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豈可如煙?
引子
憑心而論,我從來沒覺得別人虧欠過我本人,最多是農村戶口和草根背景讓我無法和別人在同一起跑線上,但是很不謙虛地說,最終我還是跑得比大多數人快些,而且畢竟在80,90年代中的競爭還算公平。但我對於母親的生平,卻總是心中不平,也可以說,我最終離開並且在一個新的國度中從零開始打拚,並且心安理得的留在國外,真正的原因在於我的母親。
母親已仙逝兩年有餘,我依然沒有回到她的墓前。恐怕家族裏有許多人等早已按捺不住,對我開始品頭論足,但我自幼就不是招族人們待見的主兒,我隻會在無人的時候,麵對自己的心,梳理母親的往事。
我曾經母親在病重時,為了開導她, 我建議她寫自傳, 其實也是讓她轉移注意力。她說:寫了也沒用,誰敢出版?!我說,我帶走到國外。於是母親斷斷續續的寫了許多。但當是我已經在國外了,而母親去世的時候我並不在身邊, 兩年之後的今天我依然在外遊蕩。我不知道她的那些筆記是不是還在, 真希望父兄沒有把它們銷毀, 我能有機會把它們帶在我的身邊, 看緣分吧.
但我一直都想寫出母親的生平,她的一生如同一麵近代新中國曆史的鏡子, 隻可惜映出的是那些醜陋的現實,而非我們一直被洗腦的那些頌歌。這恐怕是某些人想拚命掩藏並希望所人都忘記的東西。隻是她有了我,我不可以容忍她的苦難被忘記,要知道我當年在中學裏學習中國近代史時有多憤懣!
在我和母親在一起的20年時光裏,斷斷續續的了解到了她的生平, 她的苦難,就連我自己的哥哥,有許許多多關於母親的事情都不甚了然, 倒不是哥哥不跟母親親近, 隻因為男孩子四處交友,反倒誤了與母親交流的機會,隻有我,終日隨在母親身後,聽母親絮絮的講來這許多往事。母親也知我不會張揚,諸多被強封起來的血淚苦難,也就在那一點一點往事中透出些許,所幸我身處國門之外,還可以將這些往事付諸筆端,以此紀念我那已在天國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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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母親是國民黨後裔,外公的位置還沒高到黨國要把全家大小到帶到台灣的水平,但足以把外公送進監獄並在那裏送命。隻可憐我30幾歲的外婆和不到10歲的三姐妹,那時大姨也不到10歲,母親卻連自己父親什麽樣子都不記得,小姨比母親還小一歲。總而言之,這母女四人自此便被連座成了曆次運動的標準職業運動員。
母親一直對她同父異母的哥哥耿耿於懷。舅舅和外公一樣,都是武漢大學畢業的。但爺倆信仰不同------不過我總覺得外公是為了生活,舅舅也許最開始時有信仰的,隻是在幾次三番申請要把舅媽從老家接到部隊被拒,而且被組織明確要求:隻有在檢舉出自己的國民黨父親的下落後,才有可能證明自己的高覺悟,才有可能把舅媽給接到部隊。可憐的舅舅查問出外公的藏身之地後向各級組織連連檢舉揭發, 親手把自己的老父親送進了監獄,他自己也與舅媽得以幸福團圓,隻是王子和公主並沒有永遠的幸福下去。時隔不久,他所在的部隊被派往朝鮮戰場。九死一生後,戰場上的英雄王子和公主被光榮的派到中蘇邊境額爾古納河農場支邊去了。之後的事情嘛,不用多提,舅舅老著臉在七幾年把自己唯一的兒子托給還在中原的外婆,最終表哥也是成了武大郎,畢業後自己闖到廣東。現在當年的王子公主都已經作古,但我想王子也會後悔自己當年的所作所為。但當時情景。外公也未必不會被其他人檢舉,隻是自己的兒子把自己坑了這件事情未免太慘烈。