牆上的大鍾,此時不緊不慢響了十一下。這是決定戴敏一家去留的關鍵時刻,這屋裏熱烈的氣氛一忽兒又冷了。屋裏靜得隻能聽到鍾擺滴嗒、滴嗒的響聲……高同誌瞥了一眼聽這個故事也聽得顫瑟發抖的戴敏,突然厲聲道:
“戴敏,你們對農民做了許多傷天害理的事,民憤難填,所以你男人才在鬥爭大會上被農民活活處死!現在,我問你,你還有好多的問題沒有向人民政府交待清楚。坦白從寬,抗拒從嚴,現在還是時候,你就早點交待清楚吧!”
戴敏剛才從楊永春的故事中,聽到了劉禮靖殺人如麻的事。這些事劉禮靖過去沒有對她說過,如今看來,他命歸黃泉了,去償命去了,往後也不會對她提談了。但是,她和他暗地的勾扯,一直是隱藏在她心裏的秘密。這些秘密卻又一直纏繞著她,似情非情,似義非義,纏得她終身難忘,擾得她膽戰心驚!她與這土匪頭的勾扯,隻要有人傳出去一丁丁一點點兒,她都隻有死路一條!她成了地主婆,這已經比狗還要低賤了;倘若還成了“土匪婆”,豈不是連隻癩蛤蟆也不如了?現在,她真的以為她和土匪頭勾扯的事被人揭發了,她被嚇得冷汗直淌、張口結舌……
小李不耐煩了:“看你這樣子,肯定有一籮筐的罪惡沒有交待出來。你快交待呀!”
戴敏張口結舌了半天,鼓足全身的勇氣說道:“我……真的沒……沒罪嗬!”
她覺得她快垮了,快支持不下去了……假如派出所的人,隻要提一個“土”字或“匪”字,她都會托盤供出她與劉禮靖的關係!
可是,這時高同誌卻說道:“現在,就先不提談你過去的罪惡了。我們先來落實一些枝節問題。”他轉向唐維綺:“
張雲軒看了唐維綺一眼,他一點不想承認這樣的事實。於是說道:“家父生前確實在這裏為大伯父修建過廂房。那是十幾年前的事了。”
小李道:“那不是一回事嗎?伯父死了,現在,他兒子、婆娘、孫子就有權居住了。”
張雲軒道:“這話不能這麽說。這房子確實是家父在大伯初來時,專為他一家修建的。待家父為他們一家在青岩購置好田地,又興建了住宅後,大伯一家便遷至青岩去了。這房子的產權,一向是屬於我名下的。”
小高氣憤地道:“聽張會長這麽一說,那問題就出在
這時,大家的目光都轉向了唐維綺。唐維綺從沒料到農民們會找上門來向戴敏索討血淚帳和剝削帳;更料不到派出所的幹部,為了滿足農會的要求,就真的找上門來了。現在,她在滿是詢問、責備、乞求、期盼、等待……的目光中,又夾雜著張炎 那早已等待不住的急切外出的催促……
張炎看見大家都望著媽媽,他就推著媽媽:“咋還不走呢?啥時去黔靈山嗬, 你早就答應一大早……”
媽媽將張炎放下地去,教訓著他:“你這娃娃咋這樣不懂事!家中這麽多正二八經的事,這麽多人等著,能去玩嗎?”
這個時候,高同誌瞟了張忠張勇一眼,對他們倆揮了揮手,說:“這裏的大人都有事,早就叫你們出去的,咋又進來了!?”
張忠懂事地走到張炎麵前:“弟弟,我們到外邊玩去吧。”
張炎沒有看到媽媽生過他的氣,他委屈地淚水盈眶地求助地看了看楊老伯,又望了望爸爸。爸爸向他笑了笑,示意他到他的身邊去。於是,張炎拒絕了張忠,向爸爸的身邊走去。爸爸將他抱上膝頭,張忠和張勇就知趣的退到王媽身後,聽著大人們的談話。
高同誌“啪”地合上戶口登記本,望著唐維綺:“你去向派出所這樣申報的,難道是我們強迫你登記的?這裏既然沒有他們的房屋,改天,你們登報寫了悔過書,我們派人將這一家子遣送回鄉下去!”
小高的話剛說完,就聽見戴敏驚叫一聲,一下子竄到張雲軒的椅前,她跪著哭道:“好兄弟呀好兄弟,救人就救到底吧!就算是看在我們孤兒寡母的份上,權當你大伯還在世,當嫂嫂的……求你給我們一家……一個安身之處吧!”
