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炎發現,過去熱氣騰騰的張家大院變得冷清多了。他穿過第一個大院和廂房,也沒見到一個人影。直至進入大院正廳,才看見王媽坐在椅子上與媽媽說話。
張炎上前去拉住王媽:“媽眯,你真的要走嗎?我舍不得你走呀!”
王媽不禁淚流滿麵,緊緊地抱著張炎:“我的崽呀,媽眯就等著看你最後一眼啦!不是媽眯要離開你,是當今的政府不準許剝削人,也不準許被人剝削。政府要為我們安排工作,媽咪……實在是舍不得離開你呀!”
“媽媽,不要叫媽眯走,不要。”
“媽媽正在和王媽商量哩。王媽呀,你看,炎炎是你的奶水喂養大的,沒有你的奶,誰知炎炎會成啥樣?炎炎一直都叫你是媽咪,你走了他會不習慣的。你也四十多歲的人了,鄉下也沒幾個親戚,莫如照我說的,與我大哥把事說定了,一切順理成章,名正言順。你從此不要再叫我大小姐,也不是留下來服侍我們。我們是平等的,誰也不剝削誰。我從今天起就下灶房學做飯做菜,與你們一起操持這個家,天底下不怕有學不會的事。”
“這樣,叫人多難為情!萬一楊大哥不答允,我這臉往哪裏放!”
“這事,雲軒曾對他提談過。隻是這些日子事情實在繁亂,就憑白無故地耽誤了。我楊大哥呢,自幼無爹無娘的,好容易成了親,又……說起來也怪可憐的。你呢,好端端的有一個家,叫日本人的炸彈炸得家破人亡,現在還是孤零零的一人。你沒看見嗎,炎炎愛你、也愛他的楊老伯,這家,不能沒有你們倆嗬!這光景,我們的家能不能支撐,一家子是不是能一起生活,王媽,我吃不準啊!”
唐維綺不覺傷心地哽咽起來:“我是侍奉主的人,無論我的命運將如何,那是主替我安排的。我惟獨放心不下的……就是炎炎,他這樣小這樣無知,我們這輩人的罪孽不應當由他替我們償還!”說著說著,媽媽已經泣不成聲了。
張炎禁不住抱著媽媽哭泣起來。
王媽急忙抱著張炎:“大小姐,你莫傷心,莫哭。上鄰下坎都曉得張家是個好人家,哪會走到那種田地去?快莫傷心,倘若楊大哥不嫌棄我的話,就是做牛做馬,我也心甘情願。”
唐維綺破涕為笑:“說真的,前些日子裏,我看到大嫂一見到解放軍、公安人員……那副模樣,心裏難受極了。這陣子農會的帳算是清了,這家剛清靜下來,可是……居委會的、派出所的、政府的、清理教會的又一潑潑的來……居委會的來這裏,要我這支援那捐獻;政府的來人動員我,把家裏的金銀賣給國家;派出所的來人,要我們真心實意地支援“抗美援朝”,不要口裏說一樣,背後做一套;那清理教會的公安來,要我揭發檢舉牧師和教友,還這懷疑那懷疑的……王媽,我的好姐姐嗬,現在做人……真難嗬!我的心……說不出個滋味呀!”
唐維綺用手巾蘸了蘸濕潤的眼角:“這些時候,我提心吊膽,也開始害怕見到這些官家人了。你是曉得的,守園子、看門的、做針線的、灶房裏的、管帳的、在商行裏做事的……差不多上百人,我執意關閉商行,政府說關門就是破壞!就是抵觸!我們硬起頭皮支撐起工廠、商行、貨棧……我們又被說成是不法資本家和奸商!——做呢,我們是搞剝削;不做呢,是破壞是抵觸。我們裏外不是人,成天被人罵。現在,我們退了家裏所有的人,我自己料理家務,甚至……去找工作幹,我受夠人們的嘲笑和指責了。可我……有一顆心總懸吊著,預感這家裏遲早會出事情。你和楊大哥都是受苦人,政府不會虧待你們的。我隻為炎炎和雲軒擔心嗬!”
“媽咪,媽媽都流淚了,你就不要走了,好嗎?”
“媽味是怕……你們這一家子……難做人嗬!”
