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瀟瀟（一）
清水江，北岸碼頭。碼頭是青石板修葺而成，經年累月人來人往，上下石梯被千萬雙腳磨得光溜溜的。石梯下連接著日夜奔流的江水，上麵起始處有棵歪脖子皂角樹，樹皮開裂，長滿青苔，樹齡百年以上。樹根抱塊巨石，石上刻有水文標記，據說是本城有文字記載曆史上清水江最大一次水患所到達的高度。
江北四中坐落在碼頭旁邊不遠，前身是解放前一個英國傳教士開的洋學堂。可能因為洋人從海路過來喜歡水？老校門麵向清水江，距離之近，甚至不需要任何水利工程的知識便能看出來，如果水漲到歪脖子皂角樹前麵那個水文標記處，全校師生都得變成魚才能繼續開課！
這個洋學堂解放後擴建成高完中，學生增加到好幾百人，有住校的，也有走讀的。學生多了老師管不過來，夏天酷熱時總有耐不住熱的住校生午休時候偷跑下清水江洗澡，年年被衝走一個兩個，屍首都找不回。
前年學校終於決定把麵對江水那道古色古香典雅堂皇的老校門拿煤渣磚堵了，從對麵臨街斜坡上開個新校門。新門是兩道磚柱一排木柵欄，雇了個責任心很強的瘸腿老頭兒，負責拉上下課鈴，收信，和監視學生進出。盛夏時老頭兒搬一張藤椅把住關，盯緊從大門走過的每個人。這招很管用，去年整整一個夏天沒在上學時間淹死過學生！十幾年來第一次，老頭兒因此戴上紅花得了獎狀。
藍萱家住在四中校園裏，她媽是高中教師，爸是退伍軍人，在附近工廠上班。
藍萱模樣長得乖巧，白皮膚，瘦高個兒，眉清目秀。因為是教師子女，她媽又是全校出名“管學生很嚴”的班主任，所以她在學校裏不太能和同學們玩到一起。她常常穿著她媽年青時候的舊衣服，或是她爸在部隊當兵時存下來的褲腿極肥的綠軍褲在校園裏走動，顯得有點孤單，看見的人稍不小心還以為是文革早期的紅衛兵再現江湖。這身打扮除了惹跟她媽“有仇”的男同學起哄外，還有另外一個作用，就是對某些曾被紅衛兵狠狠批鬥過的特級教師造成無形的精神折磨。
今天她出門走路比平常慢，躲躲閃閃靠著牆，原因是腿上有一道長長的用扇把子抽出來的青紫色傷痕。這是昨天中午被她爸打的。當時她站在客廳和臥室之間的書桌邊疊舊報紙，她爸從旁經過時不知道為啥有點生氣，說：“你它媽的站哪兒不好要站在這兒擋道？！”剛好手上拿著把老蒲扇，就順手用扇把子在藍萱腿上抽了一記。腿上這道腫漲發紫的傷讓她沮喪，似乎每個從身邊經過的人都會看見它，雖然事實上幾乎沒人注意到。她覺得人們會因為傷痕醜陋而嘲笑那有傷痕的人。
夏天快結束的時候太陽已經不那麽霸道，懶烘烘的熱風中玫瑰和丁香盛開的味道濃鬱而熱烈。她有了年輕女孩兒心驚肉跳的第一次身體變化，對著鏡子裏日漸豐滿光潤的自己，身體裏滿有自憐以及與之攪拌著的潛滋暗長的萌動。
數學課如窗外蟬鳴般綿長，老師也困了，不太在意教室裏這群七歪八倒的聽眾。藍萱坐在座位上發呆，心情和臉上表情一樣茫然。她喜歡同校高二的男生蕭天天，每天來教室最大的動力就是因為想見他。恍惚中腦子裏有個細細的聲音在對她說：“如果今天課間操的時候還不敢開口和他說話，你就去死吧。”
教學樓是新修的六層建築，藍萱的教室在第三層，每天上樓下樓時磨磨蹭蹭，無非是希望與天天在樓道上相遇，那些相遇是她每天生活的亮點。藍萱的父母鬧離婚有些日子了，那些打打鬧鬧是這個不大不小住了十來家人的無聊校園裏老師和老師家屬們茶餘飯後的談資。這樣的環境她覺得自己活著很艱難，整個人好象貼著褪色標簽的滯銷商品，擺在任何貨架上都不受歡迎似的。
蕭天天是藍萱灰暗世界裏新開的一扇窗，有空氣和陽光從那小小的窗戶中透進來。可她找不到機會與他講話，甚至麵對麵擦身而過時開口同他打個招呼的勇氣也沒有，便對自己失望透了！
