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見田園神態平靜而安詳,我心裏一動,莫非……我忙問他:“為什麽不用做了?”
一點不疼了,好輕鬆。
“哦……查一下再說。”說著,我谘詢地看看錢大夫。她像雞吃米一樣連連點頭,表示自己沒有表示任何異議。
再一查,奇跡果然發生了。田園膽管中間那鼓鼓的一段現在癟癟的了。我如釋重負地一笑,看著田園說:“警報解除,作戰計劃取消,慶賀你的幸運!”
剛送田園回到病房,又碰見張大江了。我笑著喊了一聲:“張主任……”
張大江看了一下手腕上的表,問我:“沒做?”那表情似乎並沒有驚訝的成分。
“真幸運,滑下去了。”我帶著明顯的喜悅笑嘻嘻地回答。
“先進來吧。”他招呼我說。臉上似乎看不出表情。但可以肯定沒有肅殺之氣。
我怯怯地跟他進了辦公室。他指了一下沙發示意我坐下,我受寵若驚地坐下,卻不敢放鬆地坐穩,而是隻把半個屁股擱在沙發邊岩上,使出吃奶的勁兒把上身挺得直直的,兩腿並攏,雙手放到膝蓋上,直視著他的眼睛,靜等他的詢問,或者是什麽指示,甚至是什麽訓話。但我預感不會是後者。
張大江靠在他的椅子後背上,麵無表情地說:“四年前二附院有一例同樣的,麻醉前夕病人就說一點沒感覺了,但主刀醫生沒複查,還是按計劃切開了,自然什麽也沒找見就又縫上了。術後,患者家屬在行內人士的暗中指點下,向醫院索要那粒結石……”說到這裏,他便恰到好處地住口了。
“哦,沒結石就沒有手術指征了,讓人家白白挨了一刀……後麵的麻煩就可想而知了……幸虧我今天收手了,否則……”
“好了,你去吧。”他什麽都沒再說就下逐客令了。但看得出來他很滿意我今天的果斷舉措,因為他的眼睛裏含著一點溫和。
我到醫生辦公室跟錢玉聰打了聲招呼說:“錢大夫,沒事我走了啊。”
錢大夫跟出來親熱地,悄悄地趴在我耳邊說:“謝謝你啊小劉,今天給我解圍了。”
我怕她因嫉妒而心懷不滿,就虛虛假假地應付她:“沒關係,咱兩誰跟誰呀,你幫我忙的地方多著呢。”
錢大夫又說:“小劉,改天我請你吃飯。以後在張主任麵前多替我說說好話,你在他那裏吃得開嘛。”說著,她酸溜溜地又有點意味深長地看著我。
我一愣,不知她說這話是什麽意思。是懷疑我在張大江麵前說過她的壞話呢,還是真心誠意拜托我替他說好話呢?於是我親昵地打了她一巴掌,又將說話的語氣級別提升了一級說:“好我的錢姐呢,你怕他十分,我怕他九分九,哪輪得著我在他麵前多嘴多舌呢?見了他還不是跟老鼠見了貓一樣,跑都跑不及。”
不一樣的,他看別人時,眼裏是冰窟,看我時眼裏是刀子,看你時眼裏是溫泉啊。
“好我的業餘文學家啊,別再酸了,今天我吃飯不用調醋了……”說著,我對她擺擺手表示再見了。
走廊裏的穿堂風讓我打了寒顫,我才想起臨出門時沒有穿外衣,隻穿著一件薄薄的羊毛衫。這會兒要再騎上我的電動車,迎著秋天的寒風風馳電掣般地回家去,那還不吹個透心涼啊,說不定會感冒呢。該向誰借一件衣服穿。
正想著,路過二號病房了,我想應該進去把今天的原理對田園說說。
我萬萬想不到,這一進去,竟讓我跟他的關係有了一個變化……
田園靜靜地躺著輸液,司機見我進去,以軍事般的動作起立,用他那質樸的眼神向我致以革命的敬禮。
我剛擺擺手說要他坐下不必客氣,卻見田園吩咐他說:“小王,去給我買點吃的吧,我通氣了,可以吃東西了。”
田總:買什麽?
你自己先吃,吃完回來給我捎點麵條什麽的,麵條不好拿,捎點餃子包子也行,讓煮的軟一點啊。
小王答應著去了。
見我還站著,田園招呼我說:“坐幾分鍾吧,劉大夫。”
我笑著坐下了,這次可不像在張大江辦公室了。我是舒舒服服地坐在病房那唯一的沙發上,身子向後一靠,又將剛才在張大江辦公室受了兩分鍾委屈的雙腿舒舒服服地伸開。
“劉大夫:你說我那結石怎麽就神奇地沒了呢?”待我坐下後,田園這樣問我。
這時我將右手擱在沙發扶手上,左手無意識地插進左邊的牛仔褲兜裏。卻突然摸到了一個掛件,我靈機一動,笑著拿出掛件遞給他說:“本大夫的第二職業是魔術師,所以將你的結石變成這個掛件了。”
那掛件是昨天晚上手術時,從田園脖子上拿下來的。按規定,患者在手術床上什麽都不允許佩戴,所以當時替他取了下來。護士從直覺上覺得這是個高檔物件兒,怕不小心掉到地上摔碎了,賠不起,當時就塞到我的褲兜裏說,回頭你給他。結果昨晚我忘了還給他了。
田園問我:“哦,你替我收著啊,謝謝了,你認識這東西嗎?”
