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兩天剛看到一篇報道，說某地某醫院醫生手術後把某件器皿遺忘在患者腹腔裏了……想到這裏，我大腦裏騰的一個激靈。手術幾個小時之後發生劇烈急腹痛，這能是什麽情況呢？會是我的責任嗎？難道有什麽尖銳的異物在他的腹腔內？可我的手術器皿根本沒有機會往他的腹腔內放啊，該不會是誰用特異功能把它放到他腹腔內了吧？隻要不是那種事故，其他的可就沒我什麽事兒了。
我家離醫院有四站路，我心急如焚一路狂奔，刷刷刷地把路人往後邊甩。把電動車操縱得比摩托車還快。除了紅燈不敢闖，其他什麽都敢闖。比如到一家商店門口，我明明看見一輛卡車在倒車，我快速估算了一下雙方的距離和加速度，便果斷地迎著車尾巴闖上去了，幾乎要與它肌膚相親時，我用了一個雜技動作，微微一側身便刷一下從它旁邊閃過去了。隻聽我身後追來一句罵聲：“美女你找死啊？”我全當他是誇讚我呢，頭也不回地隻顧往醫院趕。
進了醫院大門，等不及走到車棚那邊，我把自行車往傳達室門口一放，也不管是誰值班，我衝著屋裏說了聲；“替我鎖上！”便跑了。
等我趕到走廊門口，侯慶生已經在等我，他手往二號病房一指，我就知道田園換地方了。二號是雙人病房，可以作單人包間。我在門口調整了一下心緒，故作氣定神閑地走了進去。隻見田園左手腕上掛著輸液瓶，右手保護著自己右下腹的刀口，在床上不斷地做著側身仰身仰身側身的交替動作，疼痛使然也。錢大夫站在旁邊，還有一個小夥子也束手無策地站在旁邊。三個人見了我，就像見到了大救星，六隻眼睛齊刷刷射定了我。
我先問錢大夫：“做什麽檢查嗎？”
她木然地搖搖頭。
采取什麽措施了嗎？
她還是木然搖搖頭。
給主任匯報了嗎？
她渾身一顫，還是搖搖頭。
我真急了，衝著她問：“為什麽不匯報？”
她怯怯地說：“是張主任值班。”
我愣住了，橫了她一眼忙轉身問田園：“什麽時候開始疼的？”
這時侯慶生插話說：“打電話叫你時，剛疼了十分鍾。” 田園點頭表示同意此說法。
我輕輕地從田園的腹部切口直摸到他的右上腹，發現那裏皮膚和肌肉都處於緊張狀態，便問他：“現在怎麽樣？以前疼過嗎？”
“很疼，以前從沒有過。”
我略一思索便換了和藹一點的語氣商量說：“錢大夫，先給做個肝膽彩超吧？”
誰寫醫囑？
當然是你寫呀，這會兒不是我的班啊。
她像得了特赦令一般，鬆了一口氣便匆匆忙忙出去了，我也什麽都沒說就轉身就出來了。一出病房門，就看見我們科室的活閻王，那個叫張大江的張主任從他的辦公室出來了。我趕快微笑立定側身而立，雙手下垂，恭恭敬敬地禮讓他先過去。他卻看著我問：“不當班跑來做什麽？”那表情的冷暖大約在零下一度。
我倒吸了一口冷氣，天哪，我怎敢如實說是錢大夫叫我來的，那樣，他今天不把錢大夫活活撕碎不算完啊。我趕快將我臉上的笑容由三分提升到五分，然後以十二分的誠懇和十二分的親和對他說：“看看我昨晚做了手術的一個急診病人。”
闌尾炎的那個？
我又將笑容提高到六分，點點說：“對。”
他臉上的冷暖有了變化，上升到零上一度了。也有了一絲絲笑容，大約相當於一分笑容的0.5左右。我知道他心裏在讚許我對病人極端負責任的崇高精神。
趁著田園去做彩超的這會兒功夫，我給讀者說說這張大江和錢大夫吧。
這位張大江，現年四十八歲，職稱：主任醫師，行政職務：外二科副主任，黨派：九三學社社員。但病人私下裏都把他稱為張大刀，意思說他手上那把手術刀好生了得。除了閻王欽點的病人之外，其他病人，隻要是他上陣，可以說是刀刀不空，刀到病除。
他這人還有著非凡的記憶力，對於處在動態中的，外二科室的百十號病人的病情病狀過目不忘。甚至有的病人出院幾年以後，見了他隻要說起自己當初的病情和主刀的醫生，他基本還能對上號。
可惜呀，人常說水桶能裝多少水，取決於最短的那塊木板的長度，張大江的情商就是一塊短板。所以，按技術和職業道德來講，他本該擔任正主任甚至更高的職務，然而至今他那主任的前邊還得帶個副字（這跟他的黨派也多少有點關係）。
我們這些軍階低的自然不敢對他妄加評論，但那些軍階跟他差不多的，或者比他高的人，都在背後管他叫“生瓜”。意思說他做人不成熟啊。試想，熱愛生活的領導多的是，熱愛生瓜的領導有誰聽說過啊？既然不愛生瓜，有誰會主動提拔一個生瓜啊？若不是看在他在業界有良好的聲譽，能為我院吸引來大量的病人和病人帶來的巨大的經濟效益的話，早就把他踢到哪個陰溝裏了，還能容他在這三甲醫院呆著嗎？
我們這幫七零後和八零後背後既不叫他張大江，也不叫他張大刀，都管他叫張大鋼。不是稱讚他有鋼鐵般的意誌，而是說他像鋼錠和鋼板一樣，誰也不敢碰他。你要正麵撞上他，不碰碎你的顱骨也碰塌你的鼻梁，最輕也讓你眼冒金星暈頭轉向。
