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二十六歲之前很有自信,之後就漸漸沒有自信了,為什麽呢?聽我慢慢說下去吧。
二十六歲前我一直在讀書學知識。比如一歲後兩歲前我媽教我唱歌跳舞,我會將兩手舉在頭上亂擺動,嘴裏還唱著“赳赳……昂昂……跨跨跨……”。其實應該是“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這是我爸爸教我的,我不會完整地唱,就唱成這個樣子了。我媽見糾正不過來,隻好隨我的便了,而家屬院裏的鄰居們,見我一邊歪歪斜斜跌跌撞撞地走路,一邊歪歪斜斜跌跌撞撞地唱那走了調兒的老歌,就笑得哈哈的。那時,那笑聲就是對我的最高獎勵,於是,我就唱得更賣力了,也就更豐富一些了,這次就變成“糾糾糾——昂昂昂——跨跨跨跨跨——”,整整多唱了四個字呢。
兩歲後三歲前我媽教我認字,什麽人,口,手,臉,頭,大,小,多,少等等,教什麽我會什麽,頭天教過後,二天我看見它,不等我媽問,我就搶著念出來了。我媽還教我數數兒,頭天教會了,二天她剛一起頭說123……我馬上就456789地接著數了,樂得我媽哈哈大笑,樂得我爸爸大笑哈哈。
從那後,不管誰到我家來,我媽都要我像動物園的猴子一樣出來表演一番,結果當然是我和我媽雙贏,她贏得了驕傲,我贏得了糖果。我出生在改革開放的前夕,那時糖果依然奇缺,獨自擔負養家重擔的我媽,不惜花重金買了那黑黑的硬塊兒水果糖。她自己不舍得吃一粒,也不讓她深愛著的丈夫,我那嫡親的爸爸吃一粒,都留著作為我的獎勵品了。你想,重賞之下必有勇夫,我為了那一塊塊用漂亮的花紙包著的水果糖,能不用心數數兒和認漢字麽。
至於我爸爸不殘不傻,也有職業,我媽為什麽會獨自擔負養家重擔呢,等我以後有機會再說其中的緣由吧。各位讀者,這算是我挖下的第一個坑,如果我忘了填這個坑,希望你們記著提醒我啊。
言歸正傳, 有時候,我媽看我這麽聰明,就笑得連吃飯都忘記了,可是有時候她突然會想起什麽,便苦著臉對我爸爸說,這麽聰明的孩子,讓她黑到啥時候啊?
我爸爸便歎一聲,不說一句話。
我不明白,總要問:“媽媽,我很白啊,比咱院的妞妞們都白啊?”
我媽就敷衍我說:“你不黑,我的寶貝不黑,一點也不黑……”
後來我才知道,我從小是個黑人黑戶(沒有戶口),至於原因,我很久以後才搞明白,個中緣由還是等我以後再說,這算是我挖下的第二個坑,同樣請讀者朋友們記著督促我填上這個坑……
我還是接著吹噓我的天才讀書史吧。
那時我所在的城市有明文規定,孩子三周歲才能進幼兒園,七周歲才允許入學讀書(沒辦法,誰讓我們這個城市當時幼兒園少,小學也少呢)。我這人,出生不會選時間,要是出生在年中間的五月至八月,到八月底開學時剛好是一個整歲數,上學報名比較好辦,可我偏偏出生在10月底……總是差三個月不夠人家所規定的年齡。於是我隻好一路走後門了。
我差三個月三歲時,我媽將兩隻豬耳朵切成細絲,用花椒辣子油涼拌了,作為下酒菜,招待了園長一頓飯,我這個年齡不夠的黑孩子,才得以進入我們這個城市最好的公立幼兒園(那時想入私立的也沒有啊,要有的話,我媽就是賣掉褲子,也會給我湊學費吧)。
從此我就成了這個幼兒園最聰明的孩子了。我四歲開始跟爸爸學電子琴,五歲上台演奏。一曲“血染的風采”帶動得滿場子的大小觀眾們都使勁兒拍著自個兒的大腿,跟著我的琴聲激情地唱著。
差三個月七歲時,我已經有戶口了,我媽又將兩個豬耳朵切成細絲,用花椒辣子油涼拌了,再加上一盤涼拌黃瓜和一盤涼拌紅蘿卜絲,還有一盤蒜泥辣子涼拌菠菜(比四年前生活提高了,立此為證),招待了本城最好的小學的校長喝了一次酒,於是我就得以進入這個小學了。這頓飯菜錢都是我媽偷電省水一分錢一分錢節約出來的啊,所以把我媽心疼得呀,愣是幾個月都不吃肉,要省出這頓飯錢來。
上學後,我次次考試都是年級第一,算是沒讓我媽的投資打水漂。後來,我爸爸下海做生意了,我家再也不用省吃儉用了,我每次考試得第一,我媽都要大魚大肉其地獎勵我。
小學畢業,我以全市第一的好成績,考入我們這個城市中最好的中學,一路讀下來,我的各種獲獎證書放滿了我爸爸寫字台的兩個抽屜。
高中畢業時,所有的任課教師都讓我瞄準了清華北大,可我從小就喜歡醫學,五歲時與同院小孩過家家,我就扮演的是婦科醫生,讓同院的麗麗蓋上小被子,假裝生孩子……後來,我還把我媽買的所有醫學書籍都讀完了(我媽她老人家在插隊時曾當過赤腳醫生)。可那時北大清華都沒有醫科,其他醫學院在中國大學中的地位名氣都不能與我的優異成績匹配啊。所以我爸媽總有一點心不甘,就費盡口舌動員我報北大清華。