我朝那拴著紅繩的掛件瞟了一眼,故意說:“一件工藝品吧?”
田園遺憾地說:“唉呀,劉大夫,你光懂結石不懂玉石啊。”
我說:“懂不懂玉石,待本小姐細看了再說。”
我把它拿到窗前仔細一看,這是一塊翡翠觀音掛件。觀音坐在蓮花上,那蓮花是紅翡,觀音卻通體是綠翠。溫潤潔淨,晶瑩剔透。我高中一個同學沒考上大學,五年前開了一家小玉石店鋪,小日子過得也挺滋潤的。她不但告訴我說,她這種店鋪,一月不開張,開張吃一月。還以實物為例,教導了我不少玉石鑒別知識呢。
我又將這掛件遞到田園手裏,憑我的一知半解半蒙半猜地對他說:“這是一塊天然翡翠掛件,俗稱A貨。它的水頭很足,應該屬於玻璃種。這種玉的學名叫硬玉,或者叫緬玉。這兩種顏色同在一塊玉上,設計成觀音坐蓮花,恰好利用了它的本色,真是獨具匠心。所以總體看,這個掛件算得上是翡翠中的極品。”
田園睜大眼睛說:“劉大夫,這你也在行啊,真是天才,不服不行啊。”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說:“對不起,本不敢賣弄的,被你一激,胡亂猜著說了一通。別介意,全當開心呢。”
田園不說玉石了,又纏著問我:“你還沒告訴我,到底我的結石上哪去了?”
我會特異功能啊,暗暗發了功,它就乖乖地滑到你的十二指腸裏了,然後它會在小腸裏旅行一圈,再進入大腸,最後便穿腸而出了。
田園哈哈一笑。可能震痛了刀口,他又忍住笑,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右下腹。可能為了降低自己笑神經的敏感度吧,他又問我:“小劉,你很年輕,怎麽醫術已經這麽好了。”
奇怪,這人自來熟啊,真拿自己不當外人,不稱我劉大夫,倒叫起小劉來了。不過這是不能公然責怪他的,因為憲法上沒有規定這種情況下不能這樣稱呼,醫院的規則上也沒有規定這種情況下不能這樣稱呼醫生,我也隻好裝做沒在意了。於是我說:“你怎麽知道我的醫術好?你還真信我除了換頭術沒把握,其他都有把握麽?”
田園說:“小劉你不要謙虛了,今早查房時我就聽出來了,張主任站在我的床邊對所有的醫生說,劉星持刀沒幾年,手下動作又快又準,判斷情況也又快又準,該細致時比繡花還細致,這能是天生的嗎?我的同學是他的老師,我曾聽我的同學介紹過,劉星在學校裏非常認真,是非常優秀的學生……如果每個年輕醫務工作者都能像劉星這樣對技術精益求精,對工作認真負責,那我們的醫療事業就真的蒸蒸日上了。”
“是嗎?張主任這樣說我?”我驚訝地問田原。
“當然是了,跟隨張主任查房的所有醫生都靜靜地聽著,連大氣都不敢出。要不,我怎麽今天要點名讓你給我做第二次手術呢?”
我恍然大悟,原來是這樣啊。我也才明白,怪不得錢大夫說我在張主任麵前吃得開……
田園又說:“真的,我很想知道你是怎麽長進這麽快的?”
我笑了,說道:“全靠我練習得多嘛。”
哦,畢業後天天練?還是沒畢業就早早練?
不!從高一時就開始練了。
你上的不是普通高中?莫非是衛校?
是普通高中啊。
那怎麽能練外科手術?
能阿,在我家的雞身上練啊。
雞?
我說:“對呀,我外婆閑了沒事愛養雞,說自家養的雞好,肉香。她讓我外公在院子裏弄了個雞窩,養了好幾隻雞。等到養大了該殺了吃肉時,卻沒人敢充當那殺雞的劊子手。我爸爸在還可以殺雞,有一次,我爸不在,我媽說我從小膽子大,便哄著我去當劊子手。我說下不了手,我媽便說,你全當那雞是階級敵人。”
田園奇怪地問:“階級敵人?”
