到大,那一幕幕場景,不由悲從心生,無法抑製。殘燈沉沉,夜雨淒淒,一切仿佛都忽然進入彌留,分不清前世和今生,記不得來時路徑、去時蹤影,同樣是恍惚茫然,寂寥昏暗,直到東方欲曉。
第二天早晨,爺爺閡然長逝,才五十幾歲。爺爺一生耕田放牛,養活一大攤兒女,辛辛苦苦、潦倒窮困,沒有享過一天福。我對爺爺的全部印象,就是一張泛黃的照片。由於性情和脾氣,子女同他都不很親近。後來奶奶七十大壽,父親和他的兄弟姐妹聚在一起,想到早逝的爺爺,感慨萬端。他們唯一能做的,就是把爺爺的墳修得更大更好。
我的曾祖母,看著棄世的兒子,過於悲傷幾度暈厥。她生養的眾多兒女,不到一半能活到成年。奶奶沉默無語一如往日,隻是越發消瘦,雙眼紅腫,想勸慰她的婆婆,卻不知如何啟口。出殯之時,父親兄弟幾個和他幾個堂兄弟,抬著巨大的黑漆棺材,迎著紛飛的紙灰與紙錢,到村東頭生產隊墓地,把爺爺埋進黃土。跪在爺爺墳前,母親緊緊摟住我,和父親全家一起禁不住放聲痛哭,跟去的親戚朋友和村裏人也暗自陪淚。
在那風雨飄搖的年代,每個人都有無盡的悲涼和無奈。貧窮與壓抑吞噬著肌體和精神,苦難連綿讓人絕望麻木。正如外公日後所言,再苦也不覺得苦,再冤也不覺得冤,隻要不被批鬥遊街關押勞改就行。大概隻有生死才能喚起他們片刻的悲喜,才知道自己仍是世間有血有肉有靈魂的活物。
現在奶奶、外公和外婆都已故去,我隻能在文字裏保留日漸淡漠的回憶。多少次我夢見與我感情最深、接觸最多的外公,他依舊神清氣爽,身形筆直,背後流水淙淙,青山寂寂。人生如幻如影,縱有百年之壽,亦不過徒增荒草一片、土隴一塊,枯骨成灰,隨風而逝。唯有愛是何等珍貴,長存天地,不時慰藉生者與死者,讓生命不致永在冷漠和虛無中輪回。
8
我在父母任教的那所中學,度過童年。春風秋雨,夏陽冬雪,河澤麥草,稻香楊柳,時光寧靜美麗如歌。父母常陪我一起玩,即使是最簡單的玩具,也讓我興致勃勃。三人總在一起,那簡陋的校舍和幾件家具,應是依舊存留著我們分分秒秒的歡愉,無論豔陽之日,還是月明之夜。我們沒有電視,每到晚上,我早早上床,等候父親給我講故事。在我入學前,父親已把《三國》、《水滸》、《西遊》統統講了個遍。
我記事之後,父母打算再生一個,但聽說各大院校可能很快將招收研究生,就和留在大學的同學聯係,獲取考試信息和資料,開始複習。父母先後於七十年代末考上研究生,帶著我重返高校。他們在中學任教十年,勤勤懇懇,兢兢業業,以身教,以言傳,學生、家長和同事皆讚譽有加,依依不舍。
進城後,我有了更多的新式玩具,但再好的玩具也比不上父母同我一起玩的樂趣。父親買回電視,卻很少打開看。他們喜愛讀書,也給我買回許多,訂了好些兒童雜誌和報刊。無數個午後與夜晚,三人在燈下靜靜看書寫字,那場景至今曆曆在目,時時令我懷念。周末他們若有時間,常帶我去學校體育場館。我開始喜愛各種球類運動,尤其是籃球。我的孩提時代,因為父母給我的愛而無比美好、無比歡樂,是我一生的財富。
同時外公外婆全家返回省城。他們一時生活沒有著落,外公和舅舅隻好在街邊做點小生意糊口,風吹日曬,四處奔波,勞苦異常。幾年後,外公那流落海外的姐姐和姐夫回大陸探親。三十多年過去,未曾料得能在機場重逢,別時年少,聚時垂老,皆為水中漂萍空中飛絮,流離失所在黯淡的時光裏。外公叫了一聲姐姐,兩人好久相對無語,唯有熱淚千行,在場眾人無不心酸哽咽。姐姐看到弟弟年輕時的儒雅和書卷之氣尚存一二,隻是滿麵風霜,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至少老上十歲。後來落實政策,外公日漸生活寬裕清閑,子女都有穩定的工作和收入,正欲安享晚年,卻得了絕症,在無限的痛苦中離開人世。
八十年代初那幾年,我們一家三口都是學生,父母不僅要勤奮學習,還要照顧、教育我,異常辛苦,卻也其樂融融。研究生畢業後,父親在高校開始教書、治學,隨後母親也到那所學校任教。他們後來都拿到博士學位,當上教授,最終實現年輕時代的理想。雖有十年延遲,但在中學任教,也算未曾虛擲光陰。隻是沒能給我添個弟弟或妹妹,不免常懷遺憾。我的同齡人大都有一到兩個兄弟姐妹。
父母對我自小就有很高的期望,卻從未有過嚴厲。他們常常勉勵,時時褒獎,因為我的點滴成功而興奮不已。小時候,我讀的大都是文史書籍,父母喜歡我和他們討論,期盼我今後能學文科,在學問上超越他們。他們受時代的影響,未能取得期盼的建樹。但我從中學開始,興趣逐漸從文學曆史轉向科學,越來越喜愛那個抽象的世界,繽紛璀璨,宛如史冊裏的煙花汴梁、八水長安。他們亦甚為嘉許,給我買回各類科學方麵的書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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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和母親很少爭吵,雖然常有爭執。母親脾氣急,父親則像兄長般寬厚,從不對母親發火,雖然父親比母親還略年輕一點。即使母親錯怪於他,父親也隻是努力辯解。我讀中學時,母親不時埋怨父親老是呆在學校不顧家,讓她一個人忙得不可開交。父親悶聲不語。等母親數落完,父親總是承認錯誤,決心定要痛改前非。不過幾天之後,他和同事、學生討論起學問來,就忘得一幹二淨。時間一長,母親也就習慣,不再跟他計較。
我從出生到高中畢業,一直都在父母身邊。讀大學離家後,他們很長一段時間不適應,尤其每逢周末,老是覺得好像丟了什麽東西。母親把我的房間收拾得整齊幹淨,牆上掛滿我各個階段的相片。我所有的課本、作業、試卷、書信等,母親全部保留,專門收藏在一個櫃子裏。晚上吃飯,他們時常談起我,不知我在學校食堂能否吃到可口的飯菜。有時父親因事晚歸,就打電話告知母親。母親把飯菜做好,坐在燈下看書,像許多年前一樣,等待父親回來一起晚餐。
而我在大學第一個學期,首次遠離父母,非常想家,經常寫信、打電話給他們,甚至有些後悔,不該不聽他們的話,沒有報考本市的大學。那年中秋,給父母打完電話,我無心去教室自習,望著又大又圓的明月,幾乎打算第二天就買張車票回去。放寒假坐在火車上,我恨不得立刻趕到他們身邊。汽車把我送至熟悉的地方,我飛速跑上樓,母親在屋裏就聽見我噔噔作響的腳步聲。
大二下學期,我開始戀愛,和父母的聯係逐漸變少,曾經一學期都沒給家裏寄信,隻打過幾次電話。有一回我去女友家過年,他們分外落寞,除夕之夜,冷冷清清,酒菜未動多少,看了一會兒電視就早早入睡。每次我和女友一起回去,他們都高興得不知怎樣款待我們才好,滿桌子菜肴,四個人笑語歡聲。而杯盞通明,朗若離人頭頂,一輪皎皎秋月。
父母都很喜歡我的女友,就是現在的妻子,尤其是母親,首次見麵就把她當作自己的女兒。我的女友和父親當年一樣,出身農村,家境貧寒,雖然聰慧,但差點失去讀大學的機會。父親和母親的大力支持,才使我們非常順利地在一起。女友大學其間沒有幾件像樣的衣服。母親嫌我不會買,自己帶她去商場,給她選購了許多漂亮的外衣和長裙。母親對我和父親都發過脾氣,訓斥我們的笨拙和健忘,唯獨對我的妻子,從來都是疼愛有加。
一個夏日夜晚,我們四人在學校散步,走累了,坐在長椅上休息。母親說,今晚的星月,讓她回憶起和父親首次並肩漫步校園,木草蔥蘢,鬱鬱蒼蒼,一切如在眼前,那時他倆比現在的我倆還要年輕。一晃三十年,不知不覺中,他們都已老去。但我當時覺得父母仍在壯年,一點也不顯老。直到赴美留學後,我與妻子第一次回國探親,在機場的海關出口,人群中,望到朝我們招手的父親母親。幾年不見,他們一下子就兩鬢斑白,真的已經步入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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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母親現在均已退休,一頭白發,額角堆滿皺紋。我對他們的思念,隔著一片汪洋,那無邊的浩渺,遠看仿佛一顆碩大的淚珠。
2010年中秋,初稿
2011年一月,第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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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海望、遠城父母孤。歎一朝分離,十朝相思, -夏雨雪- 給 夏雨雪 發送悄悄話 夏雨雪 的博客首頁 (1093 bytes) () 02/21/2011 postreply 12:23:27

