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永春斷斷續續的訴完了他的“血淚仇”。說句真話,他自己咋也品味不出他的“血淚仇”從何而來?那消失了十幾年的,野性的、瘋狂的嗜血的衝動,至今依然曆曆在目。為啥要殺他們呢?為啥不殺他們呢?這兩個問題一直在他的心裏七上八下了好些年。
殺人償命欠債還錢,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是人類最本能最普通也最原始的道理!楊永春就是擔心償命,才躲進了國民黨軍隊的。今天,他將這一切都說了出來,那多年壓在心裏的血債,該是讓人們審判的時候了!
會場上靜悄悄的……除了抽葉子煙的“叭叭”的聲響和幾聲咳嗽聲外,滿屋裏的人像死了一樣!楊永春開始後悔了,他後悔不該將這事全都抖出來,後悔不該把鄢部長這種人當成朋友,更後悔沒有聽張雲軒的勸告,把這人命關天的大事當成了“訴苦” !這無言的沉默,死一樣的沉寂,簡直就像殺人犯在刑場上,等待執刑人員扣動扳機一樣……沉默,這令人難熬的沉默,該死的沉默!
楊永春忍受不住了,他罵了起來:“媽×的些,你們都啞了聾了不成?老子的事都擺(敘說)完了,你們還瞪眉鼓眼地看著老子做哪樣?要殺、要砍、要剮、要送軍事法庭,任隨你們好了,別給老子找活罪受!”
“不忘階級苦,牢記血淚仇!”曹發德看見鄢部長的示意,帶頭喊了起來。
“打倒一切剝削階級!”
“為楊永春同誌討還公道!”
“堅決反擊剝削階級的欺壓!”
“不忘階級苦,牢記血淚仇!”
楊永春從失落中又清醒了過來,又感覺到了自己。眼前雷鳴般的吼聲,其中的階級情手足情兄弟情同誌情將他從罪惡中喚醒。朦朧中他覺得有一隻有力的巨手在拉著他,這隻手就是共產黨,是共產黨的革命隊伍,是救星毛澤東!僅僅一瞬間,他便從罪惡的深淵中被拉扯了上來,還成了“英雄”般地被人歡呼著……當這震耳欲聾的口號聲停歇後,他便留神著軍代表和他的兄弟們對他殺人的探討和辯論了。
劉禮靖說:“楊大哥,痛快啊,痛快!你這龜兒子的殺人,把老子們的心都說動了。”
一個排長說:“要是我呀,我就舍不得殺這天仙般的婆娘了。得留她多受用些時日,煩悶的時候就多耍弄她,讓她曉得鍋兒是鐵鑄的——偷人沒有好果子吃。”
一個連長說排長:“說你傻,你還覺得自己不傻!把那*****的男人殺了,那騷×婆娘把聲音都叫沙了,守著這個沒了心的偷人現眼的婆娘,是要等人把你抓去,讓官家推上殺場砍頭不成?”
“要是我,就把你x婆娘賣到妓院裏去,讓她騷個夠。”
“這麽楊柳細腰的漂亮婆娘,你這樣的年紀……她當然會有外心了。你應該睜隻眼閉隻眼……蘿卜拔了眼眼在。管她呢,你反正是一個錢也沒花、撇撇脫脫搞到手的……”
軍代表們越聽越聽不下去了,怕這些國民黨軍人的議論越來越離題、離譜,文書曹發德急忙說道:
“同誌們,同誌們!我們現在正在討論楊永春同誌的仇和苦,這是階級恨、血淚仇呀!咋越扯越遠了呢?同誌們,過去你們為國民黨資本家賣命,今天,你們成了共產黨領導下的響當當的革命戰士!經過了這一個多月的整編學習,我們的覺悟和思想水平,提高了沒有,到底有沒有進步?希望大家聯係楊永春同誌的問題,在階級鬥爭的這道閘口上,認真的想一想。”
劉禮靖拍著大腿說道:“想啦想啦,不就是窮人殺富人嗎?假如,你真的要我們編筐筐、設套套的講下去,那就是楊永春他殺的女人不是人,是地主惡霸,是賣國賊,是罪惡累累的國民黨反動派,是豬狗雞鴨連畜牲都不如的*****!學習了一個多月,老子算是看透了也摸透了:共產黨殺的都是壞人;國民黨殺的都是好人!你們看,我劉禮靖水平不錯吧,也說得出一大套共產黨的理論來了吧?”
坐在人堆裏的鄢部長冷冷地說道:“劉禮靖同誌,你的話有抵觸情緒。這樣下去,危險得很哪!”
“兄弟們,你們聽出我的話有情緒嗎?錯,錯在哪裏?”他挑逗地站在草鋪上,唱對台戲地一隻手放在腰間的槍套上:“咋個錯法,請鄢部長說來讓大家開開眼界。”
鄢正甫從容地站起來,拍了拍屁股上的草屑,對滿懷抵觸情緒的劉禮靖說道:“你現在是什麽人?代表的是哪個階級?站在什麽階級的立場上說話?告訴你,共產黨是全中國人民的領導核心,是代表著人民利益的無產階級革命政黨!她是光榮、偉大、無私、無畏的……”
劉禮靖打斷了鄢正甫的話:“這些較牛勁的大話就別再說了。鄢部長,你是共產黨的軍代表的負責人,我想問問長官:那楊永春殺的可是兩條人命啊!這殺人……咋扯都扯不到‘血淚仇’這樣的點子上去嗬!”
