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By 綠蟻醅酒 )
小說《紅樓夢》裏，林黛玉乃花魂轉世，所以上天才賦予她嬌花照水的風情、詠絮葬花的才情和孤標傲世的心性。讀李清照的《漱玉詞》，真真是漱玉吐珠，口齒噙香，堪歎現實世界裏的李清照才是真正的花魂轉世，能夠臨清水照花影而當之無愧的。清水照影，照出的是澄澈的、純淨的靈魂。臨水照花，是需要本錢的，沒有過人的自信、沒有率真的心性，那花兒怎麽敢臨水？
清水照影，魚翔淺底，映照出詞人少女時代的活潑與快樂。了無心事，遊山玩水，與自然風光和諧地融為一體，盡興忘歸。“湖上風來波浩渺，秋已暮，紅稀香少。水光色與人親，說不盡，無限好。”（《怨王孫》）。“常記溪亭日暮，沉醉不知歸路。興盡晚回舟，誤入藕花深處。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如夢令》）。這時的詞風，是清麗明朗的，此時的少女，如含苞的芙蓉，婷婷臨於一池清潭，生活亦如自己的心情一般舒朗、澄淨、美好。
清水照影，漣漪漾漾，映照出詞女漸漸成長的心事。青春易逝，紅顏易衰，誰能芳齡永繼？又一曲《如夢令》含蓄委婉地道出了少女對風雨催落紅的惋惜與擔憂。“昨夜雨疏風驟，濃睡不消殘酒。試問卷簾人，卻道海棠依舊。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此時的花影綽綽，雖風情初綻卻半遮容顏，皆因多了一層朦朧的麵紗。
清水照影，花姿妖嬈，映射出燕爾新婚少婦的幸福與柔情。“賣花擔上，掂得一隻春欲放。淚染輕勻，尤帶彤霞曉露痕。怕郎猜到，奴麵不如花麵好。雲鬢斜簪，徒要教郎比並看。”嬌憨婉轉，語笑如癡，調笑之中洋溢著對自己怒放的青春和美滿愛情的自信。
清水照影，花容漸衰，道不盡閑愁暗恨上心頭。歲月催人老，在結束了青州十年清淨安逸、神仙眷侶的隱居生活後，丈夫重返仕途，帶給李清照的不是無上的榮耀，而是無盡的相思和備受冷落的淒苦。“生怕離愁別苦，多少事，欲說還休。……惟有樓前流水，應念我，終日凝眸。凝眸處，從今又添，一段新愁。”（《鳳凰台上憶吹簫》）。“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醉花陰》）。如此敏感輕靈的花魂怎能承受歲月的風霜刀劍嚴相逼？但詞女的妙筆卻日漸生花，自成一家，標然獨立於詞海詩林。
清水照影，照見的是詞人一顆憔悴的心靈。國難當頭，戰火頻仍，將那花兒連根拔起，顛沛流離，錯認他鄉作故鄉。金人的鐵蹄無情地碾碎了詩人寧靜的生活，江南的美麗風光在她的眼裏都成了山河破碎的紀念，印證的隻是淪落天涯日漸蒼老的心境。“春歸秣陵樹，人老建康城。感月傷懷多少事，如今老去成空。誰憐憔悴更凋零，試燈沒意思，踏雪沒心情。”（《臨江仙》）。一介弱女尚知傷感時局，這比那些在西湖邊上歌舞升平、直把杭州作汴州的達官貴人，敏銳多了吧？
清水照影，柔弱的花魂終於迸射出憤怒的呐喊。呐喊出的是本性中的錚錚鐵骨和凜然氣節。“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這首詩猶如一記重錘，敲打在苟且偷安的南宋小朝廷身上。實在令那些包括她丈夫在內的身居要職的須眉男兒汗顏。然而，上至高宗，下至群臣，哪一個能擔當起複國的重任呢？所以李清照的呐喊隻是徒勞。緊接著丈夫去世，國破家亡的災難無情地蹂躪著詩人本已破碎的心。“吹簫人去玉樓空，腸斷與誰同倚？一隻折得，人間天上，沒個人堪寄。”（《孤雁兒》）。梅花、蕭聲，這些本是美好的意象如今隻能讓人驚心，催人落淚。
清水照影，黃花落地，花魂失魄，再高潔花兒也要注定在苦難中凋零。“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聲聲慢》）。詩人雖是那樣地熱愛自然，熱愛生命，但旖旎的風光再也承受不住沉重的愁緒。“聞說雙溪春尚好，也擬泛輕舟。又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武陵春》）。一代女詞人孤苦伶仃，魂無所依，隻有在失魂落魄、尋尋覓覓中煎熬歲月。“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淒淒慘慘淒淒……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到最終，“夢魂歸帝所”，在孤寂悲傷中了結了愁苦慘淡的餘生。
清水照影，零落成泥碾作塵，隻有香如故。一直認為，李清照是一株誤落塵網的純潔的花魂，人世間太渾濁，魂歸帝所，不必再回來了吧。所以說，李清照是唯一的，是不可複製的。因此，她的《漱玉詞》才成了文學苑林中的一棵奇葩，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地遺世而獨立。隻有那久經積澱的沉香，悠悠穿過歲月的塵霧，依然溫潤婉轉，清新自然，千古流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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