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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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做好晚餐,招呼女兒過來洗手吃飯。女兒攥起筷子掃視了一眼餐桌,一盤長豇豆炒豬肉片,一盤日本黃醬煎豆腐,一盆南瓜湯,每人麵前白米飯一小碗,女兒眼中的光芒瞬間就黯淡下去,脊梁骨上那根筋好象被一隻無形的手抽走了似地,小背一塌,明顯興致不高。我心裏“咯噔”一沉,看來今天做的飯菜又不合小女胃口,又得想點別的法子才能讓女兒把晚餐的定量吃完,總之每晚一碗米飯,5盎司肉外加5盎司蔬菜是一定得讓女兒吃下去的,身體的素質基礎要從小就打好,不能輸在起跑線上不是?

“小乖,想不想和爸爸比賽看誰吃飯快?”
“不。”
“那我先吃一片肉,你吃一片肉,後吃完的算贏?”
“爸爸,這不公平啊,你在節食,碗裏才三片肉,我碗裏可有十片肉呢,我的飯也比你多。”
“肉肉很難吃嗎?”
“真難吃。明天能不能隻吃Mac&Cheese呀?”
“那剩下的肉給誰吃?”
“可以丟到yard裏給小兔子,racoon吃啊。”

… … 豬肉真難吃。

我怎麽覺得豬肉曾是世界上最美味的佳肴呢?讓我先穿越回70年代吧。

我出生在西昌,這是個四麵大山,方圓幾百裏什麽其他城市都沒有的小城。60年代以後因為戰備,建設大三線的緣故一些單位陸續遷入這個雖位於四川但絕不算魚米之鄉的小城,如西昌衛星發射基地,西南林學院,西南鋼鐵研究院,410鋼鐵廠等等,在小城的街道上熙熙攘攘的農民中間於是也出現了不少戴眼鏡,穿中山裝的知識分子麵孔。生在70年代的人應該還都記得票據吧,那時買米要糧票,買布要布票,買酒要酒票,買肥皂要肥皂票,買肉要肉票。可這些票據隻是給了居民購買相應商品的特權(當地農民就沒有這些票據),卻並不能保證居民一定能在想買某個商品的時候就一定能買到某個商品。打比方說,最簡單的情況就是你想吃肉了,拿著錢和肉票去副食店卻發現副食店裏根本沒有肉可賣。

在70年代的西昌吃肉還是一件家庭大事。當地人都把逢年過節好好吃一頓叫“打牙祭”,也不知這算是四川話呢還是那個年代特有的語言,盡管帶著個“祭”字,打牙祭說穿了其實就是吃肉。中國是禮儀之邦,祭祀是人們社會生活中非常莊重的一件事,把吃肉上升到了等同於祭祀可見此事的重要性。我6歲那年的中秋節家裏就發生了無法舉行祭祀的事,因為媽媽去買肉時店裏沒有肉了,也不知是因為黨中央忘記了給奮戰在大三線的建設者們調撥豬肉還是因為我家動手晚了,反正那個中秋節我家買不到肉,杯具了。

可能是因為我鬧騰了吧,而且我是家裏最小的孩子,媽媽和爸爸商量決定那天媽媽和兩個姐姐在家裏吃,爸爸帶我到西昌城裏的飯館去打牙祭。城裏的飯館大概是唯一隨時想吃肉就能吃到肉的地方了。

從我家所在的單位到城裏還有2、3裏路,不過在那個交通基本靠走的年代這點路根本不算什麽,抬腳就到,不象現在我的老美街坊鄰居就算是到200米遠的郵局寄封信也要開車去。城裏依然很熱鬧,我和爸爸急急忙忙趕到一個飯館,正好是吃飯的點兒,飯館裏有些鬧哄哄的。爸爸先去門口櫃台點菜付錢,然後到交票的窗口把票遞進廚房(票上寫著桌號,菜名,如青椒炒肉,白菜炒肉什麽的,並已敲上“現金付訖”的藍色圖章),然後找座。

那個年代什麽都短缺,連飯館裏的座位也短缺,挺大的一個飯館,每台桌子上都有人。不過那個年代人與人之間的距離沒有現在這麽遠,人的臉皮也厚,所以兩家不認識的人拚桌子吃飯很普遍。爸爸拉著我在飯館裏轉了轉,看到有一台桌子上隻坐了一個中年婦女和一個小男孩,征得了人家的默許後我和爸爸就坐在了同一台桌子上。四方桌正好坐四個人,我和那個小孩麵對麵坐,爸爸和那個小男孩的媽媽對著坐。

米飯很快就被服務員端上來了,等上菜還要些時候,爸爸買了一份報紙,從中間攤開,如饑似渴地看起來,反正那時候人們的精神生活和物質生活一樣貧乏。飯館裏光線昏暗,人聲噪雜,空氣裏混合著炒菜的香味,小孩的喧鬧聲,四川人的方言龍門陣和鄰桌飄來的嗆人的煙味。正午的光線從門口和不是那麽明亮的玻璃窗傳進來,一桌一桌的人看起來半明半暗,飯館裏是那麽擁擠噪雜卻又那麽溫馨。

同桌的母子打量著我們,我也看了同桌的他們,對麵的小男孩看起來和我差不多大,可能還稍許大一點,白白淨淨,大腦袋,尖下巴,小肩膀,和那時所有的小男孩都一樣,隻是兩個眼睛很大很亮,黑眼瞳大大的,很是機靈。他母親看著也像個知識分子,這從臉蛋和穿著上就能看出來,看來他們也是附近什麽單位來城裏打牙祭的。

