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近七時,貴陽的天空才開始顯亮。一縷光亮正欲驅散雲翳,像剝開嬰孩的衣包那樣,讓生命充分地顯現出來。貴陽的街道依然這般的寧靜,那賣腸旺麵的、炸油條、賣甜酒粑……的小商小販忙著生火添煤,甘甜的晨風中夾雜著煤煙和菜油的香味。嗅著這些人間煙火,劉禮靖又回到了現實中來。他想到了吃,想再一次嚐嚐那誘人的腸旺麵,人死也得當飽死鬼嘞。於是,他一頭鑽進腸旺麵館,有意要了二兩燒酒,一口氣吃了三碗腸旺麵,在這裏消磨著他殘留的時光……
將近八點,劉禮靖方才來到北門橋邊,拿出些窩筍來攤在地上,有意無意地做起生意來了。這裏離民眾教育館不遠,不少從城邊趕來看熱鬧的土家人也紛紛地擁向了民眾教育館。幾個苗家青年邊趕路邊說:“*****的土匪頭好張狂,死到臨頭還罵個不絕!”
聽到這裏,劉禮靖扔下地上的窩筍,急忙夥在這幾個苗族青年中去,像結夥同行的熟人那樣,邊說邊笑地走向民眾教育館。街上荷槍實彈的解放軍戰士三步一崗,五步一哨,虎視眈眈地盯著街上的行人。在欲進入民眾教育館的門口,解放軍戰土一個緊靠一個地分列成兩排,閃亮的刺刀,肅然的麵容,如臨大敵地注意著參觀的群眾!
這裏的氣氛異常緊張,即便是主動去尋死的劉禮靖也不免身上沁出絲絲涼氣。好在他事前穿戴的寬大的苗家衣衫,腰間的手槍、手榴彈也沒有被人查覺。劉禮靖終於進入了大院內,但見空曠的大院內依舊戒備森嚴。秩序井然的群眾繞著一個圓圈,觀看著被禁錮在大木籠裏的曹紹華!
曹紹華困獸般地坐在木籠內,他臉麵汙垢,頭發散亂,那身被逮捕時穿著的苗家衣衫上,沾滿草屑、糞便、汙物……這時,曹紹華正麵對東方,他昂首挺胸,布滿陰霾的天空和木籠的陰影,襯托出他那雙閃爍的雙眼,那不屈的古銅色的臉膛上,表現出他對黨國的執著追隨,他似乎在祈求早死,似乎也在等待那生存的最後一線希望。
幾個老遠趕來看熱鬧的苗家後生,不願意看見曹紹華膿包似地呆坐在木籠子裏,他們就是要刺激曹紹華跳,也剌激他罵……就是要看看這個隻要提起他的名字,男人也會嚇得尿褲子的人的威風。他們變戲法似的將“粽粑”解開,邊解邊罵:
“*****的曹司令!挨千刀的曹紹華!咋現在不威風了呢,咋就蔫卵了呢?你跳呀,罵呀,我*****的瘟媽喲!”罵完,就將包在“粽粑”裏的黃澄澄的人糞朝曹紹華臉上扔去:“吃屎去吧!”
曹紹華受侮,憤怒地向這夥苗家後生跺腳怒罵時,他的視線碰上了劉禮靖。劉禮靖看見守衛在曹紹華身邊的解放軍非但不管,反而在笑。這樣的恥辱便令劉禮靖怒火中燒,他不能容忍這類的侮辱!
劉禮靖的手伸向腰間,嘴裏也喊道:“曹司令,我……”他想說:“我陪你來了!”他話還未說出口,但見曹紹華衝向籠框邊對著他拚命亂罵,還不住地向他搖頭:“快滾!快滾!老子出來,也絕對饒不了你!快給老子滾啊!滾啊!……”
曹紹華的眼中滾淌出熱淚,他甚至咬破了舌頭,一股殷紅的鮮血湧出來伴隨著淚水……這情景令苗家後生快樂無比,卻使劉禮靖冷靜了下來。他將手從腰間移開,這時,曹紹華竟感動得大笑了起來。他又不停地向天揚頭,再一次地示意:“快滾!”見劉禮靖還在遲疑,他不禁猛然地用頭去碰撞木柱。
劉禮靖看著曹紹華,心裏感慨道:啊,曹大哥嗬曹大哥,我明白你的心思。你要我活下去,還得去照護那些死心塌地跟著黨國走的弟兄!我在這裏多停留一秒,曹司令的心靈便多一秒的煎熬與流血;我若是在這裏死去,曹司令肯定不會原諒我的……想到這裏,劉禮靖便推著那幾個苗家後生快些離去。當他再次回過頭來時,見曹紹華的眼中閃耀著告別的淚水,離別的淚水……劉禮靖不禁愴然心碎,淚如泉湧!