這時,張雲軒與鄢正甫穿過走廊,向客廳走來。王媽帶著張炎急忙離去。
張雲軒老遠就喊道:“維綺,家裏來稀客了!”
唐維綺應聲至大院中,眼前站著一個黧黑瘦削的男子,他穿著一身洗得褪色了的軍衣,和善地注視著她,大方地伸出手來。唐維綺毫不遲疑地也伸出手去,她清楚,眼前這個並不起眼的男人,一定是雲軒多次提談過的鄢部長!
“介紹一下吧,鄙人姓鄢,名正甫。”
“早聽雲軒說起過。請進請進。”
三人進了後院的小客廳,唐維綺待鄢部長坐下後,返身出了客廳。鄢正甫一抬眼便看到那遒勁的宋書直幅,不禁起身上前審視。那飄逸秀美的右幅是:“函關雪霽旅人稠” ;左幅是:“輕載驢騾重載牛” 。他仔細端視印章,一是:“龍虎榜中名第一;煙花隊裏醉千場” 另一印章落名則是“唐寅” 。看定之後,他又後退幾步再次審視,心緒完全沉醉在詩情字意之中了……直至唐維綺親自端上荼來,他才回過神來,退回太師椅上。
這是唐維綺第一次為客人端荼送水,聽到鄢部長連聲道謝,不覺有趣地掩口笑了笑。
此時,鄢正甫問道:“這幅字是唐寅的真跡?”
張雲軒不加思考便道:“當然。”
鄢正甫有些老套地拱了拱手:“請張會長賜教、賜教。”
張雲軒端起茶盅:“賜教不敢,說說來曆還是可以的。你知道的,我們張家傳至十四代,多是集官商與官宦為一身。從明代起,曾祖輩便是宮廷的采買,官至四品。家係中各房各支的人,在江南、兩廣為官的也不少。唐寅從年輕至老年,名氣大得驚人。上至王公大臣,下至商賈巨富,多以擁有他的字畫而炫耀。曾祖當時正好在江浙一帶經商,絞盡腦汁想弄到一張唐寅的字畫。打聽到唐寅與蘇州城一名妓長久往來,於是托人用一千兩銀子買通這名妓,又花了一千兩銀子弄得這幅字。這幅字家譜上有此記載,老祖宗代代相傳至家父手上……而今傳到我的手上。”
“三八年我在安徽與日軍作戰負傷回到貴陽養傷時,碰上大學的校友,他負責押送故宮文物到貴陽。我請老校友到家小敘時,他也就此詩文說了看法。依他所說,唐寅科舉受株連後,風流浪蕩的才子祝枝山常與他去妓院,借此擺脫心中的氣忿與失落。故此,確實自刻兩顆印章,一是:江南第一風流才子;二是你現在看到的。但是,該直幅上的詩文出自他晚期的名畫“函關雪霽圖軸”,且又蓋上“龍虎榜中名第一;煙花隊裏醉千場”的印章,這真是怪而又怪,奇而又奇的事情!這字確是唐寅之手筆,根據家譜的敘述與佐證,是絕對假不了的。”
鄢正甫長長地噓了口氣:“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按詩詞格律而言,我奇怪唐寅這樣的人,咋在‘輕載驢騾重載牛’中連續使用五個仄聲?聽張老兄這麽一說,或許是又印證了唐寅的不拘與輕狂。在今天,能在你的家裏看見這樣珍貴的文物,真是萬幸中的萬幸!”
張雲軒道:“唐寅是江南才子,驢騾二字,在江南方言中是入聲,也可作平聲字,這一點到無須置疑。你不曉得,為了這幅字,我簡直傷透腦筋。前些時候,省裏收集文物的同誌來家裏,動員我將一些雍正、乾隆年間的青花瓶、五彩瓶賣給國家。這幅字,他出價不超過三百萬元(三百元人民幣)!我倒不是為錢生氣,你想想,四百年前花二千兩銀子買來的傳家寶,他開價三百萬人民幣!這麽輕易到手這樣便宜的貨,他買去後會好好收藏?他根本就不識貨!這樣的傳家寶……我與維綺為這事想了好久……哎,不說這些了。咋,今天你咋路過這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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