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倆到了車棚,黃鶯對我說:“李鈞的事情是這樣的,有個五十五歲的女患者,原本因多發性腎囊腫在泌尿外住院,等候手術。借著住院容易報銷醫療費,她就趁便跑到婦科複查她的子宮肌瘤。李鈞先用雙合診的手法給她摸了,說她的子宮不大,估計肌瘤和子宮都已經萎縮了。說回頭憋尿之後再給她做個B超,以輔助確診。”
“然後呢?”我問。
黃鶯說:“這患者又說自己多年前有過宮頸糜爛,也想讓醫生給複查一下。這不就要用窺陰器了嗎?問題就出在這裏了。而這位女患者據說三十歲離婚後沒再結婚,獨自撫養女兒長大,四十三歲就停經了。 你想,沒有性生活的刺激,她不光是卵巢早早萎縮了,那陰道也早早萎縮了,幹澀而不暢通。”
我說:“你們把人家的隱私搞得這麽清楚?”
黃鶯說:“你好是不知道啊?來我們這的患者,什麽時候初潮,最後一次月經是什麽時候,懷過幾胎,生過幾個,第一胎是何時,最後一胎在哪年,這都是我們必須問清楚的啊。至於三十歲離婚沒有再嫁,那是她自己說的……”
知道了,你接著說吧,後來怎麽了?
黃鶯說:“就這樣一個過早停經的老年女患者來說,這李鈞作為醫生他犯了四個錯誤:第一他選用的窺陰器型號偏大了,第二他沒對窺陰器做潤滑處理,第三他放窺陰器的手法有點粗暴。當時那女患者疼得哎吆一聲,張口就罵:你這個流氓!想整死我啊!李鈞這兩天正氣不打一處來呢,就犯了第四個錯誤,他回罵人家說:誰是流氓?我怎麽流氓了?給你放的不是生殖器而是窺陰器,怎麽就流氓了?”
我倒吸一口冷氣說:“怎麽能這樣?這下壞事了!”
黃鶯說:“誰說不是呢?人家不依不饒地,非要李鈞給健康損害賠償和精神損害賠償。”
“哎呀,這李鈞也是,怎麽這樣不理智呢?”我再次念叨著。
我回家後看我的外婆外公大人們都貴體無恙,就放心地美美地睡了一覺,李鈞的事也就被我擱置到九霄雲外了。
下午睡醒後無意間摸出跟田園打賭的那個工藝品掛件,越看越覺得可愛。那觀音衣裙飄垂,欲舞欲動;俏臉含笑,呼之欲應。全身上下綠茵茵的,幾乎沒有一點雜色。那種綠呀,能美到人的心坎裏。就是朱自清再世,他能重新寫出一篇《綠》來,怕也描摹不出這觀音綠色玉體的美……
那蓮花底座也很精致,每一個花瓣兒都像真的一樣,條條葉脈都清晰可見,隻是顏色比真的蓮花要深很多,而且偏向黃紅色,不像真的蓮花是粉紅色。
越是完美的東西,就越容易是作假的,我怎麽就沒想到這點呢,昨天居然鬧了大笑話,把一個漂亮的工藝品看成是翡翠極品,讓田園笑話我了。想著,想著,我又想起跟田園的打賭,不禁又獨自傻傻地笑了。
下樓來看見我那大外公又拖著他那瘸腿在拖洗地板呢。我小外公從外邊進來了,他說:“你歇著吧,我來拖地板。”說著就從我大外公手裏把墩布要過去了。
我大外公瘸著一條腿,晃蕩晃蕩地又倒垃圾去了。等我大外公倒完垃圾回來。我外婆朝他嘿嘿地笑著說:“人說結巴愛說話,瘸子愛蹦躂,這話真不假。你說你嘛!立著像戰馬歇蹄,躺著長短不齊,走起路來日天晃地。還偏不偏愛到處轉悠……”
這話要擱在一般上身上,不扣你個歧視侮辱殘疾人的帽子還怪呢?可我大外公聽了我外婆這種善意的奚落,不但不惱,還像是聽到表揚話一樣,也跟我外婆一起嘿嘿地笑著。聽得我那小外公,也一邊幹活一邊嘿嘿地笑著。
我想,我外婆真乃神人也,怎麽就把兩個丈夫籠絡得心服口服,調教得服服貼貼。她怎麽沒把駕馭男人的本領給我媽傳授一點呢。
我又想,這丈夫好不好,恐怕跟妻子的馭夫術沒有多大關係。要說我爸年輕時對我媽也是言聽計從的,我媽讓他東,他就不敢西。用他自己的話說是,他在家裏吃飯不好意思吃稠的,穿衣不好意思穿新的。出差買火車票不好意思買臥的(坐硬座回單位有現金補助),住旅館不好意思住貴的(住便宜的,回來單位有補助)……
我爸爸也是這幾年有錢了才變壞的,他要沒錢,那個風騷的小麥能願意做他的減壓對象嗎?憑我爸那要體魄沒體魄(啤酒肚皮),要風度沒風度(見人隻會點頭哈腰),要學曆沒學曆的樣子(高中以下不算學曆),小麥怕是看都不願多看他一眼吧?真是像人們所說的,男人有錢就變壞。
正七想八想的,我的手機響了。打開一看,又是田園的短信。他說:“睡醒了嗎,有觀音的保佑,你一定睡得很香吧。”
我想了想,便回複說:“正相反,它老是在我脖子上晃來晃去,害得我睡不著,現在還犯困呢,你該當何罪啊?”
