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場的所有人都愣住了，我也一愣，張主任又說：“十年病史，今天才查。”
我隻覺得自己從後脊梁到後腦勺都直冒冷風，不敢為自己辯解一句，隻把頭低下去。據事後我媽對我形容說，當時我就像文革中被批鬥的黑幫分子一樣,隻差沒說自己罪該萬死了。
而我媽當時卻無知無畏地對張主任說：“不怪我女兒，都怪我自己，是我自己瞎診斷，耽誤了自個兒的病情。”
張主任疑惑地看看我：“哦？”
我趕緊抬起頭陪著小心說：“我媽有點醫學基礎……常分析自己的病狀。”
張主任卻和藹地問我媽：“你常看你女兒醫學院的課本？”
我媽說：“不是我常看她的課本，而是她從小就看我的醫學書啊，可惜我沒能成為醫生。”說著，我媽輕輕地歎了口氣。
我簡單說明我媽做過幾年赤腳醫生，買過不少醫學書籍，我從小喜歡翻一翻。
張主任對我媽說：“很可惜，你如果做醫生，肯定是個好醫生，不過現在要多聽女兒的，青出於藍勝於藍嘛，你說對嗎? ”
我媽真誠地大點其頭，在場的所有人也都附和著大點其頭，一時間，滿屋子除了張主任，其他人都在行著這種臨時發明出來的點頭禮。到弄得張大江不明不白的，一個勁兒掃視周圍的人。於是人們又趕忙停止點頭，靜靜地觀察著張大江，等候他的下一步示下。
見人們停止點頭了，張主任又問我準備采用什麽手術方案，我試探性地說，想用切開法，借機觀察一下膽囊周圍的狀況，也便於探查和疏通總膽管，與十二指腸的吻合術也能做得更保險一些……
他沒說什麽，大約是默許了。
查完一號就是二號，田園沒有躺在床上等待，而是一手掛著輸液瓶，一手捂住刀口在輸液架旁邊原地踏步。我們進去後，他沒有朝我看，隻是一邊原地輕輕地踏步一邊等著問話。
張主任看他這種自我活動的方式，讚賞地微笑了一下，簡單問了問情況，他都回答說很好。張主任點點頭轉身走出來，於是我們便輕輕地跟著退出來了。臨出門時，我回頭朝田園看了一眼，他微笑著看我，沒有說一句話。我想起他短信上說的“不見不散”，便也朝他微笑了一秒鍾。
看來他很懂規矩。
病人很多，查房時並非每人都需細問，每間病房隻重點問一問手術前的患者，和剛做過手術的患者，其他恢複期的患者如果沒什麽異常，就一帶而過。即使如此，也需要不少時間。
查完房我就交班了。先到我媽的病房裏詢問了幾句，知道護士早上已經按我的醫囑抽過血查過血壓了。我便告訴媽媽，接下來將會給她做一係列常規檢查，比如心髒功能檢查，肺部檢查，血常規檢查，肝功能檢查，生化全套檢查等等。還會給她進行消炎治療，大約五六天之後，就要給她做手術。
這時，我爸爸送飯來了。我一邊吃飯一邊又對我媽說：“膽囊摘除後，對人體沒太大的影響，你不要有啥顧慮……”
我媽說：“我知道，切除膽囊後，沒地方儲存膽汁了，也就沒有濃縮的膽汁了。那些沒有經過濃縮的膽汁，將直接地持續地進入十二指腸。而在人們進食時卻又沒有足夠的膽汁來幫助消化，腸內膽汁酸濃度也達不到所需求的濃度……如果攝入的食物中脂肪含量較多將引起脂肪的消化不良。摘除膽囊一段時間後，機體會逐漸適應和代償，這一過程需要幾個月。因此在術後幾個月之內，對脂肪的攝入量要加以限製……”
天啊！我驚訝得半天才回過神來，盯著我那鬢發中已經摻進了銀絲的老媽說：“我的媽哎，你老人家太牛了！不是一般的牛！看過的書能記得這麽清楚？當年怎不進衛校？卻當了會計，一輩子沒跟聽診器打交道，卻跟計算器打交道……”
我媽少氣無力地看我一眼說：“你以為我能像你一樣，自己報誌願啊？我那會兒家庭黑，能回城已經很不錯了，當然逮著什麽幹什麽，有份職業，有碗飯吃，就感謝黨和毛主席帶來的幸福生活了，還有資格挑三揀四啊？”
我說：“老媽，你的家庭成分不是小業主麽，我外公說那相當於上中農？當時應該團結對象，你怎麽老是被家庭連累啊？”
我媽沉默著不說話，我爸爸說：“還不是因為你外公。”
我媽瞪我爸一眼，他便住口了。我想起幾年前曾聽我爸半開玩笑說我媽：“跟你那賊爹一樣……”當時我還想，我媽跟她的哪個賊爹一樣？是她大爹，還是她小爹？到底哪個賊爹是我媽的親賊爹呢？我一直想找機會問問我媽或我外婆，但一直沒敢問……