錢大夫之所以非讓我來一趟，一是怕負責任，萬一是我的差錯，她不願替我擦屁股，更不願替我背黑鍋；二是她沒有做田園的手術，不了解底細，對於出現的緊急腹痛她心中無數，所以嚇得既不敢向張大江匯報，也不敢向他請示。如果匯報請示，這張大鋼有可能讓你從病人的目前狀況初步檢查到診斷意見以及下一步的檢查計劃，治療措施，還有理論依據等等，都要說個一二三四五六。你所講的這諸多環節中，有一項不靠譜，不嚴密，不準確，不簡潔，不到位，他都會訓得你麵紅耳赤，眼含熱淚，讓你敢怒而不敢言，甚至連怒都不敢。
而這錢大夫呢，是本省醫學院畢業的本科生，學曆比我低一個等次，卻比我早工作五年。然而晉升主治醫生卻跟我是同一年。因為我是破格晉升的，她是正常晉升的。
錢大夫叫錢玉聰，當年在醫學院是個差生，會勾男生的魂卻不會勾教科書的魂，常常考不及格，畢業時差點拿不到證書，後來雖然在她爸爸的大力活動下和大力投資下拿到了文憑，但學士證還是沒有拿到手。好在有她爸爸繼續為她做大力投資，她便進了我們這三甲醫院，也好在晉升職稱並不需要學士證，有畢業證和一定的工作年限就可以，有考試成績就可以。考英語時，她爸爸又做了投資，所以考場上掩護的掩護，遞條的遞條，總算是過關了。
錢大夫的老爸是黑風洞洞主， 也就是煤老板。掙來的錢黑不黑我不知道，我隻知道錢玉聰的生活可不黑，而是陽光一片，燦爛十分。她畢業就結婚，丈夫是她家黑風洞附近一個村子裏飛出來的鳳凰男，現供職於某事業單位。有人說對方是愛她老爸的錢才追求她的，對此我沒有落實過，不敢隨意下結論，反正這鳳凰男的親兄親弟堂兄堂弟都在錢大夫家的黑風洞裏幹活掙錢呢。不過據我看，那鳳凰男對這錢大夫倒是百依百順的，而且有本事讓錢大夫一肚子懷了兩個男孩。如今那對雙胞胎都進了本城最好的雙語幼兒園，正在茁壯成長為革命的接班人呢。
話說回來，憑良心，那活閻王張大江對我可不薄，一年前我破格晉升主治醫他可是替我據理力爭的。後來，我爸爸說要請他吃飯，他就回答了兩個字：“不必！”再後來，他母親過壽，酒宴正好包在我爸爸的酒樓裏，吃完我爸爸要給他免費，他還是那兩個字：“不必！”弄得我莫名尷尬，搞得我爸莫名驚詫。想不通如今這紙醉金迷的世界裏還有這等人？
這活閻王對錢大夫可就不客氣了，總是牢牢地盯著她的漏洞，不是怕她把漏洞弄成她家的黑風洞，隻怕她把漏洞弄成血洞，那可人命關天啊……
好，不說這些了，因為田園已經被推回病房了。我跟過來接過彩超單子一看，是膽管結石堵塞，一粒不大不小的結石，正卡在膽管裏，上不來也下不去。我對錢大夫說：“好了，你該準備手術了。”
錢大夫怯怯地說：“你陪我去給主任說吧。”
這時，那依然疼痛不安滿臉冷汗的田園發話了，他對司機說：“去把他們主任請來吧。”
那司機兼秘書得了命令一個箭步跨出去了。幾秒鍾後張大江就跟他一起來了。他對病人比對我們好得多，那臉上的溫度最少也是零上二度。見我倆都站在病人床前，他問怎麽回事？錢大夫將彩超單子雙手遞給他說：“膽管結石。”
田園還沒顧得上說話，我也剛準備補充說明，張大江說：“你倆先來一下。”
到了主任辦公室，我又一次要張口說話，張大江嗬斥我：“不是你當班，你逞什麽能？”
我隻好退後一步站著，聽憑錢大夫是死是活。
錢大夫試探地說：“現在……隻能手術了……”
張大江緩和一下語氣說：“做吧，不過你應該知道，膽管還沒牛皮紙結實……”
錢大夫吞吞吐吐不敢應聲，我猜想她可能想讓主任站在一邊看著她做，給她壯壯膽。
張大江又問我：“昨晚術前查了沒有？”
我迎著他的目光大著膽子說：“沒有，怕耽誤了時間闌尾穿孔，就沒做這種常規檢查。”
正說著，田園的司機兼秘書敲門進來了，他說：“主任，我們田總說，如果要做手術，他希望還是由劉大夫做。”
張大江思索了幾秒鍾，便轉頭對我說：“準備手術。”又對錢大夫說：“去，站在旁邊看著人家怎麽做。”
我和錢大夫兩人大氣都不敢透，雙雙轉身往外走。
等到給田園備好皮再次抬到手術床上，我在心裏調侃自己，人都說，能人是笨人的奴才，這話一點不假呀，我這是何苦呢，巴巴地被人從家裏叫出來，卻又要上手術床幹活了。可恨這田園，昨晚嫌我小，不讓我做手術，現在卻點將點到我頭上……
麻醉師正在做準備，還沒等把田園第二次赤條條地麻翻在手術床上呢，卻聽他說：“劉大夫，不用做了……”
我轉頭一看，田園正用他那雙深幽的眼睛看著我。套用電視台的一句套話說：“病人情緒非常平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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