相比之下,外婆是個極為寬宏大量的大家閨秀,在七幾年把和自己並沒有血緣關係的孫子接過來,培養成人,估計我是做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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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還有一個女兒,比我外婆小不了幾歲,雖然舅舅做的事情不太地道,這個老姨卻是在外婆母女四人最最困難時,每月寄10塊錢,一直供養著自己的三個小妹妹,才有三姐妹上學的事情。如今這位90多的老姨也已經是重症帕金森,幾個月前摔壞了股骨,我那奔七(67)的小姨一直念叨要去看若母的長姐,被長姐喝令:老實在家呆著,你來了給我添亂!於是奔七的年輕老太太一心的鬱悶,在我打電話時不停給我講述革命家史,最終還是沒去成。
外公去世之後,外婆大病了一場,這場病持續了一年之久。據母親說,天天躺在床上噯氣,四肢無力。我現在瞎猜是抑鬱症。其實誰知道呢?三個姑娘,誰來照顧老媽呢?具體三姐妹的年齡我是不知道的。但據母親的講述,當時三個人都上學了,母親應該是10歲左右,小姨隻比母親小一歲, 大姨比母親大四歲。不管是什麽原因吧,母親停了一年學,在家照顧外婆。但正因為這一年,母親的一生也完全改變。
謝天謝地,外婆終於又站起來,母親又幸運的回到了學校,後來又考上了師範學校。在還有一年就要畢業,可以成為人民教師的時候,母親所在的師範學校很不幸的被列入了關停並轉的名單,應屆畢業生給安排工作,而一年級和二年級的學生隻好重新回到起點,該幹啥幹啥去了。母親這樣的背景,又能如何?如果當年是大姨照顧外婆一年, 母親的命運就會是一個完全不同的情況, 在中國,體製內外的人的命運何止是天上地下!總之,我想不通當年外婆和大姨的打算,雖說外婆可能有趕緊把大姨供出來好照顧家裏的想法,但當時把擔子硬加到比老大小四歲的老二肩膀上,顯然讓我有點疙瘩。據母親講,大姨當時死活不肯退學,外婆也隻能揀軟的捏,畢竟小姨最小。
老二總歸是比較倒黴的,不隻是在退學的選擇上,還有在關鍵時候誰被放棄的抉擇。對於一個母親,無論放棄哪個孩子都是撕心裂肺,但點到哪個孩子,哪個孩子就是那個倒黴蛋。因為外婆身體不好,在農村是被改造的對象,又沒收入,大家閨秀的名分是最沒用的。可也得吃飯養活孩子不是?於是俺那苦命的老媽就被變賣成了童養媳。直到我那老姨聽說自己的妹妹被賣掉了,一怒之下,寄回錢來又把妹妹贖回來了,可是當是因為在別人家天天燒火,母親的眼睛出了問題,很久才恢複,似乎也是從此,老姨開始從外麵向家裏寄錢養妹妹,她當時已經成家,屬於國家職工。但工資又能高到哪裏?而親手把自己老爸送進監獄的舅舅,當時如人間蒸發, 直到他要把表哥送回中原受內地教育的時候,他才出現。一母同胞的作為竟然相差如此,實在令人唏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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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總要繼續,明天還會來臨。一天天的煎熬中,大姨成功地拿到了畢業證書,成了光榮的人民教師,成了家裏的頂梁柱。 被關停並轉而且還有一年才能畢業的母親卻隻能在家務農了。這時候,也真不知大姨和外婆怎麽想的,大姨還沒結婚呢,居然就商量著把母親嫁出去。倆人稀裏糊塗的給母親找了一個不知道是幹什麽的人,也不問問母親的想法, 據母親說,她自己是不願意的,但隻是哭,不敢說出來。後來就結婚了。還趕上一個鬧家暴的。這回母親終於要反抗了,死活不管的跑回了娘家。這下外婆也終於要護自己的犢子了。她向各地公安局寫信查詢自己姐姐的下落,也還真行,真給找到了, 而且我那位有五朵金花的姨姥姥,招了兩個部隊的金龜婿,在濟南城過得還不錯。母親就背著包袱逃難到了濟南。有我的軍官姨夫點撥,母親辦了離婚手續,但還是不能回家,那危險仍然時時存在。母親就在自己的表姐家幫助照料我的那幾個表哥表姐,說白了,就是做小保姆,還是逃難。我那幾個軍官姨夫後來在文革時都被衝擊,母親就一直在那裏照顧我那幾個表哥表姐。