我說:“對呀,我當時也納悶,當它是階級敵人又怎麽了?難道批鬥它,能將它鬥死嗎?我媽說,叫你當它是階級敵人,就是說你要對它懷著滿腔仇恨啊,要有堅決徹底消滅它的勇氣和堅定的立場,一刀就要斬斷它的狗頭啊。”
田園笑了,問:“雞長的是狗頭?”。
我說:“雞沒長狗頭,可階級敵長的是狗頭啊。我媽她要我將階級敵人的狗頭斬掉。我又對我媽說,可是我不恨階級敵人啊,因為我不知道階級敵人是怎麽個壞法啊。”
田園問:“後來呢? ”
後來,我媽又說,那麽你從電影上看過日本鬼子麽?肯定看過吧,你不恨階級敵人,難道不恨日本鬼子?你全當這雞是日本鬼子吧。我心想這還差不多,我全當這雞是南京大屠殺中的日本鬼子吧。這麽一想,我心一橫,就把那雞給殺了。
田園說:“殺一次雞也不能當外科手術練習吧?”
我說:“殺了一次,以後就不害怕了。不但殺雞,還好奇心大發地解剖雞,把雞腸子割斷,用我外婆年輕時收藏的繡花針穿上線,將那雞腸子再縫合起來。然後灌水試試……有一次,我媽把雞開膛破肚收拾幹淨,卸成幾塊放在案板上。我偷偷用針線又將它完整地拚接縫合起來,然後讓它臥在案板上。我媽在樓上叫我,我擦了把手就趕緊上去了,等我把我媽吩咐的活兒幹完時,把雞的事兒忘了。我媽進廚房一看,那隻原本已經肢解了的雞,此刻卻完完整整端端正正地臥在案板上……我媽當時喊了一聲天哪!就一屁股坐在地上了……我外婆聽見我媽喊她,一邊喊著,閨女你怎麽了?一邊慌得跌跌絆絆往廚房跑,我外公見我外婆慌成那樣,又趕著上前去扶……還沒等我外婆外公走到廚房,就聽見我媽怒罵道,這肯定是星星那個小王八蛋搞得名堂啊……我知道躲不過一頓打,急忙下樓逃亡去了。跑到閨中密友家要求政治避難。在她家躲了兩夜一天,在我媽做了絕不使用武力懲處的保證後,我才回家來。”
田園哈哈大笑,又一次用手捂住他的右下腹。好不容易忍住了笑,他又問:“那麽到醫學院你就有基礎了吧?最起碼膽量大了。”
醫學院的後幾年,實踐機會多了,解剖課老師還要我們在死屍上下刀子。同學們都害怕,我也害怕,我便打電話對我媽說,我不敢在死屍上動刀子,這該怎麽辦?我媽又用階級法教育啟發我。她說星星啊,你全當那死屍是階級弟兄吧,階級弟兄比親人還要親,你要充滿愛心地了解他們的五髒六腑,掌握他們的病情,替他們解除病痛,這麽想,你就不害怕了……
怎麽樣?這次有效麽?
有效果啊,我一想,階級弟兄我沒體會,但親人我有體會,既然是親人,為親人解除病痛我有什麽好怕的?於是,隻要老師說,你們可以自己切開這裏看看,對照老師講的想一想。我就趕快抓住這個機會……就這樣,我在那些死屍上割呀,找呀,辨認啊……有時回到宿舍了,腦子裏想到一個問題,還要找機會跟管理人員套近乎,讓他特許我一個人進去,反複找,反複地看,直到把我的心中疑惑解除了……後來,我閉上眼睛,總是有一幅清晰的內髒剖麵圖展現在我麵前,在假想中移動這張圖,眼前還會出現無數張局部剖麵圖……再後來,每當在醫院現場觀摩手術的過程時,我總有躍躍欲試的感覺……
田園這次不笑了,他沉思著說:“看來我也要補階級的課了,我得滿懷階級感情為病人研製藥品了,把病人都當自己家人來考慮。”
小王回來了,拿著一個飯盒。
田園笑著對小王說:“劉大夫在給我普及醫療常識呢?”
小王笑著放下飯盒。我也起身告辭,臨出門時我三分之一真,三分之一假,三分之一撒嬌地埋怨田園:“都怪你啊,害得我放下電話就慌慌忙忙往來趕,連外衣都沒有穿。”
田園問:“那麽劉大夫你是開車還是?”
我說:“苦不苦,想想長征兩萬五,我騎車上班,比紅軍強多了。”
田園對小王說:“你去送劉大夫,自行車先放這裏,明天再去接她上班。”
我忙說,不用了。但田園執意要小王送我,我就同意了,因為我迫於大街上寒風的壓力。
路上,我越想越不對勁,我今天怎麽了,情不自禁地對一個患者說了那麽多話。人家有問我必答,人家問一我答十,這可是從沒有過的情況啊,我好像不是我自己了,即便對我的閨中死黨也沒這麽竹筒倒豆子地痛快過啊。難道我對他感興趣了?可我連人家有沒有家室都不知道啊。
那麽他到底有家沒有呢?我想問小王,但想到這也太冒昧了,就把要出口的話又吞回去了。
田原那雙深幽的還有點憂鬱的眼睛啊,從此就不停地晃動在我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