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我是個愛思考的好少年。比如說我曾經專題研究過雷雄這個人,我媽少女時代的緋聞男友。我對此無比糾結,這人差點就成了我爹,我差點就不是我了……那麽,如果他是我爹,我又是誰呢?
諸如此類。
我阿公是被雷雄一腳踹死的。阿公臨死前說,雷雄在不在?大家說不要管他了,就當沒有這個人吧!阿公說不,你們不要記恨他。
阿公說,我一輩子看人,沒有錯的……然後就咽氣了。
從此在我們家族的傳說中,雷雄是個一號大反派。他讓阿公最後還惦記著,這讓我們家族的所有人都覺得自己不被重視。比較主流的議論是,阿公知道自己看錯了人,但是死要麵子,不想說雷雄什麽。死要麵子啊!活得不實惠。日子重新好起來以後,我們家族的人普遍這麽反思藍大山這位家族旗艦、道德標杆。
有一個傳說是,我阿公咽氣的時候,一條肥碩的菜花蛇遊出了我家宅門,不知去向。行武的大山一身力量都在眼神裏,當他最後原諒了雷雄的時候,眼神就散了。我媽媽回憶說,人死在眼睛裏,眼裏沒了力氣,人就不行了,連模樣都走了。
當時一家人都忙亂,蛇隻在每個人的餘光中一閃而過,但是事後說起,大家無不嘖嘖稱奇。
那條蛇離開我們家後,我們這個家族就此沒落,每個人對未來都張皇失措。蛇之所以被傳說,我想是因為家人都相信自己在這個世間已不再被庇佑。
雷雄因此被視為公敵,我們家的,我們縣的。所以沒多久,他就像那條蛇,在眾人的餘光中蒸發,離開了我們縣。
雷雄是一個有人品問題的人。我阿公被揪上台批鬥,革命小將們拳腳相加。雷雄同誌趁火打劫跳上台,推開眾人說我先來檢舉揭發,然後對著藍大山狠狠一腳踹去。所有人都被震住了,包括小將們。大家都想,見過狠的,沒見過這麽狠的!革命小將算是見識到真正的階級鬥爭了,一個個自歎不如,反倒不好意思再出手了。
台下看熱鬧的革命群眾們也深受教育。在大家的印象中,雷雄幾乎就是藍大山的親生兒子。雖然那些年見識了不少鬥爭場麵,但是像這樣主動上前出招,而且敢出這麽狠招的,還是非常突破想象極限的。大家都想:誰說沒有無緣無故的恨?
於是一場批鬥會提前結束。
有一年雷雄回來過,還到過我們家。那時候的他已經是個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突然在一個下午敲開了我家的房門。
那幾年全國人民都瘋了似地忙著下海,根本沒有時間細述恩仇,所以雷雄的到來波瀾不驚,一家人都忙著踩縫紉機,甚至沒有人願意正眼看他一下。第一個注意到他的人是我媽,我媽以為來了生意,上前招呼……然後就哭了。
那些年全社會普遍鬱悶,經曆過一些事的大人們動不動就喜歡尋死覓活,我媽嚎啕大哭的場麵也司空見慣。我媽哭了,家人處變不驚,隻是想知道這一次是為什麽。
我媽一個人哭得很嗨,哭了半天,才停下來說,你是雷雄。
雷雄就站在門口,不說話。
我們一家人立馬嗨翻了。雷雄的名字在我們家的傳說中如雷貫耳,但是真正認識的人隻有我媽。現在家族仇人來到門前了……那些年香港武打片正播得如火如荼,這個時候應該怎麽做,大家都很清楚。
至少,我們的表情都是義憤填膺狀的。可是,我媽卻招呼說,你進來坐吧,喝杯茶。
弟兄幾個聽了都覺得跟錄像片裏演的不大一樣,無趣得很,於是散開忙自己的事去了。那天下午,雷雄在我們家坐了一會兒,喝了一口茶,就走了。喝茶的時候,兩人什麽也沒說,我媽忙著自己流淚,場麵有些尷尬。臨走前他和我媽站在門口說了幾句話,從此再也沒有出現過。
晚飯的時候,我媽沉默了很久,突然開口自言自語說,你阿公說得對,雷雄是冤枉的。大家都很驚愕。我媽說,他是不想看見阿公被別人欺負。我爸忍不住生氣,說,這種話你也信啊?!我媽長歎一氣,說要不然呢?
這事過去幾年以後,我哥神秘失蹤了一段時間,回家以後,他和我說的第一個道理就是拿這段說事的。我哥說你看,這都是你的幻覺。不是這個世界變化快,隻是人心在流轉……別煩惱了吧,這世上本無事,都是庸人在自擾。
我至今不能確定自己是不是真的明白這個道理。我哥離家出走的那幾年,我常常想,我真的曾經有過這樣一個兄弟嗎?
幻覺,都是幻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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