田園的回複是:“我不信,你肯定睡得不錯,要不,就不會用這種語氣給我回短信了。”
我驚訝了,問他為什麽。
他的回複是:“如果真的因為它而沒有睡好,你的語氣會比較客氣,那種冷冰冰的客氣,才包含著真正的不滿。可是你卻質問我該當何罪啊?這就讓我有了另外的解讀了。至於我是怎麽解讀的,我現在不告訴你。”
我愣住了,這家夥,太賊了!看樣子他看出我是在向他撒嬌……於是我不再理他了。
過了會兒,他的短信又來了,這次是:“怎麽沒音了?我估計你此刻大概在佩服我太聰明了,怎麽能猜準你的心思,對嗎?我如果說對了,請不要否認啊。”
我真沒法子回答了,我一貫以聰明人自居的,而且自認為有一定城府的,怎麽被一個田園把心思摸得這麽透呢?他比我多吃七年飯,還真不是白吃的啊。
我又發短信問他:“你怎麽不打電話,光發短信呢?”
他回複:“司機在我身邊,不方便,同時也怕你的家長聽見會誤會我。”
怕被人誤會?這說明他不想公開追求我?或者說根本沒有追求我的想法?隻是跟醫生籠絡好關係……當然啦,如果他有追求我的想法,而且現在就不顧一切地公然地追求我,那才不近情理呢。我們畢竟是醫生跟患者的關係,各自都要注意外界影響啊。想到這裏,我自顧自地笑了。
我外婆說:“星星啊,你總在笑啥呢?”
我笑好像來電了。
什麽來電了,今兒沒停電啊。
“外婆你不懂,我說的不是照明的電……”說著,我繼續看著手機上的短信笑。
現在的年輕人怎麽就像中了魔症一樣,不是對著手機笑,就是對著電腦笑,那裏邊有什麽可笑的啊。
外婆你不懂,我跟你也說不清楚。
外婆便不再追問了,起身弄飯去了。
晚飯吃的是我外婆做的河南特色飯——麵疙瘩湯。那疙瘩湯裏什麽調料都不放,我不喜歡,便自己加點鹽醋和辣椒,再加上點糖和醬,把它加工成怪味湯,湊合喝了一碗,又吃了半個饅頭,才算把我的腸胃安撫好了。
打開電視看看新聞,又看了一集電視劇,看看還有幾個小時才接班呢,我無所事事,便想幹脆早點去,換我爸回來睡覺吧。前半夜我陪我媽,後半夜我上班,我媽也不會有啥要緊事,反正她現在吃了藥也不怎麽疼了。
初冬的天,已經寒氣逼人了。我迎著寒風一路快騎,到了醫院,竟覺得手臉都冰涼。一進我媽的病房,趕忙將手伸到我媽的懷裏暖著,冰得我媽打寒顫。
我爸來了,拿的是雪裏蕻木耳素餡餃子,還有我媽愛吃的紅燒日本豆腐和清炒西芹。都是我爸讓廚師專門做的。一聽我在家吃過了,我爸爸說:“那多出來一份,不就糟蹋了嗎?給別的病人吧。”
我靈機一動說:“給隔壁那個病人吧,是我做的手術,他家人不在這裏。”
過來一看,田園真的還沒吃飯,司機出去買飯了。我一說,他高興地接受了,接著便給司機打電話讓他自己吃就行了,不用捎飯回來。我便將餃子和豆腐西芹給他用兩個飯盒分別盛了端過來,笑著讓他慢慢吃,然後我又回到我媽的病房裏。
半個小時後,他發短信說:“餃子和菜都很好吃,不用謝了。”
我哈哈笑了,這“不用謝”應該是我說的,他卻替我說了。我媽問我笑什麽,我將短信念給她聽,她說:“真逗,這肯定是個很風趣的人。”
風趣嗎?不知怎麽,我想起第一次見他時,他那雙深幽而憂鬱的眼睛……
11
突然隔壁傳來嘈雜的人聲……看來是田園的朋友或同事們來探望他了,說說笑笑好不熱鬧。這個時間段,醫護人員是不幹涉病人這些事兒的。
幾十分鍾後,隔壁沒聲了,我的手機卻有聲了,是田園的電話。他說很有多鮮花,想跟伯母分享。我說謝謝,便去打開房門,司機小王拿著兩個花籃來了,田園居然跟也跟在後邊,依然用手捂著下腹的切口,慢慢地走路。