再到後來,姨姥姥就開始琢磨怎麽把母親嫁出去。姨姥姥還是與娘家人有些聯係,外婆的娘家是山東的一個大戶人家。母親也是有一堆的姨母,其中就有我的繼祖母, 外婆同父異母的妹妹。因為並沒有血緣關係,就做主讓我的母親嫁給了父親。父親因為家庭成分問題,雖然是工人階級,三十多仍然光棍一條,加上他又議論時政,遭到同事用左手寫的材料揭發,當時也是不停的被學習,做檢討。總之,兩個天涯淪落人終於走到了一起。幾年後,兒女雙全。
母親婚後還是回到了父親的老家,因為城裏上不了戶口。她一個人帶著兩個孩子,種了三個人的地,雖然婆婆是姨母,但終歸是婆婆,而且是繼母婆婆。簡而言之,我從來沒把祖母當成親近的人。有時我老公勸我對祖母留點口德,但怎麽說呢,農村精明婆婆的那些好處我是都見識了。我隻能說我那祖母就是一個農村老太太,別的就不提了。隻可憐我的母親天天受氣。在九幾年我從大學放假回家,祖母當時在我們家住著,天天說母親“能吃”。最可氣是非要睡家裏唯一的雙人床,因為舒服。 我父親倒被趕走睡在我哥的小屋裏。結果那年暑假,我處心積慮,才把那尊神給請到叔叔家裏。當然因此叔叔姑姑們也對我很有意見。怎麽說呢,我那祖母把自己的仨兒媳婦都得罪個光,真正在醫院送終的並不是她最寵愛的兒子,而是繼子, 繼長孫和最受氣的小兒媳婦---我那文盲三嬸。
我爸這個繼子從來都是受氣包,我母親曆來也是忍字當頭,到最後,也隻有我長大之後才有人替他們說話。我哥也不是不疼自己的父母。但差別在於,我出生前一個月我的祖父去世。祖母不必給任何人證明她是一個有愛心的繼祖母了。而我哥真是結結實實的跟了祖父母三年, 祖母也真有本事,愣把一個吃奶的孩子調教得見了奶奶就撲上去,見了媽媽就扭頭不理,當然吃奶時候除外。母親對此耿耿於懷, 好在攻心戰在祖父去世之後結束。我哥在發現祖母的變化之後,終於回到了母親的懷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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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70年到88年之間,我母親有18年沒回過她自己的娘家。倒是外婆被專政到無處存身,自己挎一包袱在70-73年間回到山東,看看是否能在二女兒家存身。萬能的組織,在外婆還沒到達山東鄉下的時候,就已經通知到村裏,一個階級敵人要到那裏,一定要繼續改造。於是外婆在無形的網中繼續掙紮,還得加上來自同父異母的妹妹的挖苦。想抱抱外孫子吧,還被證明了外婆就是外婆,比不上奶奶。似乎外婆在山東隻帶了大約半年的時光,就到大姨那裏去了,一直到她94歲終老。就因為外婆的這段經曆,讓我深刻的理解了天網恢恢的意思,當身份證出現時,給我的第一印象竟然也是被網在其中的感覺,這是題外話。
而在這一段時間裏,小姨當時也是走南闖北的逃難:高中畢業了,推薦上大學又輪不到她,雖然能歌善舞,文工團想接收,可一到政審就卡殼。三妹的脾氣也比二姐爆烈,總之,最後也是無處容身,於是北上內蒙找自己哥哥,但哥哥嫂嫂也實在不咋地,隻琢磨隨便找一主嫁妹妹了事。小姨一看情況不妙,回頭南下濟南,也跑到自己姨母那裏幫助表姐看孩子-----那時母親已結婚,在鄉下做起了農村婦女,而最小的表姨和姨夫都是雙職工, 帶著兩個小孩子,也確實需要人幫忙。但小姨的脾氣也確實大些,有時兩個小男孩調皮,他們也確實看出小姨在家裏的保姆地位,就欺負小姨,小姨自然責備他們。這下我那個表姨不幹了,直接建議姨姥姥報公安局,把小姨趕走。小姨一聽到風聲,二話沒說到母親那裏,拿了一套衣服,就下了南京-------當時似乎有人在那裏給她介紹一個對象,具體細節不詳,畢竟當時她都31,2歲了。 結果約好接站的那人並沒有出現。小姨就輾轉到了武漢,想要找自己在省委工作的的堂兄,就在她給水果湖打電話時,我的落魄右派小姨夫正在給自己在省委工作的妹妹打電話, 又是一對天涯淪落人, 天意,實在是天意。
