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雞在房裏啄著米,滴篤滴篤的,雞糞味也在房間裏彌散開來。母親猛烈地抽泣起來。她聽見樓梯登登直響,還有大人說笑和小孩吵鬧的聲音,感到從未有過的悲憤。她沉重地爬起身,抄起一個木衣架朝那雞亂打,雞伏倒在地,瞪著茫然的小圓眼,血從尖尖的小嘴裏滲出。母親跪倒在雞邊,撫摸著它的翅膀慟哭。
父親下班回來,見此情景,怔了幾秒,旋大怒,登登地衝上樓去。母親聽見父親罕有的激動的聲音,過了一陣,伯母的聲音也尖銳起來。後來千月大哭起來,“媽媽,叔叔,別吵了!”千山也哭。父親默默地下樓來。
是夜,母親感到小腹劇痛,父親急忙借來黃魚車,將母親送到醫院。那時天上正下著雪。
第二天清晨,母親產下一對女嬰,一個太弱了,一出生便死了。
早上,祖母和伯母都來了。母親閉目不理。祖母問,“孩子取名了沒有?”父親說沒有。祖母說那麽她去向菩薩求兩個字吧。父親說,“媽,這事您別費心了。天氣也冷,您先回去吧。”
她們走後,母親看著窗外一片銀白,說,想好了,一個叫千雲,一個叫千雪吧。父親說,“雪太冷了,又易化,不如叫千水好了。”
千水是個安靜的孩子,餓了也隻是發出嗚嗚的聲音,見人會笑,她有著同其父一摸一樣的眼睛,鼻子和嘴,非常漂亮,祖母一下子便喜歡她了。
但是千雲的死,使母親對千家產生了一生一世的恨。她把千水視為己有,不肯讓別人抱。伯母又說她到底是“鄉下人”,小家子氣。祖母對此也很不滿。
母親又要上班了。她想把孩子送托兒所,但祖母極力反對。“孩子這麽小,怎麽能送托兒所呢?”父親也不同意,他一向不喜歡托兒所幼兒園,他們兄妹三個小時候都不吃這一套。母親最後也想到,托兒所阿姨總不會向祖母那樣善待千水,便忍痛把千水交給祖母。每天下班,第一件事就是把孩子領回來。
伯父那時出國已有些苗頭,非常需要錢。伯母經人介紹給人教授鋼琴。這位大家閨秀平生第一次賺了錢。以後學生越來越多,收入頗豐,在家的時間也越來越少了。
因此可以說,千水大半個童年是在祖母身邊度過的。她很聽祖母的話,不肯吃藥時,母親打罵也沒用,祖母一哄便好了。這對於母親來說,無疑又是一種刺激。
千月也抱過千水,陪她玩,但隻是出於對小小孩的好奇和身為大姐姐的驕傲。等她功課一多,朋友一多,便很少理會小表妹了。她對叔叔和嬸嬸的兩種截然不同的感情都沒能影響她對千水的平淡無奇的親情。
千水的主要玩伴是千山。千山活潑勇敢,漸漸成為弄堂裏的孩子頭。千水在他的庇護下,很少被其他孩子欺負。這對表兄妹十分要好。千水搬家時,與千山兩個都哭了。
新家雖然很小,又遠離市中心,卻是母親流著淚天天找學校領導求來的。
千水初去看新房子時,以為15平方米的起居室是廚房。她在裏麵轉來轉去,找不到其他的門。母親笑道:“就這麽一間。再有門就通到隔壁人家去了。”千水不太高興。但搬進去,住定了,時間一久,看見父母心情舒暢,便也喜歡新家了。
那一年,父親常去看望祖母,有兩次千水也同去。
千月見了叔叔,總是害羞的。
父親去世後,祖母家裏也設了靈堂。每次做七,千月總要疊紙錢燒菜擺新鮮果品,一絲不苟。
千水在祖母家的靈堂前也磕過頭,見這裏比自家的場麵大多了,不禁哭了起來。
祖母要留千水住幾天散散心,母親斷然拒絕。
從此,每年也隻有年初二千水去祖母家拜年,母親再沒去過。
每年去了,都能發現祖母家新的變化。被占用的房屋逐步歸還,還發還了不少錢,家裏重新裝潢,家具擺設也日漸華美。
舊日的生活漸漸淡入記憶,隻是對祖母的愛仍存在千水心中。千水常常覺得祖母比母親更可親,她每次去,祖母都不斷地噓寒問暖,臨走時還送不少東西。相比,母親是嚴厲的,寡言的,常沉湎於自己的思緒中。
母親也知道千水與祖母親近,這是最令她心痛的:我生你養你,這麽些年讓你吃飽穿暖,你心裏卻向著人家!
這些念頭積存在心裏,母親更悒鬱了,隻覺自己的女兒也要漸漸失去了。有時模糊間,她覺得千水也是“千家的人”。是他們中的一分子。她又想到千雲,仿佛隻有這個夭折的女兒才是完全屬於自己的,而千水在母腹中就把她殺死了。
她對女兒又愛又恨,有時疼愛無比,有時嚴厲重叱。千水在迷惘困惑中沉靜下去。母女之情在母親那兒是矛盾的,而對千水則淡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