一個軍官模樣的軍人注意到劉禮靖的淚水,跨出一步欲向他走來。劉禮靖急中生智,他朝著那軍官喊道:“感謝解放軍抓到了匪首曹紹華!感謝共產黨!感謝毛主席!”共產黨的幹部和軍人,從來都不為難擁護和歡呼他們的群眾,那軍人停止腳步,對劉禮靖報以溫和的一笑,又步入了他的行列中去。
離開曹紹華後,劉禮靖無比悲痛。曹司令的死期掐指可數,他的死將表明“國軍”與共軍的戰事已偃旗息鼓,活著的兵匪不死於槍下也將遭受永生的磨難。他揪心痛苦的是,自己對共產黨單純的、無知的、扭曲的、仇恨的理解實在是膚淺:他曾斷定共產黨人不可能解放全中國,更不可能得天下!但現在,共產黨人不但得到了天下,他追隨的蔣家王朝還徹底地覆滅了!現實也好,老天爺也好,總是跳出來與他作對!每次當希望升起時,隨之迎來的卻是厄運;每當他要品味人生,享受天倫之樂時,得到的卻是難以洗滌的傷憂。天啊!為啥這樣懲罰我?就因為我殺人如麻?就因為我泯滅人性弑父、弑兄?
劉禮靖又來到北門橋的橋邊,他的那一筐萵筍還好端端地堆放在這裏。他想起他在這裏曾碰見過張雲軒,他曾想一槍斃了他。但他又深信,張雲軒這樣子的人不可能在共產黨的鼻子下生活得舒舒服服,將來說不定還有用得著的地方。現在,他大無畏地坐在橋邊的石條上,思考著……
這時天空布滿了陰霾,熙熙攘攘的人流來往穿梭於北門橋上,隻有幾輛公共汽車的貴陽市,由於缺乏汽油的原因,全都用木炭為動力。司機在車門邊飛快地旋轉著鍋爐旁的風機手柄,濺著火星的木炭從火爐中冒出一股股青煙,鍋爐冒出了氣霧……於是,司機跳上車座,“的、的”幾聲喇叭後,從銅像台至大南門,隻有著唯一線路的公共汽車開動了。沒有領略過乘車滋味的貴陽的普通百姓,美滋滋的乘車穿過北門橋,向大十字、大南門方向駛去……公共汽車站正麵圓形的石台階上,矗立著周西成的銅像,那滿身的銅綠令人黯然神傷;在銅像周圍的石台階上,不少奶媽坐在那裏,一個個扯出白嫩嫩的、碩大多奶的奶子,招攬著需要哺嬰的行人;閑暇的老人、歇腳的莊稼漢和閑人,一排排的坐在石台階上吹牛閑聊;小商小販在這圓形的廣場上占據了大部份位置,賣引子稀飯、糕粑稀飯、糍粑裹引子、油條豆槳、湯元、甜酒粑、八寶飯、涼粉涼麵、鹽葵花、炒花生、戀愛豆腐果(貴陽有名的小吃)、油炸臭豆腐……有些孩子圍著米酥攤,當轉盤一轉,他們“叭”的射出木針,打著羅漢(米酥糕)得羅漢,打得小糕得小糕……這些,都沒有勾起劉禮靖對生存的向往和依戀!
——驟然間,劉禮靖的目光一亮,當他決心去死的時候,他看到了他尋覓已久的戴敏!是她!一定是她!大喜過望的劉禮靖看到的是一個改變了裝束的戴敏,她穿著短襖旗袍,腳蹬高跟皮鞋,她的洋裝讓她神采飛揚,顯得成熟且充滿女性的魅力,她與一個比她年長的渾身滾圓的白胖胖的女人一起,手裏拿著一段綢料,在石頭鋪墊的南京路上,在劉禮靖的視線裏款行……
劉禮靖不顧一切地追了上去。他聽到了他所熟悉的朝也思暮也想的說話聲,像多次擁著她,感受到她灼熱、漾溢的濃情一樣,他激動得顫抖起來,三步並兩步地前行一小段後,返身正麵向戴敏走來……
戴敏比過去更豔麗三分,昂著她那優美的長脖子,令人心猿意馬。她老遠就望見了他,她的驚喜難於言表,她差一點扭倒在石頭馬路上,鞋的高跟因歪扭而散架了。
她身邊的王媽急忙扯住她:“你撞見鬼啦?忙慌慌的做哪樣!
戴敏喜悅地瞟了劉禮靖一眼,對身邊的女人道:“王媽,你先回去吧,我到銅像台修好皮鞋就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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