後來呢,小姑子大力相幫,小姨終於擠進了體製內,做了一名教師。她好強,以後又是電大,又是進修,總之她本來就不是混日子的人,別人也真挑不出什麽毛病來。小姨夫比小姨年長很多,他實際是文革之前就已經大學畢業的,也就是因為大鳴大放大字報,搖身一變,成了引出了洞的蛇,被下放到南昌拖拉機廠。一言蔽之,就是一落魄老書生。他直到退休了才真正和小姨生活在一起,畢竟小姑子的能量僅限於湖北一帶,能把小姨安排好就已經很不錯了。也因為如此,我那屬蛇的表妹一直跟著外婆和大姨一家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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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母親嗎, 在祖父去世之後分了家,自己帶著兩個小孩,掙工分,出勞力,一言難盡,吃的東西總是不夠, 好不容易有些白麵,攤個小餅給倆孩吃,自己啃地瓜。恢複高考的時候,我才5歲,我哥才8歲, 您猜怎麽著?我爹媽居然就興衝衝的給我倆買了高考複習參考書!隻可憐他們的機會和年華早已經隨風而逝,麵對失而複得的孩子們的機會,欣喜若狂可足以描述他們的激動?雖然高考如今被不斷的批駁,但高考所代表的平等競爭的機會,又如何能被其他推薦之流的方式一筆抹殺?
農活總是幹不完的,生活總是艱難的。應該是出於對母親的愧疚,大姨總是給母親寄錢,小姨在經過她自己種種波折之後,也終於找到自己的位置,也對自己的二姐按時支援。外婆對大姨的說法就是,我隻供出了你一個,你必須要給我養老,你也必須要支持你的二妹。總之呢,我小時對兩個姨媽都是很敬仰的。當然真正長大之後了解許多內情之後,稍稍有變化。比如說,我對小姨一直是對待母親的方式,尤其是母親去世之後,但對大姨就沒那麽多話。事實上母親也奇怪我對兩個姨媽的態度,但從個性上說我也是與小姨更接近些。連母親有時都驚呼,你為什麽你和你小姨那麽像?!
外婆來山東的時候, 哥哥還不到三歲,我則沒出世。雖然母親和外婆,姨媽們鴻雁往來,那時的信一來一回就得一個月,照片自然見過很多,我卻直到88年才以真實小人的麵目出現在外婆麵前。結果外婆一句話讓我大跌眼鏡,“多虧了新社會,要不然舊社會的大家族可容不下我們娘四個”。我早已曆經母親的滄桑,也知道母親她們四個在一步步的被從正房趕出,又從廂房被扔到草棚裏,深夜間,被工作組的人監視是否偷聽敵台,也知道在那種暗無天日的環境下外婆依舊領著三個幼女餓著肚子唱歌度過漫漫長夜,結果外婆卻看到的男女平等的那一點點微薄的陽光-----我承認, 外婆可能是被專政的怕了,總要歌頌一下,但我也知道,外婆的樂觀態度,才真正是支持她活下來的原因。
以後的日子很平淡,非常平淡,除了母親讓家裏的老黑狗趴在年幼的我身邊做保鏢, 好讓她能安心在高高地玉米地裏做活;除了父親把哥哥帶到城裏上學;除了他們在商量等我們長大了,讓哥哥頂替, 而讓我嫁到臨近村莊;除了哥哥的皮膚過敏讓他遠離農田,隻有我可以做母親唯一的幫手;除了家裏每一隻老母雞都被我取上名字;除了那隻做我保鏢的老黑狗在村裏大力打擊狂犬病時,十幾歲的她悄悄離開,讓我再也沒有見過她…….