最後,在我寧死不從的堅持下,我爸媽還是支持我報考了上海的著名醫學院。這一進去,我整整讀了七年,比整個中學階段還長一年,比載入史冊的抗日戰爭隻差一年,才算是把碩士證拿到手了。這時我也二十六歲了。
在醫學院時,我媽千叮嚀萬叮嚀,不讓我戀愛,怕我影響了學業,說是讓我讀博士時再戀愛,找個同樣是博士的男朋友,等博士畢業了也就可以結婚了。沒想到,我讀到碩士畢業就不想再讀博士了,隻想趕快工作,趕快結婚,以後有機會再重新去讀博士,再接著實現我當醫學專家的夢。所以我就回到省城進了我省最好的醫院,當了一個外科醫生。一上手術台,我的兩隻手就要翻弄病人的腸腸肚肚,翻得我一點兒浪漫情趣都沒了。
等走到社會上,我才發現,當初沒有在我的碩士同學中盯準一個男朋友,實在是最大的失算。那些二十六七歲的男生們,到了社會上,境遇和感受跟我完全相反。他們都慶幸自己沒有早早被某個女同學鎖定,因為社會上那些二十來歲的嫩女生們,上趕著來找這些具有碩士學曆的男生們。而我卻被人明裏暗裏的計算在剩女的名單裏了。高不成低不就,拖到二十九歲了,至今還沒有成型的男朋友,讓我過著越來越沒有自信的日子。
這不,今兒一大早,我媽就在飯廳裏大聲教訓著:“你不要太清高,看到差不多的男生,你要主動點,別等著人家來追你。要知道你已經不是二十歲的小女生了,已經沒有年齡優勢了,一眨眼就過了三十歲的大關了,那可就很不樂觀了。”
我那外婆已經八十二歲了,難為她老人家的記憶力和數學都那麽好,精力也那麽充沛。什麽都記得清楚,什麽都算得明白。她口不停氣不喘地說,我十五歲嫁第一個男人,二十歲就嫁第二個男人了……生你大舅爺時十七歲,生你媽時二十五歲……可是你,已經三十歲了(她老人家一點麵子都不給我,總是按虛歲算我的年齡),還嫁不出去……這可怎麽辦啊,女大必填房啊,你就等著給人家做續弦,當後媽吧。那後媽可不好當啊。”
我媽的第二波攻勢又來了,她說:“人家跟你同歲的,哪個都有家了,就你還是單身, 弄的我一點麵子都沒了,人家都問我,你家姑娘呀,要說條件也不錯嘛,咋就找不上男朋友呢?你說,我該對人家怎麽解釋呢,我說我的姑娘不是找不上,是沒有遇到合適的。人家又會說,差不多就行了,能過日子就可以了,找什麽樣的才算合適的呀?越挑年齡越大,就更沒有合適的了……”
我外婆的第二波攻勢也來了,她說:“就是呀,你到底是像誰呀,不像我呀,我當年可是一家有女百家求呀……說媒的擠破了門呀。你也不像你媽啊,你媽當年找對象……”說到這裏,她老人家看看我媽,隻見我媽黑著臉瞪著眼,我外婆便趕快住口了。
至於我媽有什麽怕我外婆說的,還是等以後我再解釋吧,這算是我今天挖下的第三個坑。
總之,為了讓我盡早告別單身,我媽可著勁兒敲大鼓,我外婆一個勁兒打小鑼,兩人一唱一和,直煩得我三口並作兩口,吃完了剛熱的剩包子,就三步並作兩步地往外走。騎上我那電動自行車,一口氣奔到醫院。放下我那並非名牌的小包包,趕緊進了衛生間。
對著鏡子我左顧右盼,覺得自己怎麽說也還算中上姿色。你看這勻稱的身條兒,光光的白白的皮膚,沒有一個黃褐斑,小鼻梁也挺挺的,唇色也紅紅的,黑黑的兩隻眼睛還是雙眼皮呢,除了兩條眉毛有點不夠細,下巴有點不夠尖之外,別處可是找不到缺點的,我怎麽就不如那些嫩女生了呢?那些嫩女生也不是個個都美女啊。我再對著鏡子一笑,自己覺得滿有點狐媚子勁兒呢,怎麽能說是沒有女性魅力呢?
這天,我是下了白班又替一個同事值夜班,怕打瞌睡,我濃濃的泡了一杯咖啡,坐在值班室裏想心事。想著想著,我反省了自己一番,對自己說:算了,我媽說得對,我外婆也嘮叨得正確,我的確是沒有一般女人的本事,快三十歲還沒把自己推銷出去,這就是鐵證。我外婆二十歲就同時擁有兩個丈夫了,我媽二十三歲就先後有過兩個男人了……可我,比我外婆當初大十五歲,比我媽當初大十一歲,到今天還不幸是處女之身啊……怎不讓我唏噓啊?
這是我挖的第四個和第五個坑了吧?欠賬太多了,讀者朋友們,你們寬容我慢慢還吧。
我的問題到底出在哪裏呢,是不是我這姓名不吉利呢?我姓劉(跟我媽姓)單名一個星字,小名叫星星,很美,大名叫劉星,諧音流星,所以我那值得全家人驕傲的輝煌學習成績,在我二十六以前就結束了。二十六歲以後,沒有人知道我的學業曾多麽優秀,人們隻看見我仍然被“剩”在閨閣之中沒有嫁出去……劉星啊劉星,流星啊流星,我想為你慟哭啊。 𨢁
還沒等我將慟哭付諸於行動呢,便聽得走廊裏有人聲,值班護士進來對我說:“劉大夫,有病人,急性闌尾炎。”
我擦了一把那根本沒有流出來的眼淚,以黑社會老大般的堅定神情對她說:“通知手術室,立即做好手術準備,再通知有關人員,以最快的速度到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