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生的我毫無政治思想覺悟,雖是文科學院的文學青年,可並沒有多餘的時間花前月下,更談不上關心國家和政治,心中唯一籌劃的隻是自己的“錦繡前程”。不知從什麽時候起,“官倒。”的名詞處處可聽到,胡耀邦去世了,也傳說是被氣死的,為什麽?我不清楚更無心打聽,初夏十分微風掠過,陣陣的涼意使我突然更想走出封閉的教室,感受戶外的清風。突然在那微風吹過的天安門,聚集了成千上萬絕食請願的學生,學校突然間停課了。帶著疑惑和新奇登上自行車,我也去了廣場。
夜幕降臨了,我穿梭在廣場間,同時找到了自己學校的校旗,可在那裏的同學我一個都不認識。正在我詢問其他學校的位置時,遇到了一個熱心的小夥子,開始我以為他是學生,後來才知道他是大學裏教物理的老師,是專程來看自己的學生的。他的自我介紹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北物理係畢業的,第知道嗎?校長的玻璃就是我砸的,名字跟鄧小平差一個字,叫我小平吧。”和這個小平老師的相識聽著他報戶口似的介紹,我鬼使神差般的就信任了他,後來居然讓他做了我的廣場向導,他答應的更是幹脆“好呀,這兒我門兒清。”就這樣在二十出頭的我跟著一個一麵之交的陌生人在入夜的廣場上,嘈雜的人群裏,刺耳的警笛聲中度過了一個不平凡的夜晚。
入夜的廣場上隻有月光燈光灑向那一張張神情凝重但還帶有一絲稚氣的臉上,昏暗的光線下這些臉就越發得顯得慘白,而那一雙雙眼睛裏又是充滿著渴望無奈期盼麻木,各種眼神交錯複雜,而這其中最多的卻是疲倦。
就算是遠離廣場的長安街上,還聚集著很多人,遊行的看熱鬧的仿佛分不出已經是入夜時分。小平老師帶著我經過裏曆史博物館,抬眼望去高高的台階上也站上了幾個武警戰士,因為有人曾企圖趁亂衝進去。月色下,荷槍實彈的武警機警地在那裏來回巡視著,“你敢不敢從他們跟前走?”“幹嗎?示威呀?”不知哪裏來的膽子我居然就這麽一往直前地跟著小平老師的步子,經過他們身邊時,卻頭也不敢抬,心裏還是有些發毛。
就這麽漫無目的的在長安街上遊逛,大概有幾年沒有好好逛逛天安門了。初夏涼風習習,一掃往日的倦怠。突然看到前方有一個十多米高的架子,有扶手可以上去,分三層頂層中間都被人站上了,我們猜可能是攝影用的。從小以來登高的技能就十分熟識的我當然不會錯過這麽好的鍛煉機會,小平老師帶領之下,我們終於登上了最頂層。那夜的長安街是個不眠之夜,口號聲廣播喇叭聲夾雜著疾馳而過的摩托車的引擎聲,一次又一次地打破了本該寧靜的夜。而坐在摩托車後麵的一個個女郎手舉小旗子更給這個不眠之夜增添了一道風景。這支由工人聚集在一起的摩托車隊還有一個響亮的名稱:飛虎隊。他們自發起來專門負責巡邏北京城,一是維持治安,二是傳達消息。在這次學運後他們也被當成非法組織給取締了。“第一次上來吧?”說來也有趣,平日裏誰吃飽撐得爬這兒呀?就是有這心也沒這膽哪。我倆還真合計著多少年後再回到這來看看,“對呀,到時候就可以對你孫子說當年奶奶就爬到上麵了。”這也是我平生第一次同一個初次相識的異性在外度過的一個名副其實的夜晚。年輕的我對世界充滿了無限的好奇,那夜,小平老師是我唯一的同伴,伴我度過那充滿刺激的夜晚。月亮好像被蒙上了層麵紗,半明半暗。就在半個小時前,在小平老師的帶領下,我居然加入了一個由無業遊民組成的遊行隊伍,乘著敞篷的大卡車,車上的幾個青年頭戴紅布條口喊著“刀槍不入”,一聲幹脆的上來吧,我就稀裏糊塗地被小平老師拉上了車,聽著他們搖旗呐喊,在天安門那個多少人心中曾經那麽神聖的地方轉了一整圈。天哪,這是我平生做過的最過火的事情,心裏正覺得怪怪的,小平老師說拉我上車是想讓我感受一下不同階層人的不一樣的遊行方式。