張忠和張勇在經曆了許多的不幸以後,也過早地懂事了。他們隨著母親也跪在張雲軒的麵前,哭道:“叔叔,求求你,別趕我們去鄉下,求求你了,叔叔!”
張炎看見伯媽和兩個哥哥哭跪在爹爹麵前,他也不知哪來的勇氣,呼地跳下爸爸的膝頭,也跟著他們大聲哭道:“不!不!我不準她(他)們走,不要,不要!”
張雲軒扶起戴敏:“哎呀,你這是幹哪樣嘛,誰要趕你們走了?我會另外給你們安排住處。你們的衣、食、住、行、娃娃上學……我……我還是要管的。”
高同誌冷冷地說:“另外安排住處?說得輕巧,吃根燈草。那她不就是進城來躲避鬥爭、逃避清算退賠的地主婆了嗎?她們居住這裏的理由,除非與你們上報申請的符合。否則……”
唐維綺這時也六神無主,她求助似地看了一眼楊永春。楊永春看見了她的求助的眼神,被震撼了似地顫了一下身子。他還在想法應對這種局麵時,張炎竟一下子跳上了他的身上。
張炎搖著楊老伯:“楊老伯,楊老伯,我要他們留下!你不是說過:我們都是一家親嗎?你不是說過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嗎?我要張忠張勇哥哥留下!我要伯媽留下!楊老伯……你為什麽不說話?為什麽不說話——快說話呀!”
張炎看見爸爸媽媽楊老伯依舊沉默,一股悲傷的淚水不覺就奪眶而出,他“哇” 的一聲大哭了起來,指著楊老伯、爸爸、媽媽說:
“若是……伯媽、張忠哥哥、張勇哥哥被人……攆走了,我就……就再也……不理你們了!”
唐維綺的心又一次被利刃劃痛,炎炎的哭泣簡直令她心痛無比。她呼喚一聲:“嗬,主嗬!”禁不住就跪在耶穌的受難像下。她仰望著耶穌流淌著血的胸膛,祈禱著道:“主嗬,饒恕我的罪孽吧!我居然不如我的兒子!”
楊永春聽著弟媳的祈禱,看見張炎依然哭泣著,這個耿直的漢子心軟了。假如張雲軒、唐維綺都視張炎為心肝寶貝的話,那麽,張炎在楊永春的生命中,更是不可缺少的一部份。對於這個家,他並不在乎什麽,而張炎帶給他的歡樂,使這個即將花甲的漢子品嚐到了人世間的親與情!這一老一小的心,根本用不著人為的摻和就早已經緊緊的貼在一起了。張炎為戴敏一家的求情與哭泣,使楊永春捫心自問:一個六歲的小孩都能在別人危難的時候挺身而出,堂堂漢子,你的熱血,你的情感,你的良心……難道就被野狗吞吃了不成?
與楊永春一樣,張雲軒看著妻子的祈禱和孩子的呼喊,他的心也差不多碎了。唐維綺隻專心侍奉她心中的上帝,對新社會簡直一點不了解。她輕描淡寫地說:不就三個人嗎,張家的飯桌上隻是多放三雙碗筷而已。她隻看到張炎在一霎間有了兩個哥哥、一向靜謐的張家大院發出了兒童的歡笑聲……她收留了戴敏一家,做出了今天任何一戶人家想也不敢想、想避也避不及的事情!好心的炎兒呀,你這麽幼小,你能陷入這泥濘中去嗎?
高同誌此時緊逼不放,又說:“這房屋產權的事我們就暫不說了。可是,張會長,地契上的名字卻是令尊張繼濤。你是他名正言順的繼承人。我們這樣分析了解問題,張會長不會見怪吧?”
張雲軒不禁道:“高同誌說的不錯。但是,有關田地的事,這事在鬥爭惡霸地主張雲長的大會上,當著鄢部長和一些省市領導的麵,農民都說土地是張雲長的,這問題早在去年夏天就說清楚了的。”
“既然說清楚了,農民為何又重新找上你家來?既然一些省市領導人都清楚了,我們還來這裏幹哪樣?”
張雲軒道:“看來,兩位同誌還是到省裏去,向鄢部長了解一下情況。”
高同誌不置可否,李同誌卻說:“我們口水都說幹了,張會長咋還不明白呢?現在,農民對地主的清算,是一個坑一個眼的,沒有這個坑,也就沒那個眼了。你們誰當地主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欠下農民許多的坑坑、眼眼,得要有人填補上去才行。戴敏這個地主婆,還有這兩個崽,若是不主動回去對農民搞好清賠……想躲在這裏過安逸日子,那簡直是白日做夢,癡心妄想!”
