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上車，從車庫開起，不塞車的話四十分鍾之內能到紐約唐人街，以至於想弄個類似《又見紐約，又見紐約》的篇名，都覺得有點虛張聲勢。
有好多年在紐約上班，過著披星戴月、西裝革履、火車地鐵、報紙瞌睡的痛苦生活。開車到火車站，先不提泊車的艱難，誤車的沮喪，單往站台上這麽一看，黑壓壓全是老印，恍惚中竟不知身在何處。等到火車啟動，咖哩味從四麵陣陣襲來，不免納悶，難不成這些人一大早就吃起了咖哩？突然想到這說不定還是隔了夜的，一陣惡心之後不免自怨自艾起來，一心想來美國，不曾想最後到的是印度。發誓要離開那個鎮，還要換個開車能到的地方上班，以免在火車上聞二手隔夜咖哩。
如果把這一段火車熬過去，生活就開始美好起來，尤其在世貿中心地下火車（ PATH ）站往上的電梯（ escalator ）上。這一溜電梯有一打以上，又長，一字排開，清晨上班高峰時，站上麵回頭往下看還真蔚為大觀。一直想著某天給那場景留個影，但總覺得那時間拍照有一點點怪，就有些猶豫。這一猶豫，世貿中心就塌了，那麽好的構思就隻能葬身地底。
在紐約上班期間中城、下城都待過，各有各的好。中城遠些，但地鐵方便。吃得貴些，但午飯後逛個店什麽的選擇多。中城的ＭＭ比下城又多又時髦，衣著更講究。在中城上班，很多人選擇從火車站走到公司，一來是個鍛煉；二來地鐵如需要換車，時間上並不快；三來嘛，女人一路可以看櫥窗，男人一路可以看女人，各取所需，各得其樂。
下班甚至就在午飯的路上，中城各式酒吧應有盡有，胃口好的話，可以去有ＭＭ在台上繞著鋼管走來扭去的那種，台下都是衣冠楚楚、西裝革履的上班族。想到這些剛才還讓ＭＭ在大腿上磨來蹭去的家夥，過一會還得回公司去發號施令，不免有點滑稽。
下城就不大有這樣的風景線，華爾街的銅牛與華盛頓的石像兩個星期也就看夠了，除了聖誕期間樹上的飾燈，大多數情況都乏善可陳。所以做得最多的就是午飯後走到布魯克林橋邊南街的海港（ South Street Seaport ），看看免費的表演或水上的遊船，冬日的陽光，夏天的涼風，臨河的一溜長椅或台階上大多能找得到空位。
日子就那樣一天天地過，好在那是華爾街的鼎盛時期，朋友在下城上班的不少，每天午飯都約人的話半個月或一個月才能碰一次。
這些都是後來的事。
很多年以前，華爾街是第二個夢，第一個是Bell Lab。在Bell Lab還是個夢的時候也去唐人街打打工。拿著全獎讀博士，還沒有家小，不打工也過得去。但那地方的習俗好像大家都打工，從住同樓的兄弟姐妹們那裏聽了很多打工故事，心裏既害怕又憧憬，就像良家婦女決定要偷人一樣。唐人街上有很多職業介紹所，除了餐館、保母、按摩院，這種介紹所能介紹的職業還不多，不過基本也夠了，它的絕大多數服務對象也隻會幹這些，因為裏麵的顧客一大半是偷渡客。擠在難民一般的男男女女中，感覺不是酸楚，而是不真實，像在看戲或體驗生活。
“ 抄鍋，康州，要熟手，包吃住，月薪一千四。 ” 立即會有好幾個響應。
“ 紐約上州外賣，包吃住，月薪一千二。 ” 又走了一個。
“ 唐人街旺角禮品店，包吃不包住，不要經驗。 ” 這個合適。
旺角禮品店在勿街（ Mott Street ）與擺也街（ Bayard Street ）十字路口，唐人街最熱鬧的地段，這一帶是唐人街的發祥地。這種禮品店賣得最多的是印著紐約各式圖案的無領Ｔ恤，真、假絲圍巾，各種紀念品，劣質唐裝，各類假名牌，包括香奈爾太陽眼鏡、羅來克斯手表、ＬＶ包包，等等等等。後遺症就是很多年以後看到人家的ＬＶ包包或羅來克斯手表總懷疑是唐人街買來的。有些女人穿得不乍地，巨大的ＬＶ包挎得像上街買菜似的，實在啟人疑竇。也有好處，就是從此不願買羅來克斯手表，怕別人問是不是唐人街買的。問了還有個解釋的機會，最怕是問都不問，人家心裏就把這事給坐實了，那豈不比竇娥還冤。