後來父親拚命辦的農轉非,終於給母親和兩個孩子摘掉了農村戶口的帽子,這期間父母省吃儉用,求爺爺告奶奶,送禮走門子。從這個過程中,我養成了決不求人的習慣,而長我三歲的哥哥,則看到了放棄一些小的利益,可以得到更多的利益-----他有老祖宗李世民的悟性,我卻隻有硬項令的高傲。畢竟父母在91年分到一套小房子,否則父母隻能回到鄉下終老,但必須承認,父親是想給兩個孩子更好的發展機會, 而不是他們老來有一套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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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啊,就是我們倆都雙雙離家上大學,父母在家每月籌措我們的學費和生活費,母親在居委會做臨時工,打掃衛生,家裏的破爛也是要留著賣錢的,兩個人如同拉車上坡,一步一步。回首往事,唯一慶幸的是90年時的學費還低,若我晚上幾年學,那情況隻會更糟糕。即使是這樣,父親的同事還是一臉的懷疑:你怎麽有能力同時供兩個大學生?父母總是驕傲的挺直腰板:他們都有獎學金!
母親這輩子總是餓肚子,一直在八幾年的時候才開始吃飽飯。有時我想,也許母親的身體在多年忍饑挨餓之後,各種器官的功能極度壓抑,再加上高強度的農活,才會造成她身體的虧欠。我其實是老三。老二是一個早產兒,不到幾天就重返天國,這才有我的機會出現。母親的三個孩子都是出生在茅草屋裏,您要找我要出生證,我隻能認慫,交不出來。而母親在38歲的時候,曆次大出血之後,進入了更年期。相比之下,大姨在五十幾歲時,仍然頑強的保留著女人的每月特性。
母親在我們大學畢業,抱上孫子,終於可以鬆一口氣的時候,卻查出了糖尿病,而且已經有腎病的並發症,而她恰恰不在有醫療保障的體製之內。我當時已經在北京工作,打電話給母親,她隻是哭,哭自己的苦命。我也無言,隻能把母親接到北京醫院住了一段時間,開始用了胰島素,家裏隻有我在醫療線上,母親在北京期間也是有好多朋友幫忙,比在老家要相對容易得多,雖然糖尿病並不是非到北京不可的,在老家卻沒有那多人脈。從諾和公司的朋友那裏買到批發價的諾和靈和諾何筆的時候,捧著那些藥,我充分理解了華老栓的心情,那真是像捧著母親的命。
之後的幾年,母親一直在堅持治病,也遇上許多江湖騙子,每次她滿懷希望的和我說, 哪哪哪兒有神醫,可以治愈糖尿病,每次我都左右攔阻,直到媒體揭露騙局, 然後母親繼續尋找下一個神醫。我想母親當時真地想把病治好,試圖抓住任何可能救命的稻草,全然顧不得稻草底下藏著的鱷魚,而在一條條大鱷露出嘴臉之後,母親收獲得隻有鬱悶,所幸母親還聽我的勸,沒讓鱷魚傷得太多。
順便提一下, 雖然母親對舅舅為一己私利將外公親手送上黃泉路的事情腹誹不止,家裏還是有幾張舅舅在朝鮮身著戎裝的照片,但是不是當作護身符我可不清楚. 他們兄妹在20幾年裏也通過寥寥的幾封信, 但母親一直對舅舅不以為然。我在97年去廣州出差時,向早已在那裏下海的娘舅表哥伸了伸橄欖枝; 在98年底的時候,舅母病危,表哥回內蒙探母,在北京中轉時,我也盡了點地主之誼。當時母親對於這些並不知情,之後我跟她匯報她有一侄孫女的時候, 對我大發牢騷,責備我為何先斬後奏, 其實也有些嫌我多事的意思. 那些責備對於我這塊滾刀肉嘛用沒有: 你們第二代的矛盾,還是讓我們第三代劃句號吧.