李同誌這麽一說,所有人的目光,也都集中在正在向主基督禱告的唐維綺身上!
唐維綺向主禱告畢了。她想,她是決心一生都侍奉主基督的人。主在去年的平安夜,把這三個窮途末路的人差遣到她的麵前,她為此在主的麵前禱告過了,她答應主要盡最大的力去幫助她(他)們。她絕不能違背自己的諾言,不能讓主悲愴難過,不能對失落的這一家人關閉仁愛的大門!更何況,戴敏和她的兩個崽,還是這個家的親戚嗬!她清楚雲軒和楊大哥不同意收留這一家子的原因,是擔心如今收留這樣的地主親戚,會給自己的家庭帶來無盡的煩惱和悲傷。但是,讓這一家子重新去遭受侮辱和欺淩,重新去品嚐飄零、挨餓、受凍的日子……你的良知又到哪裏去了呢?她既然秉承了上帝的意願,已經收留了這一家子,難道就為了一點房產,為了一些金錢,就去違背主的教誨,去違背道德和良心?唐維綺相信:人類隻有揚起仁愛的風帆,方能拯救自己的靈魂,方能進入上帝指引的諾亞方舟!
眼下,新社會新法規宛如向富人掀起的滔天巨浪。所以,當洪水、颶風毀了你的家園時,你能對洪水和颶風提出抗議麽?當隕石落在你的屋頂時,你能抵抗麽?——中國人慣於用一種罪惡去清除另一種罪惡;用一種惡行去清算另一種惡行,這樣行嗎?
唐維綺這時,仿佛看見了主耶穌的光環,耶穌深沉的聲音從天穹向她傳來:“你要盡心、盡性、盡意、盡力愛主你的神,這是誡命中的第一,且是最大的;其次,你要愛人如己。這兩條誡命,是律法和先知,一切道理的總綱。”
唐維綺緩緩地立起身來,她想,主耶穌是世人的羔羊,我怎麽能不跟隨他的腳步呢?於是,她下了決心地將張炎腮上的淚水拭去……滿懷深愛地捧起他的臉蛋,啊,可憐的炎炎,如今你和兩個哥哥形影不離,你需要夥伴、兄弟、友愛、遊戲……就像需要陽光需要空氣和水一樣!你與兩個哥哥都生活幾個月了,我絕不會活活地將你們拆散,絕不!這時……客廳裏是那樣的安靜,大鍾那沉沉的“滴嗒”聲,這時更顯得清晰和有力。唐維綺在主基督的指引下突然茅塞頓開: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她頓時爽朗多了,也振作多了,盡管她明白:她一旦做了這個永生都無法更改的決定,她將要背負起的,則是她力所不及的、沉重的十字架!
唐維綺把目光投向小高和小李:“照你們的說法,若我是地主,我的嫂嫂,還有我的兩個侄兒,就可以不被遣送回農村了?”
小高同誌道:“光承認是地主咋行?你還得……還得同意農會的條件,搞好農民兄弟的清賠和善後工作。”
“若是……我也滿足了農民的清賠條件了呢?”
張雲軒此時製止地叫道:“維綺!”
楊永春及時地碰了碰張雲軒:“我看這件事,還是讓弟妹……自己作主吧!”
唐維綺的眼中閃現出光芒,她感激地向她尊敬的楊大哥點了點頭。小高同誌這時急忙對唐維綺說道:“這地主婆的一家子,在這裏,要有自己名下的房產。這樣,你過去申請過的戶籍登記……就算合法了。”
唐維綺轉向張雲軒,笑著說道:“雲軒,我們咋不把張雲長的房產,還給這可憐的一家子呢?”
張雲軒知道,這時唐維綺的決定,任憑什麽力量和懲罰,她都要進行下去的!這也是維綺第一次違背他的意願,做出這麽荒唐的決定!他從楊大哥的眼中,看到了他對弟妹的驚歎和崇敬。這種時候,如果他再拒絕收留這一家子,那真是天理難容了!想到這裏,他也才下了最後的決心,動情地說道:“維綺,你咋說,我們就咋辦吧。”
唐維綺泰然而優雅地坐在太師椅上,對小高和小李同誌說:“那……就讓我來當這個‘地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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