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外婆外公們常說,泥瓦匠,住破房,郎中守著個病婆娘,現實中還真是這樣。
我們醫院心血管內科有個主任醫生,女。去年該主任醫生的老公因心髒病突發而猝然去世,享年僅僅五十歲。該主任醫生痛悔得死去活來,自己也差點因心髒病跟隨夫婿去了。
她丈夫發病前,據說曾有過幾次左胸隱痛,也有過幾次胃疼,還有兩次持續數秒鍾的手指發麻。這些蛛絲馬跡都應該被懷疑是心髒冠狀動脈病變的前兆或者症兆(當然也可能是其他疾病)。問題是,這位心內主任醫生卻從沒有深究過,更沒有督促丈夫去跟蹤檢查過。因為她盲目相信自己丈夫那樂天派的性格和所謂強健的體魄。
我這個郎中不也守著個病老娘嗎?我被譽為消化外科最有發展前途的醫生。我媽身患消化係統疾病多年,我卻從沒認真探究過,更沒有督促我媽去認真檢查過。
當然這也由於我盲目地相信我媽。因為她本人插隊落戶時曾是光榮的光腳板醫生,又多年堅持自學(我在本書的開頭就介紹過),婦科內科外科五官科的巨著買了幾大摞,甚者影像學檢驗學等方麵的巨著她也買,還有基礎醫學問答一整套近二十本,至於脈理藥理和什麽中醫驗方匯編等等也買了不少,放滿了我家的書櫥書櫃。
不論是那些首頁上印著最高指示的文革版本,還是封麵上印著燙金書名的現代版本,都曾是我上醫學院之前的熱身讀本,也是我媽閑暇時的解悶讀物和晚上臨睡之前的催眠讀物。
用我媽的話說,她學醫不是係統地學,而是急用先學,活學活用,還能立竿見影……這是從她那個時代學毛著運動中借鑒來的讀書方法。
至於我媽那淵博的醫學知識還曾在那裏用過,我不知道,有沒有立竿見影,我更不知道。我隻聽見她一會兒按西醫的說法,言稱自己有慢性胃炎;一會兒又按中醫的說法,聲稱自己是胃寒。我想她老人家讀書破百卷,對自己身上的毛病應該是有幾分把握的,所以我不但相信她老人家的自我診斷,還聽憑她老人家用自己的方法自我治療。比如每次胃疼發作時,都是用暖水袋暖一暖,或者趴在電褥子上焐一焐,要麽就吃兩片胃速樂之類的藥對付對付,甚至用不吃飯的方法讓胃休息兩天。每次采用這些方法後,都能有明顯或不太明顯的效果,過後她便照樣精神頭十足地操持著這個家,也照樣精神頭十足地伺候著我爸和我。於是再發作時,她本人不當回事,我便也不當回事了,我爸爸就更不當回事了。
想到這裏,我內疚得真想給自己兩巴掌,以謝不孝之罪。我這個做女兒的,對自己的老媽關心太少了,如果說我對老媽有關心的話,那也隻相當於我媽對我關心的百分之一啊……
這天晚上我們送我媽到醫院,我當然沒有按部就班將她送到急診部,而是直接帶她到消化內科病房,找當晚值班的陳主任。陳主任是個五十五歲的老太太(對不起,時下應該把這個年齡檔的女人稱為中年女人,就像把我這種二十九歲的未婚女子稱為女孩一樣,哈哈,不過我這裏把陳主任稱為老太太,是出於我對她老人家的喜愛尊敬和崇拜,沒有任何不敬的意思)。這陳主任在自己領域裏的專業地位相當於張大江在我們科室的專業地位,但性格卻與張大江完全相反。她是個媽媽般的主任,見人未曾說話先帶笑。你就是跟她急,她也不會跟你急;你就是錯再大,她也不說你重話;你就是有一點點進步,她也會笑咪咪地把你誇。
當我簡單對她介紹了我媽的病史病情病狀後,她便讓我媽躺到床上,用她那雙圓乎乎的肉手手在我媽的上腹部輕輕地摸了一遍,還不時地加重壓力問我媽這裏疼不疼,那裏痛不痛。然後就寫了一張單子,對站在一邊的我爸說:“劉先生啊,先帶你的夫人去做個肝膽脾胰的彩超吧,然後再看情況,好不好呀?”