在升級到賣假名牌之前，先從Ｔ恤賣起。 “ Nice T-shirt ， 3 for 10 dollars ” ，第一聲可能羞人答答的輕些，一天吆喝下來覺得太理直氣壯了，再過幾天說不定夢話都成了 “ Nice T-shirt ， 3 for 10 dollars ” 。這種Ｔ恤好的是多米尼加或洪都拉斯做的，差一點的來自東南亞。也不是一個價，有些織得粗鬆的，就賣十元四件，也有貪便宜的買。買的大多是遊客，哪來的都有，大概是買回去送人的。說西班牙語的買東西最痛快，亞洲就數菲律賓人爽氣。一天有個白種女人蹲那一口氣撿了七、八件，好不令人高興，不想走來她的男友，告她隔壁十塊四件，幸虧那女的回說： “ it’s not a big deal ” ，真是個大氣的好女人，那小家敗氣的男人哪配得上她，不如一腳踹了拉倒。
Ｔ恤賣了一陣後，慢慢與老板娘與小老板密切了起來，參與了一些機密的勾當，一方麵也是與他們份屬同鄉，說一種方言的緣故。給包包貼名牌標簽是其中之一，本來這是小老板自己的活，弄一罐萬能膠，把Ｇ牌牌、Ｆ牌牌、橢圓的鴨子牌牌、或是兩相交的半圓金屬環往包上貼。貼完了一摞壓住，幹後牌子就服貼不翹起。
小老板叫比利，一張娃娃臉，胖胖的，戴付金絲邊眼鏡。比利小學沒畢業就隨父親移了民，高中一畢業就幫著管理父親的禮品店，英語、中文都好，還會好幾種方言。比利人很聰明，雖然沒受過高等教育，卻很拎得清。平時最常見他高高地坐在收銀機的後麵，開關收銀機的抽屜，收錢找零，快得劈裏啪拉的。尤其是來了旅遊團，二、三十人能把小小的店堂塞得水泄不通，比利算帳付錢，不快都不行。旅遊團走出後，那導遊還得蹇回來，比利早把他該得的備好，往他手裏一塞，導遊回身趕上他的隊伍，一點事不誤。
倒不能說人家都賣假貨，像籃球、棒球、橄欖球的球衣球帽，他也賣真貨，那價錢也隻有他搞得清。收銀台裏麵的牆上掛了很多他與體育明星的合影。常有小孩突然大叫： “ look，Magic Johnson ” ， “ Wow，Michael Jordan。 ” 這時候比利的臉上，一準掛著得意與幸福的微笑，雖然這都是在體育讚助商的訂貨會上拍的，他得花不少錢才能參與。在芝加哥公牛三連霸決賽的最後一場開賽前，比利訂的慶祝公牛三連霸的帽子已經到了，差幸喬丹對得起比利，那場球如比利的願贏了。公牛贏球後立即有很多小孩來買這種帽子，白小孩黑小孩都有，黃的少些，可能還是黑的最多。
這似乎是比利難得心滿意足的時候，也是他事業的一個高峰。大多數時候他都像一隻籠裏的小鳥，再振翅高飛也還是在籠子裏。都沒見他軋女朋友，照說他長得眉清目秀，又是好幾爿禮品店的少東，不會沒人看想。他極少談女人，覺得他或者是靦腆吧。一次下工鎖門時，都十點多了，走來兩個女孩，邀他去吃夜宵。很容易就能看出漂亮的那個對他有意思，一臉的緊張與期盼，他用了個很莫名其妙的理由推脫了。他說這女孩是他高中的同學，她媽在唐人街小有名氣，開一元店起的家，他爸就是因為與她媽合夥才慢慢發起來的。
想知道為什麽他對這麽個女孩全無興趣，一個悶熱的下午，顧客稀少。 “ 我有個小學的同學，一直很好，後來伊跟家裏去了香港， ” 他目光迷離。
“ 後來碰到過嗎？ ”“ 碰到過的，我去過香港，伊也來過美國。 ”“ 伊不能移民美國嗎？ ”“ 伊拉爸爸在香港開店，伊走不開的。 ” 他的目光越發的空泛起來。