“對,楊永春同誌是殺了人,這是事實。可是,你認為他殺的是啥子人?咋處置他才對呢?”
劉禮靖道:“殺人就是殺人。他楊永春在動手殺人時,並不會想:等等,等我擦亮眼睛看清楚一點,我要殺的是一個好人呢還是壞人;是窮人呢還是個富人?你聽清楚沒有?他殺的是奸夫淫婦!”說到這裏,劉禮靖轉向了楊永春,“楊大哥,小弟這裏多有得罪了。你殺人那陣,想的也是殺奸夫淫婦,對不對?”
楊永春認為劉禮靖說得實在,就說:“是這樣的。”
劉禮靖又一頭轉向鄢部長:“你問我咋處置楊永春?我就這麽攙著他的手,送他到監獄裏去。在判處他被殺頭的前夜,我會去監獄看他,送他兩瓶茅台酒,外加雞、鴨、魚、肉……對他說:‘好老兄,你不愧是硬當當的男子漢,小弟今天給你送行來了!殺人是要償命的,你能躲得過今天,還能躲得過明天?躲過初一,就能逃過十五?你有種,為男人爭了一口氣。殺了這對狗男女,讓人爽心爽肺,死也值得!今天,兄弟送你上法場,就當衝鋒時被共產黨的冷槍打死了一樣。何況,你躲過了十幾年,如今才死,更值得!”
楊永春卻忍不住跳了起來,他並不把這個少校營長放在眼裏。他罵道:“*****的劉禮靖,共產黨都能容我,你劉禮靖咋就不能容我呢?老子在戰場上還救過你哩!幸好,我今天不是栽在你手上,否則怕是死的多,活的少啦。”
會場上這時又沸騰起來,不少人笑得彎了腰,也有不少人在你一句,我一語地爭論著。鄢部長做了個讓大夥安靜下來的手式,繼續說道:“認為楊永春是殺人犯的請舉手。”
這時,有一半的人舉起手來。楊永春一看:舉手的人全是國民黨的官兵;而共產黨這邊的人,一個也沒有舉手。
鄢部長這時對那些舉手的國民黨軍官說:“那我請問這些同誌,他楊永春是不是個受苦人?”
“算得上是個受苦人。”
“那……王逸呢,那遊手好閑的地主少爺呢?”
“同他父親一樣,是地主。可楊永春的老婆,算不上是地主。”
“說得好!”鄢正甫振奮地拍了一下手掌,“我們現在就問一下楊永春同誌。楊永春同誌,你老婆家有多少房子,多少地?”
“四畝多田地,六畝多山地,總共有十來畝田地。房子有三間瓦房,兩間草房,一間夥房,就這麽多了。”
“你老婆自己下田種過地嗎?上山開過荒嗎?”
“她下田?風都吹得倒的人,怕是下了地就起不來了。”
“這樣說,過去家裏的地,是別人來種的?”
“是的,要不她家吃個屁!”
鄢正甫聽到這裏,把頭一昂:“同誌們,聽清楚了嗎?這就是說,楊永春的婆娘秀姑,是靠吃剝削飯長大的,是一個不勞而獲的地主和富農!是剝削階級!楊永春從小受苦受難受欺淩,是當之無愧的無產階級!實際上,那得了癆病的富農婆地主婆,鬼計多得很!她真是找‘上門女婿’?不!她隻是想延續她的剝削生活,讓窮苦的楊永春成為這家人永久的、不花一文錢就掌握了的幫工!這是地主階級剝削農民的一種手段!”
鄢正甫的話得到一陣掌聲,劉禮靖卻不由嗤之以鼻:“球!都插進去了,還是幫工!”
鄢正甫不理劉禮靖,繼續說道:“秀姑她……會甘心情願地嫁給一個幫工嗎?她當然會做出偷雞摸狗的事來。常言說得好:魚愛魚,蝦愛蝦,烏龜王八是一家。秀姑和王逸本是一丘之貉,他們一拍即合同流合汙,根本不會把我們的階級兄弟看在眼裏……同誌們,我們都是從萬惡的舊社會過來的人,窮苦人有苦到哪裏訴?誰又能真正的幫助窮人呢?楊永春是殺了人,可他是出自於對地主階級的仇恨才殺的人,他殺的是地主和富農婆娘,是正義的反抗,他能有罪嗎?”
大部份國民黨的中下級軍官都十分同情楊永春,響聲雷動地說道:“楊永春殺地主婆娘會有何罪?沒有罪!沒有罪!”
鄢正甫繼續道:“現在解放了,新中國成立了,誰也不會欺負窮人了,是人民當家作主人的時候了。有苦、有難都可以向政府提出,共產黨是為老百姓說話的。隻有跟隨共產黨奮起反抗,窮人才能真正地翻身得解放。再說了,你們這裏麵,殺過人的人還少?殺的人就全是對的?如今,共產黨解救了你們,不再追究你們的戰爭責任,難道說,楊永春同誌對地主階級的反抗就是罪惡嗎?”
“不是!”下麵的人又都齊聲喊道。
“究竟是不是?”
“不是!”
楊永春聽到了這些吼聲,那壓在身上多年的罪孽感消失了。過去怕王家人拉他去官家法辦的心病,今天共產黨的軍隊給他徹底地治愈了。從今往後,他楊永春是真正的人硬當當的人了,他不再害怕誰,再也不會躲誰了!他覺得共產黨的軍隊更適合他些,而國民黨的軍隊離他卻越來越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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