事情緣起於蕭天天和另外兩個男生的一次的“神秘聚會”。他們趁放學沒人的空檔兒躲在走廊盡頭裏，學著成年人的樣子，邊抽煙邊討論某些他們那個年紀的男生覺得困惑又沒有膽子公開討論的問題，可能和他們自己的生理變化或是女人有關？其中潛在的罪惡感讓這幾個涉世未深的小男人體驗著某種新奇和刺激。藍萱輪到小組值日，她扛著竹掃帚回大樓堆放工具雜物的角落時，遇到蕭天天他們。她走路象貓一樣極輕，沒有提前發出聲音。三個鬼鬼祟祟的男生做夢也想不到會有人突然從拐角處鑽出來，全部慌了手腳，其中一個動作比較敏捷，條件反射地把還點著的煙塞進自己書包。
蕭天天是想了一下的，他肯定她已經看見他們，隱藏變得狼狽又沒有意義。於是他決定站在那裏，用有點審視的目光盯住她，甚至還故作鎮靜地把手上的煙舉到嘴邊抽抽，很誇張地噴出一道白霧。
他認識她，班主任老師的女兒，初三二班那個小丫頭藍萱。
情形點尷尬，藍萱低了頭一言不發地與他們擦肩而過。這時候蕭天天突然說話了：“喂！你不會去你媽那裏告發我們吧？”。藍萱的心開始猛烈地跳起來！整整一天，還沒有人如此近距離又一本正經地對她說過話！她不由自主地停下腳步，也不知是從哪裏冒出靈感輕輕回了一句：“香港政府忠告市民，吸煙危害健康”。
這是印在那時候正流行的香港“良友”牌香煙煙盒上的一句廣告詞，藍萱從她爸放在窗台上待客的香煙盒上看來的。當時很多人認為煙盒上印這樣的話很搞笑，天天他們聽後笑開了，原本僵硬的場麵變得輕鬆起來。藍萱說完這話後心怦怦地亂跳，帶著幾分得意一陣輕風似地落荒而逃。
那天之後，蕭天天與她之間好象開始有某種朦朧的默契，原本死水一樣沉悶的生活因此有了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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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水江，北岸碼頭。碼頭是青石板修葺而成，經年累月人來人往，上下石梯被千萬雙腳磨得光溜溜的。石梯下連接著日夜奔流的江水，上麵起始處有棵歪脖子皂角樹，樹皮開裂，長滿青苔，樹齡百年以上。樹根抱塊巨石，石上刻有水文標記，據說是本城有文字記載曆史上清水江最大一次水患所到達的高度。
江北四中坐落在碼頭旁邊不遠，前身是解放前一個英國傳教士開的洋學堂。可能因為洋人從海路過來喜歡水？老校門麵向清水江，距離之近，甚至不需要任何水利工程的知識便能看出來，如果水漲到歪脖子皂角樹前麵那個水文標記處，全校師生都得變成魚才能繼續開課！
這個洋學堂解放後擴建成高完中，學生增加到好幾百人，有住校的，也有走讀的。學生多了老師管不過來，夏天酷熱時總有耐不住熱的住校生午休時候偷跑下清水江洗澡，年年被衝走一個兩個，屍首都找不回。
前年學校終於決定把麵對江水那道古色古香典雅堂皇的老校門拿煤渣磚堵了，從對麵臨街斜坡上開個新校門。新門是兩道磚柱一排木柵欄，雇了個責任心很強的瘸腿老頭兒，負責拉上下課鈴，收信，和監視學生進出。盛夏時老頭兒搬一張藤椅把住關，盯緊從大門走過的每個人。這招很管用，去年整整一個夏天沒在上學時間淹死過學生！十幾年來第一次，老頭兒因此戴上紅花得了獎狀。
藍萱家住在四中校園裏，她媽是高中教師，爸是退伍軍人，在附近工廠上班。
藍萱模樣長得乖巧，白皮膚，瘦高個兒，眉清目秀。因為是教師子女，她媽又是全校出名“管學生很嚴”的班主任，所以她在學校裏不太能和同學們玩到一起。她常常穿著她媽年青時候的舊衣服，或是她爸在部隊當兵時存下來的褲腿極肥的綠軍褲在校園裏走動，顯得有點孤單，看見的人稍不小心還以為是文革早期的紅衛兵再現江湖。這身打扮除了惹跟她媽“有仇”的男同學起哄外，還有另外一個作用，就是對某些曾被紅衛兵狠狠批鬥過的特級教師造成無形的精神折磨。