比利的另一項 “ 專賣 ” 就是焰火。焰火這東西不是節慶沒什麽人買，但利潤很大，因為它在紐約是違禁品，不能買賣，能買到的地方不多。比利把焰火壓在他的名牌Ｔ恤下麵，每次都少量地放些在店堂裏，大宗的都放在樓上的倉庫裏，有些就直接放他們的臥房裏。話說回來，所謂倉庫，也都是民居，上下左右都住著人家。店堂裏放得少被查出的損失就小，但來回替他搬的次數就多了。用舊報子包著搬回一大包，再一件件藏Ｔ恤下麵，有點販賣軍火的意思。
來買焰火的大都手臂上刺得龍飛鳳舞，倒戴著球帽。也有被馬路上二道販子帶來的，那價錢就隨二道販子開了，比利會給二道販子留個折扣。有個二道販子不賣焰火時也常來，與比利很熟，就在擺也街上混。
有上門收保護費的，要得不多，比利給幾十而已。警察也是常來常往的，有個沙警比利比利叫得像哥們一樣。但這一切也不見得有多大用。一天下午倉庫裏拿了舊報子包著的焰火正想往店裏衝，發現苗頭有點不對，就停下了。看見一幫警察把上了手銬的比利押了出來，他的沙警哥們也在。站在街對麵，強挪動顫抖的雙腿，回倉庫放好焰火，罪證先脫了手，回了回神，盤算著要不要直接回家再不來了，一介博士生，為這麽幾個錢可不值得。在唐人街上沒滋沒味地亂逛了半個小時，決定還是先回店裏探聽下消息，這麽一走了之不但不仗義，兼且怯懦得丟人。
老板娘那天在店裏，都急得哭了，完全不明白比利怎麽就被抓了。平時唐人街這一片都是有“聯防”的，經常都會有別的店打電話來，說他們看到了抓假名牌的，然後這一家再往下傳，就像用烽火台對付匈奴入侵一樣。接到烽火信號後這一通忙亂，所有假名牌包、圍巾、Ｔ恤統統撤下，放後麵的廁所裏。看來“聯防”不包括焰火，也對付不了警察。
好在這裏大家還在安慰著老板娘，那邊比利已經回來了，一根毫毛沒少。老板娘頓時眉花眼笑，比利說那個擺也街上的二道販子告了他，也不知是回扣不對還是客人跳過了他。本以為兩家這下得結下梁子，也沒有，二道販子過兩天沒事人一樣又來了，沙警也照樣比利比利的叫。不過二道販子有一次也被警察拷走了，大家都覺得他會消失一陣，可沒幾天又見他晃來晃去了。
獨立節晚上比利在勿街上放了很多焰火，警察對焰火買賣管得嚴，真的放起來他們卻又不管，或者他們別處有更要緊的事忙。過了獨立節買焰火的就少了，比利低價賣了些給大家。
回到住處，與同樓的兄弟姐妹們找了個空曠處，把這些焰火全放上了天。同樓一對夫妻；另外三個單身女孩，國內同一名校畢業，互相拉扯著出的國。五彩繽紛之中，大家夥都笑了，一時間竟忘了生活中多少的不如意。
唐人街上的故事並不都那麽兒戲。過完節回到勿街，馬路上還飄散著焰火的碎紙屑 ，空氣中硝煙似乎也未散盡。老板在合記飯店對麵勿街２７號有一分店，樓上是倉庫。走上樓梯，立即看到牆上都是濃濃的血跡。血跡一路延伸進倉庫，再到臨街的窗前，窗戶洞開，窗台上滿是暗紅的積血。
多少年來這情景揮之不去，那個清晨的血色，那人是死是活？
警察沒有任何解釋，極可能老板與比利根本就沒報警。警察有時還是很有作為的。一天黃昏大家一邊 “ Nice T-shirt ， 3 for 10 dollars ” ，一邊等著吃晚飯，突然聽得一聲悶響，像誰放了個大炮竹，緊接著警笛四起，四周人頭湧動。騷亂中一個白人從孔子大廈方向跑過來，最後被一群警察按倒在地。後來聽說那人放了一槍，不知有沒有打到誰。
也難怪老板娘會對美國的生活環境不滿意。老板娘才移民沒多久，一來剛退休，二來還有個女兒沒出來，需要照顧，就一拖再拖沒與老公兒子一起移民。老板娘退休前是上海上隻角一所小學裏的老師，自己也有海外關係在香港，工資加海外不斷寄來的外匯，課餘就淮海路一路摜奶油、話梅、芒果幹、加應子、桃片吃下來，晚上再麻將搓搓，除了老公兒子不在跟前，不要太適意噢。比利有時腰上掛一串五十把以上的鑰匙、別兩個對講機，叮呤哐哴走來走去清點四爿店的庫存，老板娘則輪流坐陣四家中除２７號以外的任一家。老板娘有的是時間，門麵冷清時一聊起來準是她逛淮海路的事，也不知為她的摜奶油、話梅、芒果幹、加應子、桃片咽了多少口水。幸好這是唐人街，差相仿佛的總能買到些什麽解解饞，不至於幹烤。