菜是左等不來右等也不來,我實在是很餓了,光咽口水,尤其是看著其他桌上的人們已經開始吃起來了,我拔了兩口白飯,心中說“再等等,再等等,肉肉馬上就來了”。對麵的小男孩也是餓狠了,學著我也扒了兩口白飯,和著口水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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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的一聲,一盤青辣椒炒肉片被服務員擺在了我的麵前,溜尖兒的一盤,熱氣騰騰,白色的油蒸汽慢慢升起,盤子裏一片片白花花的五花肉裹著芡漿,泛著油光,滋滋地作著響,仿佛還在輕微的顫抖。什麽家訓、規矩的,我也顧不得叫爸爸一起吃,我一筷子就先伸向炒肉片夾著一大片肉就入口了。肉片入口熱熱的,滑滑的,QQ的,肉真嫩啊,舌頭一打卷肉片兒就下肚了,啊,這感覺真美妙。我又伸向盤子準備再夾一片,可令人驚的是對麵那個小男孩已經等不及了,哈喇喇地從桌子對麵也伸出筷子從我們的盤子裏夾走了一大片肉,刺溜地就下肚了。

這算這麽回事,搶我們的肉吃?!

盡管物質條件困難,可從小我家的家教還是有的,象什麽不要小氣,好東西要和小朋友share,好玩具,小人書要和小朋友們一起玩,一起看等等,推而廣之,好飯菜也要和小朋友們一起share。盡管我連上一次吃肉是什麽時候都不記得了,現在看著不認識的人吃了我肉我很心疼可還是忍住了,誰叫咱家教好,咱是好兒童呢。

我吃了第二片,他也搶著吃了第二片,我慢慢地加快了吃的節奏,吃了第三片,他也急急忙忙地吃了第三片,我四片,他四片,我五片,他五片,這已經不是share了,是赤裸裸的比賽了。夠了,夠了,share也得有個限度嘛,不能全叫你吃了啊,我爸還沒吃呢。後來小男孩吃肉速度比我快了,他又塞了一片肉下肚,筷子唰地又伸向盤裏,我輕輕地用筷子打了他的筷子一下,意思是你最好自覺一點,可他反手用筷子重重也敲了我的筷子一下,比我還橫。我盯了他一眼,他也盯了我一眼。我又狠狠地瞪了那個小男孩一個大白眼,希望他懸崖勒馬,結果被更大的白眼瞪了回來。他的眼睛又黑又亮,瞪我的眼光裏還分明帶著鄙視和不屑,外加一點點嘲弄和挑釁,還眨了兩下,意思是我就吃了,看你能怎麽樣。我轉眼看了小男孩的母親一眼,意思是你也該管管自己的兒子哦,人窮可不能誌短,要吃肉自己買去,搶別人的吃算什麽呀。男孩也不甘落後地看著他的母親,尋求他母親的精神上的支持,看來他真是個被寵壞的小孩。男孩的母親看到了一切,她臉上也掛不住了,通紅通紅的,厚厚的近視眼睛鏡片後麵的雙眼眨啊眨啊,有一絲尷尬,一絲慌亂。可令人失望的是她什麽也沒說,什麽也沒做,甚至沒有拉拉他兒子的胳膊,稍微製止一下。

小男孩又一筷子伸向菜盤子,夾走了一片最大的肉,我一看急了,盤子裏都沒有剩多少肉了,說時遲那時快我一筷子也伸了上去,在中途成功地實施了攔截,我一筷子也夾住了那片肉,我倆開始了拔河,不,確切地說應該是拔肉。按說用兩雙筷子拔一片滑溜溜的肉片挺不容易的,對內功深厚的內家高手來說都不是一件易事,何況是對兩個6、7歲的小孩呢,可那次我們誰也沒失手,那片肉硬是在餐桌上空懸住了,你拉我扯,誰也沒放鬆,肉也沒掉。拉拉扯扯,終於小男孩崩潰了,“哇”的一聲他哭了起來,雙眼淚水嘩地一下就流了下來,而此時他左手一把搶過了那片肉,塞進嘴裏。

罷了,罷了,朗朗乾坤,浩浩日月,沒有王法了,小孩搶我的肉吃,還裝的像受了委屈似地,家長在旁也不聞不問,還有沒有天理了,我的肺要都氣炸了,淚水也嘩地一下就流了下來。不吃了,好兒童也不做了!我把筷子往桌上“Pa”地一摔,一把扯下爸爸的報紙,對著滿臉驚愕的爸爸大喊一聲:

“爸,他搶我們的肉吃!!!”

… …


“兒子,這不是我們的菜,我們點的菜花炒肉還沒上來”


… …

“哎呀,對不起,對不起,我光顧了看報紙沒看住自己的小孩”
“哎呀,沒關係,沒關係,一個小孩能吃多點,看把小孩子饞的”




這就是那個中秋節,和那個物質貧乏、人與人之間的距離沒有現在這麽遠的年代。



2010.09.16
Philadelph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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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真實的故事,可惜我隻記住一句。。。 -三十沒立- 給 三十沒立 發送悄悄話 三十沒立 的博客首頁 (100 bytes) () 09/17/2010 postreply 20:27:04

唉。。。 -mw!- 給 mw! 發送悄悄話 mw!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9/18/2010 postreply 15:34:19

西昌是不是有個衛星發射中心? -假如昨天來臨- 給 假如昨天來臨 發送悄悄話 假如昨天來臨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9/19/2010 postreply 13:19:52

西昌是有個衛星發射中心 -mw!- 給 mw! 發送悄悄話 mw!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9/20/2010 postreply 15:09: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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