吃完早飯我要回家睡覺了，今晚還上後夜班。臨走又到田園的病房看看。這時，小王出去買飯還沒有回來，田園躺在床上一邊輸液一邊看書，手裏還玩著那個玉掛件。見我進去，他想坐起來，畢竟肚子上有切口，動作不方便。我示意他別動，上前給他把床搖起來。
田園問：“小劉，今天我可以過去看看伯母嗎？”
你自己剛做完手術，還是先遵守紀律，做個守規矩的好病人。
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搶在時間的前麵，避免了我的闌尾穿孔，還調動特異功能，讓我的膽管結石自己滑了下去……我應該向你媽媽說聲謝謝。
他一本正經地說著玩笑話，我卻忍不住笑了，說：“這是哪跟哪呀？你沒有義務感謝你主管醫生的媽媽。”
他又說：“我希望認識一下，你們都不在時，我可以陪伯母說說話，再說我也寂寞啊。”
他說自己寂寞，我似乎沒有理由拒絕了，便說：“等過兩天你再恢複一點，好嗎？”
他笑著點點頭，看著我說：“你名字裏有個星字，還真的成了我的福星。要不，怎麽會碰到你做手術？又恰恰在闌尾膿腫破裂之前做掉了。而且，那麽大的一粒結石堵在膽管裏，疼得我渾身冒汗。偏偏你來了，它就自己滑下去了？這概率太低了。可是它卻發生在我身上了。你說，你不是我的福星是什麽？”
我笑了，是快要接近哈哈大笑的哪種，不過我強力壓製了一下，讓它降格成微微一笑了。
田園將手裏的掛件遞給我說：“小劉你看，你昨天第一次的說法是對的，這的確是一個工藝品。我激了你一下，你就上當了，不自信地推翻了自己原本正確的鑒定，改口把它說成是翡翠中的極品了。當然也怪這個掛件能以假亂真，才導致你的誤判……”
我驚訝地睜大了眼睛，同時也不好意思地紅了臉，覺得自己昨天關於翡翠極品的分析和論斷，簡直是一種愚蠢的賣弄，很是丟人。
田園笑著說：“別不好意思嘛，從另一個角度說，它又算是極品。因為我曾讓一個老和尚給我開過光，他說開光之後，不論它是什麽質料，都會成為我的護身佛。但是，一旦我帶著它戰勝過一次災難之後，必須把它送給我的福星，也就是替我解除了災難的人。然後它還會成為我福星的福星，使我的福星此生遇難呈祥，遇祥添光……你信這種說法嗎？”
我又笑了，搖搖頭說：“我是學醫的，徹底的唯物主義者，隻信科學，不信所謂的開光。”
“但是我信，你看不是已經靈驗了麽？”他認真地說。
“那不過是巧合罷了。”我堅持自己的看法。
“是不是巧合，咱賭一把好不好？”他坐直了身子認真地說。
“賭什麽？” 我也認真了。
田園想了想說：“我現在遵從那和尚的囑咐，把它送給你，你可以用它測試一下，如果能將你遇到的第一個比較大的困難解決了，就算你輸，把你的電動車輸給我。如果不能把你遇到的第一個大困難解決掉，算我輸，我賠你一輛摩托車。咋樣？敢不敢打這個賭？”
“瞧你說話繞的，第一個，還是比較大的困難……行，這個賭你輸定了。”說著，我毫不在意地順手把它裝進我的風衣口袋，那半截紅繩兒還垂掛在外麵。
田園說：“裝在口袋裏不算，必須戴在脖子上，而且不能取下來，更不能掉在地上摔碎了，否則就算你輸了。把它保護好啊，它可值一輛電動車或者摩托車呢。”
這田園真逗，不過我真的把它小心翼翼地掛在脖子上，並且將它塞到羊毛衫領子裏麵了。
田園笑著說：“我可等著騎你的電動車呢，正好把我的汽車送去檢修保養呢。”
我說：“你是等不著我的電動車的。我可要去挑選摩托車了？到時候你輸了不許反悔！”
小王拿著飯盒回來了，我告辭，田園說：“再見！劉大夫。”
我算是摸到規律了，他當著人叫我劉大夫，沒人時叫我小劉。
剛走到走廊外麵，見對麵婦產科過道裏吵吵嚷嚷的。她們的主任正在小聲勸著兩個女人，大約是病人家屬吧？醫患糾紛是常有的事，我也懶得去看熱鬧，鑽進電梯就要下去。黃鶯也過來了，她搶前兩步擠進來。
電梯開動後，黃鶯說：“唉，我們黨代表出事了……”
誰？
你沒看過《紅色娘子軍》啊？那裏麵唯一的男性洪常青不是擔任黨代表嘛。
李鈞？他怎麽了？
下去再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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