我爸一聽陳主任把他稱為劉先生,有點尷尬,不過這時候也用不著解釋這些,因為它跟我媽的病情無關。
陳主任又轉身對我說:“小劉啊,不要著急,也許沒什麽大毛病,下一步可能就要你來對付了……”
我顧不得細想她話中的含義,急忙跟我爸一左一右攙扶著我媽往彩超室轉移。
經過檢查,結果令我們大感意外,我媽是泥沙性膽結石,長期的結石充塞和多次的循壞發炎,不但是造成我媽疼痛的原因,而且已經使我媽的膽囊嚴重萎縮,目前它那已經沒了彈性的皮囊,緊巴巴地包裹著一包大小不一形狀各異的結石,已經基本上沒有自己的功能了。
我爸問我下一步該怎麽辦,我說沒有別的辦法,隻有拿掉,否則還會有後患。
我媽隻是一個勁兒說:“我明明是胃疼啊,怎麽會膽囊有病變呢?”
我告訴她:“很多膽囊病變的人,自我反應往往是胃痛。”
我媽訓斥我:“事後諸葛亮,早幹啥來著?”
我啞口無言。
我爸爸勸我媽說:“你就別怪星星了,你那操控一切的性格,別說星星沒有早說,早說了你也未必能聽得進去啊。你說你啥時候虛心聽取過我跟星星的看法和意見啊。”
我媽白了我爸一眼,沒有說話。疼痛和上上下下的檢查折騰,讓她這會兒沒力氣跟我爸爸一爭伯仲,所以也隻能堅守陣地不出戰了。
我爸見我媽不吭聲,又低聲問她:“那就聽咱星星的意見,拿掉它,免得再讓你受罪,你說是不是?”
我媽像個小女人一樣,弱弱地說:“我挨刀子,家裏怎麽辦啊?”
我爸說:“你放心,家裏沒事兒,三個老人都能自理。在這裏給你包一間高幹病房,星星下了班就呆在你病房裏,上夜班也方便,不用來回跑了。一日三餐我都從餐館給你倆送來。幾分鍾的路程,包管送到還是熱乎乎的。”
我媽猛一聽我爸這話,似乎沒什麽不對,加上她內急,就順著我指給的衛生間方向解決她的問題去了。
我一聽我爸這話卻覺得有點不對味兒,一股子不滿焰騰騰地往上冒。於是我衝口就對我爸說:“爸哎,你這麽一說,除了送飯就沒你別的事兒了?我可不想一天二十四個小時呆在醫院裏啊。告訴你啊爸爸,過去我媽是咱家第一重要的人,沒有她,咱家的天就塌下來了。她有啥事兒,我外婆外公們也就有問題了,我這裏也少不了有問題。現在也一樣,沒我媽,咱家就不是家了。你守著咱家那大酒樓,還有你那別的什麽什麽的,就真的能幸福?我才不相信呢。你快跨過六十歲的門檻了,以後以什麽作為自己的幸福,該仔細想想了……說一千道一萬,最終還不是要到我媽這裏才能感受到真情,你還不趁著這個機會好好在我媽跟前表現表現啊……”
我爸又尷尬又惱怒,但還是耐著性子(也許是假裝親切吧)對我說:“死丫頭,沒上沒下的,有你這麽跟爸爸說話的嗎?”
我從小被爸媽寵壞了,什麽事兒都敢跟爸媽據理力爭。長大後,更是跟老媽相處得如同姐兒們,跟老爸相處得如同哥兒們,所以當下就說:“爸哎,你可別怪我說話直通通啊,我一直替你打掩護不是為了你,是為了我媽,我不想讓她承受滅頂般的打擊啊。如果你真的不疼惜我媽,我也就不用保守秘密了,有如讓我媽將來知道了真相對咱兩個都失望怨恨,不如讓她現在對你一個人失望怨恨,這樣她還會覺得有女兒可以依靠,精神也許不至於徹底崩潰。所以你的事情必須有個了斷,不然,我可沒法兒永遠替你保守秘密啊……”
我媽已經解決了自己的內急問題,抱著上腹彎著腰從走廊那頭過來了,我爸也就岔過話頭說:“那你說這陪床的事情怎麽安排?”
