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戴敏和她的兩個崽，總算被留在張家過日子了。開春之後，唐維綺把張忠、張勇送進學校讀書。盡管如此，戴敏也總是提心吊膽，老是覺得不踏實。她和兩個娃崽在規定的進餐時間裏，才有機會碰見張雲軒。他們在張雲軒麵前是那樣的拘謹，總是大氣也不敢出。張雲軒雖然人回家了，但卻不理睬她。他有時看著張忠、張勇陪著張炎玩耍，會忍不住地對孩子們的稚氣發出笑聲，也偶爾和張忠、張勇說幾句話，卻不搭理戴敏。戴敏總在想，雲軒兄弟把她當成累贅……這種日子，誰能說會支撐到哪一天呢？
這時的戴敏隻有三十二歲，正值女人一生中最美好的年華。她的心裏盡管隱藏著許多的秘密和情愛，但是，自從她毅然地走出寨子後，這許多的秘密和情愛，也似乎隨著時間和生活的磨難，逐漸的消失了，淡味了，忘懷了……
但凡女人失去了自己的男人，隻要度過了她最悲傷的日子，隻要他的身邊還有著兒女，女性的情愛就會重新轉移。他的悲傷會很快被兒女的生存問題而治愈、而奮爭……女人絕不會因為失去的情愛而丟棄自己的兒女。這點，女人絕對比男人更堅貞、更可靠！失去了情愛的戴敏，就這樣經曆過痛苦和絕望之後，又一步步地向著嶄新的生活空間走來。她躲在張家大院裏，過著優越的日子，比她在山寨裏當“地主婆”的日子簡直好上一千倍！她像所有的鄉村女人那樣，那總想在親人和寨裏人麵前，爭回“臉麵”的千奇百怪的念頭，這時竟鬼使神差地出現在她的頭腦中了！
唐維綺的衣櫃裏，至少有幾十雙各式各樣的皮鞋，有高跟的、中跟的、平跟的、長的、短的……一雙雙皮鞋閃現出不同的光彩，似乎把叔娘過去的嬌美又帶回了現實。她甚至有許多戴敏見也沒見過的漂亮衣服，有皮的、毛絨的、綢緞的、呢料的、薄如蟬翼的、花的綠的紅的白的閃光的……許許多多，令戴敏眼花繚亂。她邊看邊發出“嘖嘖”聲！這些服裝是唐維綺年輕時選購的，她對戴敏說，她年輕時的身段也同戴敏一樣的嫋娜，可是，自從生了張炎後，她開始變胖了。這些華麗的服裝是唐維綺從上海、蘇州、杭州……訂購的衣物，現在她已經不能穿了。即便是還能穿，如今她是信基督教的人了，是侍候主的人了，穿著這般花哨的服飾在教堂裏，這是對主的不恭敬。——因為主說過：你應該傾其所有的施舍給窮人！
這天，唐維綺看到戴敏在愛不釋手地撫摸著這些絲綢衣裙時，她抬起頭來，那雙美麗的散發出奇特光亮的眼睛遙視天穹，又一聲輕喚道：“嗬，主嗬！”
接著，她問戴敏：“這些，你都喜歡？”
戴敏說：“天啊，別說喜不喜歡了。我就是見也沒見過，更不要說現在用手摸了！”
唐維綺對戴敏說道：“你的身段和長相，很適合穿我過去的服裝。你若真喜歡，我這裏的所有服裝，你高興穿哪件你就拿哪件；高興要哪件你就要哪件。你不用再征求我的同意，也不要去征求王媽的同意。”
戴敏看著這許多她一輩子也穿不完的衣衫，高興得眼睛一下子閃出光亮：“真的嗎，好弟妹，我真的可以穿這些衣裙嗎？”
唐維綺說：“我從不對人說假話。這些衣裙從今天起都是你的。你喜歡，這真的太好了！”
青春年華的戴敏當即欣喜若狂地抱了一堆衣裙和幾雙閃光漂亮的皮鞋……開始，她在自己的臥室裏穿，隨後在張忠和張勇的麵前穿，不久，她在大院裏穿……最後，她就飄飄欲仙地穿到大街上去了！
戴敏婀娜多姿的身段，配上華麗的衣裙和高跟鞋，在解放初期貧窮的貴陽城走動，確實招惹了不少人的目光。有一個星期天，戴敏穿戴得如同一個闊太太，帶著張忠、張勇回了一次花溪的娘家。父母兄弟見戴敏很快又風光起來了，臉上又放出了光彩，在村子裏又顯得更體麵更受人尊敬了。村裏人這時並不因為她的男人是個地主、被農民活活打死而鄙視她了，都說漂亮的女人天生就與眾不同，也本該享受人世間的榮華富貴！