夜更深了,我們終於走上了天安門城樓下的金水橋上,夜色籠罩的天安門這時終於靜了下來,並排一屁股就坐在了台階上。雖然已是子夜時分,但除了腳走的有些酸外,我依舊難以抑製住的興奮,小平老師就給我這個唯一的聽眾,說起了他發家史。在他口若懸河的麵前,我覺得他好像是另一個世界的人。什麽民主人權這些我從未耳聞過的詞更讓我的心裏充滿了無限的疑惑。就算出國十幾年了,我也才真的了解了一點皮毛,更不用說是當時了。
從那個夜晚開始,我平生第一次知道一天之中氣溫最低的是黎明前那段最黑的夜。那夜裏我和小平老師都隻穿件襯衫,風吹過透心的涼,那是怎樣的一個夜呀,就算我們兩個孤男寡女在一起也絲毫沒有電影小說裏創造出來的那種浪漫的氣氛。隻是並肩坐著,剛開始還有興致看著半空中懸掛著的月亮,後來兩個人都凍得打顫了。“太冷了,找個地方避避寒。”多少年後我問過自己,怎麽和電影裏的不一樣呢?確切地說,連那種期盼都沒有,一絲一毫的也沒有。雖然那時我們都有二十出頭的熱血青年,可我們的心在那個莫名的夜晚,太沉重了。的確,年輕的心怎麽能承受得起那麽多沉重的事情,就連那晚初夏涼爽的空氣都讓我們覺得沉重的近乎窒息。一天裏的所見所聞,在我花季般的年華裏投下了永遠也無法抹去的陰影。這種沉重感使我幾乎忘了身邊的是一位熱血男兒,我隻把他當成了甘苦與共的戰友,那個時刻我對這位交往了僅幾個小時的異性充滿的是無限的信任,這種感覺至今為止我也找不出任何理由來解釋,想來可能人如果身處在極其多變未知的特殊環境裏,更需要彼此一起來抗爭,哪怕隻是個陌生人。就是那一夜,我年輕而衝動的心第一次受到了振顫。
走在長安街下的地下通道裏,此時此景卻真如電影一般。潮濕的地麵上全是人,坐著的躺著的,上訪的難民,無業的遊民,遊行來的,支援來的,一股股怪異味撲麵而來。真的走累了,我一屁股坐了下來,坐在了這如貧民窟般的通道裏。這是我平生第一次當難民,雖然困的眼皮打架,但我無法入睡,哪怕隻是打個盹。而我的小平老師很風趣,精神頭十足,用個形容詞來說是活躍積極甚至有點煽動。他可以不停地講笑話給我聽,後來笑話講完了他就掏出身上的硬幣教我玩猜蹦兒的遊戲。地下道之夜對我來說一點也不寂寞。天空不知什麽時候開始,有了魚肚白,走出了地下道,順著長安街去找各自的自行車,找到了分手的時間也到了。回到家裏,才感到一陣劇烈的頭痛,洗個澡倒頭便睡去了。
此後我也曾在戒嚴期間的大街上又一次見到他,他依舊是開個玩笑問“電視裏的暴亂分子裏看見我了嗎?”雖是玩笑,可還是把我嚇了一跳,後來在忙亂之中,這個被我自己判定為危險分子的人就在我的世界裏消失了。學校複課後,同宿舍同學聊天才知道原來這個小平老師是那個同學哥哥的同事,世界真小,小平老師,還記得讓你帶路的那個小女生嗎?
那一整天裏見到的陌生人比我十幾年間遇到的可能還多,可讓我如此感到奇怪的是怎麽大家一下子彼此變得如此親切,互相關心互相照顧,聽說就連小偷那時都改邪歸正了。人群中有人想趁亂占女生的便宜,還未得逞就被揪出來痛打一頓。成百上千的自行車放在哪居然沒人敢動,捐獻的物品堆積如山也沒有人冒領。
不管那是怎樣的一場運動,政治運動,學生運動,暴亂,甚至是反政府的運動。蓋棺定論自然有曆史來評判,對我這種絲毫沒有政治頭腦及社會經驗的人來說,在更多的是衝動新奇。混亂中我看不到整個畫麵,我被那突如其來的氣氛所感染,盡管沒有那種承受的能力,那一刻裏就像一個不停旋轉的陀螺,隨著別人的鞭子旋轉著旋轉著。在這盲目的旋轉中,我從未意識到自己個人的命運其實早就深陷於這曆史的長河之中。隨著社會的動蕩而動蕩,才二十歲的心是如此的柔弱,生命不能承受之重。我就像一片隨波逐流的葉子,隨著湍急的水流而飄蕩,終於有一天深陷在那旋轉的漩渦裏,剩下的唯有不停的掙紮掙紮,掙紮在那個無月的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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