今天她出門走路比平常慢，躲躲閃閃靠著牆，原因是腿上有一道長長的用扇把子抽出來的青紫色傷痕。這是昨天中午被她爸打的。當時她站在客廳和臥室之間的書桌邊疊舊報紙，她爸從旁經過時不知道為啥有點生氣，說：“你它媽的站哪兒不好要站在這兒擋道？！”剛好手上拿著把老蒲扇，就順手用扇把子在藍萱腿上抽了一記。腿上這道腫漲發紫的傷讓她沮喪，似乎每個從身邊經過的人都會看見它，雖然事實上幾乎沒人注意到。她覺得人們會因為傷痕醜陋而嘲笑那有傷痕的人。
夏天快結束的時候太陽已經不那麽霸道，懶烘烘的熱風中玫瑰和丁香盛開的味道濃鬱而熱烈。她有了年輕女孩兒心驚肉跳的第一次身體變化，對著鏡子裏日漸豐滿光潤的自己，身體裏滿有自憐以及與之攪拌著的潛滋暗長的萌動。
數學課如窗外蟬鳴般綿長，老師也困了，不太在意教室裏這群七歪八倒的聽眾。藍萱坐在座位上發呆，心情和臉上表情一樣茫然。她喜歡同校高二的男生蕭天天，每天來教室最大的動力就是因為想見他。恍惚中腦子裏有個細細的聲音在對她說：“如果今天課間操的時候還不敢開口和他說話，你就去死吧。”
教學樓是新修的六層建築，藍萱的教室在第三層，每天上樓下樓時磨磨蹭蹭，無非是希望與天天在樓道上相遇，那些相遇是她每天生活的亮點。藍萱的父母鬧離婚有些日子了，那些打打鬧鬧是這個不大不小住了十來家人的無聊校園裏老師和老師家屬們茶餘飯後的談資。這樣的環境她覺得自己活著很艱難，整個人好象貼著褪色標簽的滯銷商品，擺在任何貨架上都不受歡迎似的。
蕭天天是藍萱灰暗世界裏新開的一扇窗，有空氣和陽光從那小小的窗戶中透進來。可她找不到機會與他講話，甚至麵對麵擦身而過時開口同他打個招呼的勇氣也沒有，便對自己失望透了！
事情緣起於蕭天天和另外兩個男生的一次的“神秘聚會”。他們趁放學沒人的空檔兒躲在走廊盡頭裏，學著成年人的樣子，邊抽煙邊討論某些他們那個年紀的男生覺得困惑又沒有膽子公開討論的問題，可能和他們自己的生理變化或是女人有關？其中潛在的罪惡感讓這幾個涉世未深的小男人體驗著某種新奇和刺激。藍萱輪到小組值日，她扛著竹掃帚回大樓堆放工具雜物的角落時，遇到蕭天天他們。她走路象貓一樣極輕，沒有提前發出聲音。三個鬼鬼祟祟的男生做夢也想不到會有人突然從拐角處鑽出來，全部慌了手腳，其中一個動作比較敏捷，條件反射地把還點著的煙塞進自己書包。
蕭天天是想了一下的，他肯定她已經看見他們，隱藏變得狼狽又沒有意義。於是他決定站在那裏，用有點審視的目光盯住她，甚至還故作鎮靜地把手上的煙舉到嘴邊抽抽，很誇張地噴出一道白霧。
他認識她，班主任老師的女兒，初三二班那個小丫頭藍萱。
情形點尷尬，藍萱低了頭一言不發地與他們擦肩而過。這時候蕭天天突然說話了：“喂！你不會去你媽那裏告發我們吧？”。藍萱的心開始猛烈地跳起來！整整一天，還沒有人如此近距離又一本正經地對她說過話！她不由自主地停下腳步，也不知是從哪裏冒出靈感輕輕回了一句：“香港政府忠告市民，吸煙危害健康”。
這是印在那時候正流行的香港“良友”牌香煙煙盒上的一句廣告詞，藍萱從她爸放在窗台上待客的香煙盒上看來的。當時很多人認為煙盒上印這樣的話很搞笑，天天他們聽後笑開了，原本僵硬的場麵變得輕鬆起來。藍萱說完這話後心怦怦地亂跳，帶著幾分得意一陣輕風似地落荒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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