在母親去世前幾年, 表哥去山東出差, 專程拐個彎到家裏看早已病重的母親, 據哥哥講, 母親開心得很: 娘家人終於來看我了, 這可是我自己的侄子! 對於表哥的專程探望, 我可是非常感謝表哥, 畢竟讓母親在有生之年解開了一個心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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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最傷心的是我的離開。她總是說,我離開你外婆太遠,十幾年都沒得一見。你跑到北京,可上火車就到家了。如今你又要跑到國外,飛機都要飛十幾個小時,為什麽不肯留下?
可是,母親,對不起,真的對不起,我不想讓你們再去為我拜門子,大學畢業生找工作,那裏是畢業生在忙? 純粹是爺娘老子在忙, 你們已經為哥哥的工作彎了那麽多的腰, 我不能, 真得不能。這就是我為什麽考研進京,為什麽選擇一位有職務的老板,從而最終輕而易舉的留京;而醫療專業的背景又讓我看出母親又必須要透析的前景,我必須要籌措透析的費用,沒有人,沒有組織會來承擔母親透析的費用,隻有家人會管,隻有我去國離鄉,到新大陸來打拚,母親你可明白?你看,天也助我,就在你在透析的四年時間裏,外幣堅挺,而在你離開之後,人民幣立刻升值;你看,我在新大陸的十年,你也有了外孫,我若依然在大陸,我不敢給你外孫,還有,在新大陸的十年,我終於又找回了我高中時的夢想,依然回到了醫療專業的位置,在醫學院麵試的時候,是你的滄桑, 我的曆練,徹底改變了麵試官的決定…
你明白,父親一直不離不棄,四年的透析,始終陪伴在你身邊,雖然我沒有在你心髒病突發離開的時候握住你的手,而哥哥當時也在他自己上班的路上,但父親和你的兒女真地做到了沒有因為經濟壓力放棄你的透析,至於我,直到你的葬禮結束之後才知道你已經離開,最終決定繼續住院醫而非回去看你,那是因為我要盡快完成學業,我還要擔起照顧父親的責任,畢竟父親的廠子早已在改革大潮中衰敗,母親,你都明白我的,就如你曾經對我講的外婆的話,人在做,天在看。即使族人們對我指指點點,我坦然憑心在。
母親親口告訴父親,她不想埋在父親買給她的墓地。拿父親轉述的話講:“我才不去。一個認識得“人”都沒有, 誰知道你什麽時候來?” 結果母親回到了父親的老家,在村裏的公墓骨灰堂裏,就在祖母的旁邊,因為哥哥準備的骨灰盒比較大,沒法放在下麵預定的格子裏,如今母親的骨灰盒在最高一層的格子。這個結局是我沒有想到的.
老家的村子實際是一個大家族,沒幾個外姓人家。擱哪家都是出或者沒出五服的族人。輩分問題對我來說恐怕比相對論更難理解,從來都是稀裏糊塗。 但幼時耳聞目睹親身經曆的那些事情,讓我憶起那個村莊的時候,淡淡的竟沒有鄉戀,有的隻是一種隱隱的不知來自何方的敵意,雖然輾轉從父親那裏知道修族譜的時候,雖然是外嫁的女子,我也榮幸的進入了譜係,似乎也把我歸入了秀才之列。這倒不是我關心的事情。父親找到村裏問是否可把母親的骨灰帶回去,村長的那句“葉落歸根吧”確實讓我淚奔不止,隻是感慨沒想到自己當年那不歸的念頭最終會因母親而改變,不歸的念頭來自母親的苦難,歸去的念頭亦是來自母親的寬容,如今隻是不敢想。等見到母親的時候,自己會如何?
悄悄的打算,等今年或明年回去的時候,要到母親的老家走一走,看看外公外婆,帶一抔外公外婆墓上的土給母親,他們終於在天上團圓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