小王放下花籃就退出去了,我以公事公辦的態度給爸媽介紹了田園。他倆一看是個年輕的病人,又是我給做的手術,就像接待老朋友家的孩子一樣慈愛地讓座,並感謝他拿來的花籃。田園說原本是瞞著同事和朋友們的,但他們還是被驚動了,所以拿來很多花,房間裏都沒地方擱了。現在都放在涼台上。還有很多水果,待會兒分給其他病人吧。
兩個花籃放到我媽病房的窗台上,屋子裏立刻增添了美麗。我媽也高興得像她自己美麗了一樣。
我爸的手機響了,他出去在走廊外接聽。
田園也像本家子弟一樣恭敬而親切地安慰著我媽,讓她不要擔心,不要著急,說現在醫學發達了,摘除膽囊都是小手術,幾乎沒有風險。如果是劉大夫親自做,就更不必擔心了。還向我媽轉述了張大江第一天查房時表揚我的那些話,聽得我媽樂嗬嗬。
我媽也關切地向田園噓寒問暖,問他什麽病,現在還疼不疼等等。當然也少不了像她這個年齡段的其他大媽一樣,見人就要查戶口。總是不合時宜地問人家一些不該問的問題,比如說你多大了啊,哪裏畢業的?學什麽專業啊?工作幾年了,成家沒有啊,家裏還有什麽人啊,都在幹什麽呀,老家是哪裏啊,何時來此地啊等等。
田園看起來一點不介意我媽的唐突,他一一認真回答。我才知道,田園是山西人,後隨父母遷居北京。他父親還健在,已經七十歲了,母親已經去世。他有一哥一嫂,都四十多歲。哥哥是公務員,嫂子在中學教書。目前他老父親跟他哥哥一起生活,每天接送孫子上學放學。
田園是同濟大學畢業的,後來在北京醫科大學讀的碩士和博士,做的項目是藥品研發。他現在所在的永康製藥廠隻是他們藥業公司的一個基地,他每年都在北京的總公司和這裏兩頭跑,有時也去其他基地呆一段時間。他的老板也是山西人,跟他父親是多年的好朋友,所以田原一畢業就進他的藥業公司工作。
我太佩服我媽挖掘人家個人資料的那種執著了。我真怕繼續問下去,她可能就要問人家年薪多少或者月工資幾何了,就趕快攔住我媽說:“媽,他做手術才三天,不要讓人家多講話。”
我媽不好意思地笑笑,田園也趁便站起來告辭。對我媽說:“伯母你先休息,不輸液時我會過來陪你聊天。”
送田園出來時,我爸爸還在走廊門口接電話,我聽見他好像說:“你也太不像話!我老婆要做手術,我能不照看嗎?我告訴你,凡事別太過了,不然對你沒好處……”
憑直覺,這是小麥的電話,我躡手躡腳走到我爸身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他的手機搶過來,對著手機就問:“小麥姐嗎……辛苦你啊,酒樓裏多照應著點,我爸在這裏照顧我媽。你知道,我爸跟我媽感情很深厚,他現在寸步不離地陪在我媽身邊。我媽每天晚上都要等我爸給他捏捏腳才能睡得舒服……”
我爸爸沒想到我這一招,等他反應過來跟我搶奪手機時,我已經掛斷了。我爸便不吭聲地跟我到了病房。
要說,我電話中講的也是事實,不過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當年我媽失眠,每晚都是我爸給洗腳搓腳捏腳之後,我媽才能睡得踏實。後來,我爸越來越不願從事這種低檔次的服務工作了,我媽失眠的毛病倒是自己好了……
這天晚上,我爸的手機再也沒響過,他和那小麥算是被我溫柔地砍了一刀,想還擊嗎?他們卻找不到機會也找不到方式。
我一直在蓄勢,準備尋找合適的機會與合適的方法,徹底拆散他們這對野鴛鴦,為我媽打一場漂亮的婚姻保衛戰。哎,他兩人的婚姻經營到這個份上,即便打贏了保衛戰,那婚姻生活還能恢複原味兒嗎?