老板娘年輕時是個美人，如今將老未老的，胖了。老板雖然更老也更胖，可誰讓人家是老板呢？老板最常待的是２７號，另三家每天點個卯而已。２７號有個上海女人，不怎麽看得出歲數，起碼還沒發胖。這女人既不狐媚、也不妖冶，所以批評老掌櫃的好色有點牽強，頂多就是個老不正經。美國就這點好，老板可以把腐化搞得光明正大的，一周裏頭周末與老婆過，工作日與姘頭過，兩下相安無事。老板把２７號交給上海女人主事，其實也是看中了她的能耐。這女人精明強幹，是把好手。比利統管各店的進貨、配貨，對２７號極之刁難。這女人在這樣的夾縫之中，竟還遊刃有餘，營業額遠超除旺角外的另兩家。隻是她每日裏頭發蓬亂、張牙舞爪，失卻了上海女人應有的嫻靜與雅致。麵對上海女人的囂張，老板娘有時隻好感歎：“比利太懦弱，怕他爸爸，他妹妹來了就好了。”
聽說這個上海女人是個非法移民，老板娘盡管恨她入骨也沒想過要舉報，當然舉報是否管用就另當別論了。移民局真要認真抓人的話用不著別人舉報，隻要勿街兩頭一堵，多一半人可以遣送回原地。也有一小部分人的身份是合法的，這些人來自馬來，拿的是旅遊簽證。這些馬來人比較有優越感，誰讓人家合法呢？一個馬來女人委婉些，問：“你坐什麽來美國的？”還以為問的是航班：“日航”。那女人把狐疑寫滿了她的大餅麵孔。看著大餅，有點氣不忿，“不坐飛機還能坐什麽？”“坐船呀，小張不就是嗎？”說罷嘴一努。
大餅麵孔真不是亂說的，大環境當時正值“金色冒險號”非法移民事發，小環境旺角的小張與ＹＢ都是跳船的。小張是遠洋輪的二副，船停紐約時，他跳船跑了，連護照都沒有。小張跳船的時候ＹＢ正好想離開旺角自己開個鍾表修理鋪，小張就頂了ＹＢ的缺。小張高高瘦瘦，背有點駝，到底社會上混過，頭子相當活絡。小張幫比利不遺餘力，經常向比利報告上海女人偷偷進了什麽貨之類的事。比利對小張也不薄，讓他晚上住自己的公寓裏。
小張得寵，在旺角儼然像個二掌櫃，大夥除了比利就聽他的。一天一個馬來夥計說起唐人街的按摩，小張連忙問清了門道，說他“這幾天有點上火”。也不知他到底去了沒，反正精神頭是強些。過幾天又不行了，反複了幾次，小張日漸消沉，於是他對比利說想回去了。開始比利以為他說說玩玩的，偷渡擱以前可判得不輕，可小張楞是找到領事館，拿到臨時護照，連飛機票都是領事館送的。
小張走的那天很高興，新剃了頭，神清氣爽的，就像來的那天同樣的高興。大家免不了說些祝福的話，連大餅麵孔都有些傷感。
比利把小張送出旺角的門口，呆呆地站那裏好久，一動不動。
開頭的幾年裏，走過那裏都會停一下，與比利或老板娘聊上一會。後來在那見到一個長得與比利酷似，腰上也掛滿鑰匙與對講機的女孩，想必是比利的妹妹了。也有路過２７號，卻再沒見到那上海女人，也沒見到過老掌櫃的。再過了很多年，可以不去城裏上班，唐人街就不怎麽去了。偶爾路過，比利與老板娘都不見了。每次過得匆匆忙忙，也無暇打聽。
上周末專門去唐人街吃飯，走進旺角問了下，果然早就換了老板。
站在拍下麵這張照片的地方，心中五味雜陳。多少塵封往事，竟一起沉渣泛起。寫下了的，還沒寫的，有一天會告訴兒子女兒：“爸爸在那裏打過工，那段日子很累，不過爸爸過得很開心，很開心。”
２象是看到了自己
３禮品店都長這樣
４唐人街街景
５表匠的臉很熟，名字忘了，那就叫ＹＢ吧
６魚檔
７ 教堂、合記飯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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