有才啊,寫得好。 -Neigequébec- 給 Neigequébec 發送悄悄話 Neigequébec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2/21/2011 postreply 18:04:14

十歲的我被媽媽摟在懷裏,去哪裏都是緊緊拉著手。好文,有情有義。 -hutu45678- 給 hutu45678 發送悄悄話 hutu45678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2/21/2011 postreply 18:00:31

文筆真好!情更感人!不好意思,上著班,閱此文,淚流數次... -iwillbeoneday- 給 iwillbeoneday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2/22/2011 postreply 07:17:12

我對他們的思念,隔著一片汪洋,那無邊的浩渺,遠看仿佛一顆碩大的淚珠。 -紅袖添香老板娘- 給 紅袖添香老板娘 發送悄悄話 紅袖添香老板娘 的博客首頁 (15 bytes) () 02/22/2011 postreply 09:38:58

I have a warm feeling for your story. -LAChinese- 給 LAChinese 發送悄悄話 (152 bytes) () 02/22/2011 postreply 14:45:35

“幾年不見,他們一下子就兩鬢斑白,真的已經步入老年”,怎樣的不容易。。。 -枯葉蝶- 給 枯葉蝶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2/22/2011 postreply 15:27:13

很感動,樓主很幸福, -kittysmom- 給 kittysmom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2/22/2011 postreply 17:52:27

好文章! -別摸我- 給 別摸我 發送悄悄話 別摸我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10/14/2011 postreply 14:1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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