我那可憐的老媽呀,我那可恨的老爸呀……
我媽卻壓根兒不知道她貼心的女兒剛才已經為她打響了保衛婚姻的外圍戰,她隻顧高興地對我爸一個勁兒誇田園,說隔壁那割了闌尾的小夥子真不錯,眼睛裏透著靈秀,言談中透著實誠和厚道。雖然穿著病號服,又弓著腰,但看得出來個頭不低,身板很結實。還是個博士呢,學曆比咱星星還高,但不知有沒有女朋友……
一聽我媽觀察得這麽仔細,說得這麽認真,像真的是替我相女婿,我笑得倒在床上揉肚子。笑夠了,我對她說:“老媽,你現在退休了,幹脆開獵頭公司吧。”
我媽問什麽叫獵頭公司?我告訴她,獵頭公司是搜羅招攬人才的,你要開獵頭公司,就專門搜羅天下適齡男青年,將他們一網打盡,好供你女兒從中挑男朋友。
我媽說:“死丫頭,沒一點正經的。過了年就三十了,你就一點不著急?”
我爸說我媽:“天下未婚男博士多了去了,總不能見了就想招女婿吧?人家不過是咱星星的病人,你別自作多情啊。”
我媽當年累死累活被考驗了很多年才成為共產黨員。我便調侃她說:“老媽呀,你比你那組織上吸收新黨員查得還仔細啊。眼看人家的祖宗三代你都盤問了,隻剩下社會關係還沒盤查,再盤查下去,你可能連人家的舅舅叔叔都要問到吧?沒準兒還會問人家幼兒園在哪裏上,小學在哪裏讀……老媽啊,說是說,笑是笑,你跟他接觸可要注意,別越過界線,那可對我影響不好啊,你可不要壞了我半生的英名……”
我媽不正麵回應我對她的調侃,隻抓住我最後一句訓斥說:“你才活了狗大的歲數,就敢說半生的英名了?”
其實,我嘴上說我媽不要越過界線,實際上也是在告誡我自己。現在還不能對田園真的來電,即便真的來電了,表麵上也要注意,他僅僅是我的病人……即便有可能發展成為別的關係,那也得等他出院以後……如果他有意,出院後會和我繼續聯係的……憑我的直覺,他是有意的,要不他為什麽要用那個工藝品掛件跟我打賭呢?這不是為了保留一個繼續聯係的借口嗎?
我媽又在歎息:“轉眼就是春節了,過了年星星就往三十歲奔了,按虛歲算明年就三十一了……”
我爸也說:“最好在三十歲之前解決,過了三十這個大坎,你學曆再高,業務再強,都會失去優勢。你看那些剩女,哪個不是高學曆高素質的?向上找吧,都是已婚男士了,向下找吧,人家男生的眼睛比你更朝下……”
我知道,再說下去,我就是該往垃圾桶裏扔的貨了。於是我看我爸一眼,朝他翻著白眼但卻對著我媽說:“我這輩子不找男朋友了,免得遇到我爸這樣的男人。”
我爸爸緊張地看著我,我媽也奇怪地看著我問:“你爸這樣的男人怎麽了?”
“讓他自己說吧。”我故意說得含糊些,給我這可恨的老爸製造一點緊張空氣。
果然,我爸的臉一片土黃,像是血色素降到五克以下了。他說:“星星你別瞎胡鬧……”
我撇了他一眼,不緊不慢地說:“我媽在這裏看病,你好像不關心啊,隻顧沒完沒了地打你那生意上的電話。”
我媽說:“唉,生意是他的命,他不可能不要命。”
我爸聽到這裏,鬆了一口氣,臉上的血色也回升了兩度。
後來我爸回家了,我跟我媽談了很久。我讓我媽不要老是提我爸以前的狼狽境況來刺激他,也不要老是以他的恩人自居。要多肯定他的成功,多讚賞他對家庭的貢獻,對他溫柔一些。不然,也許會把他逼到別的女人那裏去。我說:“老媽啊,像我爸這樣的經經濟上成功的男人,隻要你放手,在社會上還是很搶手的。”
我媽卻以對我爸堅如磐石般的的信任說:“你爸不會,沒有我,他哪有今天?還不知會被那個鄉下女人坑到那一步呢?誰背叛老婆,你爸他都不會背叛我?”
哎,我那被欺騙,被損害卻懵懵懂懂不覺醒的老媽呀,可讓我怎麽說你好啊?到頭來,卻是皇帝不急太監急。我這算操的哪門子心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