話說著,我媽已經走到我倆跟前了。我就說:“爸爸,你值全班,我值半班。也就是說,我不上班時抽一半兒時間替換你,你去給俺倆弄飯吃。另一半兒時間你繼續在這看護我媽,我回去照料三位老壽星,免得他們不放心,又拄著拐杖到醫院來添亂。”
那酒樓怎麽辦?
酒樓?它照常營業啊,你做老板的三五天不去,十天半月不問,它還不是照常開門,該腐敗的人們還不是照常到你那酒樓裏腐敗,莫非你這老板不在,他們就不花公家的銀子了?話說回來,就是我媽住院期間你那酒樓一分錢不掙,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我媽的命重要,還是咱家的錢重要?
我爸爸氣得直朝我瞪眼睛,於是我們張羅將我媽送進病房。
田園隔壁的一號病房有兩張病床,可以做單間包下來。我一問正好今晚是空的。於是我安排我媽住下來,我爸爸回去取錢,拿生活用品,再給我外婆外公們做做安撫工作。讓他們稍安勿躁,千萬不要來醫院添亂。
我爸起身時,我媽叮囑他:“路上小心,開車慢著點兒。”我爸漫不經心地答應著往樓梯口走去了。
我爸走後,看著我媽久久望著我爸背影的那種含著深愛的女人專有的眼神,我又一次在心裏盤算著,我一定要敲掉她,敲掉我爸的那個減壓對象,那個叫小麥的風騷女人……哪怕魚死網破我也在所不惜……可是到底用什麽方法敲掉她呢?我做女兒的,跟自己的父親,全靠正麵談話的方式解決他的婚外情,顯然是不行的……
等我爸爸安排好家裏再返回醫院時,已經快十二點了。我爸爸坐到沙發上對我媽發著感慨說:“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咱家星星真像你,生就的操控欲望和操控能力啊……這樣下去,誰敢娶她啊,還不又是一個女皇啊。”
我媽嘿嘿一笑說:“女孩不能太軟弱,軟弱受欺負。不過,星星啊,你也不能太強勢了,太強勢會把男人嚇跑的。”
我說:“女人有條件躲到男人身後安安全全地過日子,哪會練出強勢作風呢?我媽還不是那些年在外邊打拚養家,才練出來的強勢作風嗎。爸爸你說我生就的控製欲望。如果我有個哥哥或姐姐能出頭替我媽媽爭取權益,我用得著像現在這樣強勢嗎?”
我爸聽了這話呆若木雞。
我媽聽了我這話當然不會全部弄懂我的意思,但有關打拚養家的詞句還是觸痛了她心裏最柔軟的部位,她竟然淚水漣漣了。她弱弱地躺在那裏,用弱弱的聲音對我爸說:“你給我倒杯水吧。”
我爸可能長期沒有聽到我媽用這種聲調說話了,居然也柔柔地說:“你呀,隻有在病中才最溫柔。”說著起身去外邊接開水去了。我看他眼睛裏的光也是柔柔的。
突然,我的手機響了一下,是短信。
我打開一看,田園問我:“小劉,你起床了嗎?我讓小王馬上過來。”
我一驚,看看表,噢,我還有半個小時就接班了,他也還沒睡啊。我很想過去看看他,但考慮時間晚了,不方便,就給他回了一個短信說:“謝謝,我媽因急病入院了,我已經在醫院裏,明天見。”
剛合上手機,短信又來了,這次是:“什麽病,要緊嗎?”
“膽結石,不要緊,先消炎,過幾天手術摘除膽囊,晚安。”我這樣回複他。
他又發過來一條:“既來之則安之,別著急。祝伯母好運,明天見,不見不散。”
盯著這條充滿關切而又幽默的短信,一股巨大的熱流湧上我的心頭,我眨巴眨巴眼睛,將那即將奔流而出的熱淚強行擠了回去。
誰說本姑娘沒有柔情,隻因沒到動情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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