同村的女人也有妒嫉戴敏的，她們在她身後議論道：“往後嫁人要看準人家嫁。當家的倒了，又有闊親戚撐著。‘地主婆’怕啥，人家比從前還要妖二（得意），蔫卵喲！”
那天戴敏在娘家總算又把她的臉麵爭回來了！殊不知回到花溪大街上，剛要上回城的馬車，路邊卻傳來了趙家女人的聲音：“戴敏！張忠、張勇小屁兒！你們富貴了，闊氣了，有派頭了，吃香的喝辣的了，看見老娘也不理睬了是不是？！”
戴敏看到趙媽依舊和從前一般的齷齪，就像是看見兩個月前的她，她一下子就呆了。她張口結舌，不知此時該如何是好。她正想是給趙媽些錢呢，還是停下來問問趙媽寨子裏的情況，不料這時兩個巡邏的解放軍朝著她走了過來。張勇被嚇得一把拉著她的衣襟，戴敏害怕解放軍曉得她的老底，更怕他們將她帶回寨子裏去……就不敢上前去和趙媽搭話了，扯著張忠、張勇穿過馬路，跳上了回貴陽的馬車。
趙媽在老遠處指著戴敏的脊梁骨罵道：“*****的戴敏，你這個*****的地主婆！你才離開老娘幾天，就翻臉不認人了？老娘就要看你還能妖二好久……”
戴敏為這事一直不舒服幾天。她覺得害怕歸害怕，說啥也不該對趙媽這樣無情無義。豈知趙家女人回到寨子裏，就碰上來向她清算剝削帳的李青山和村幹部們。這個捉鬼放鬼的女人氣不打一處出，朝李青山罵道：
“蔫卵喲，你*****的些吃桃子朝著趴的捏，你敢去找住在城裏的戴敏？人家吃得紅光滿麵、穿得飄飄紗紗……就住在國民黨起義將領的家裏，吃香的喝辣的，你們咋不敢去呢？她除了人長得又鮮又嫩，還啥子都有，你咋不去找她清算呢？老娘隻有幾根毛了，你們要不要？蔫卵喲，老娘看你是吃桃子朝著趴的捏！”
開始，李青山因為剛成親不久，他的心思都在自己的婆娘身上，都在自己的小家上，沒有把戴敏清賠退租的事當成正事辦。可是他找一次趙家女人，趙家女人就這麽回敬他一回。這樣回敬他幾次之後，李青山和村幹部們還是沒有被罵醒過來。
一天晚上，李青山抱著婆娘睡覺，好一陣猛撲猛射，婆娘突然開口說道：“你還是注意些身體，你這夜壺裏的水，是倒一瓢就少一瓢。張雲長再騷多，狂多……在潘家姑娘瘦薄薄的身子上也終究要下來！難道你會吃得比他飽，喝得比他足？”
李青山說：“張雲長死球了.老子還活著，照樣打炮。”
女人說：“聽趙媽說，那戴敏而今住在張家大院裏，別人穿戴得金光閃閃，比過去還妖豔三分！你騷多，狂多，看到她說不定也想放幾炮！”
李青山睡在床上悶了一會，突然一拍腦門，叫了一聲就光溜溜地跳下床來。朝著他的女人道：“蔫卵喲！人是活的，是甩的！老子的寨子裏退租清賠搞了快半年，到頭來連根卵毛也沒得。我們守著戴敏這棵搖錢樹，咋就不想想去張家大院發一回財呢？你睡球你的，老子乘這時候腦殼清醒，去召集村幹部和民兵開個會，明天老子們就找上張家大院去！”
果然，第二天一大早，要去張家大院討剝削債的七八十個農民就組織起來了。天麻麻亮就起身趕路，男的女的嘻嘻哈哈地邊趕路邊唱著山歌，到貴陽的張家大院時，也才是十點來鍾。他們一下子圍住了張家大院，用棍棒敲打著沉重的大朝門，齊聲喊道：“戴敏，地主婆！快給老子們滾出來！”
“姓張的，快把地主婆戴敏交出來……”
那時，張雲軒去商會辦公去了，張炎、張忠、張勇也上學讀書去了。王媽急衝衝地跑來對戴敏說有幾十個農民在門口，要把她抓回山寨裏去！戴敏隻聽了這一句，就嚇得軟軟地倒在了王媽身上。王媽急忙叫來了
王媽用袖子為戴敏擦著臉上的冷水，說道：“你聽都沒聽清楚，就先嚇得昏倒幹哪樣？楊大哥給公安局去了電話，我們這樣有身份的人家，是容得這些亂七八糟的人來打鬧的麽？”
這時，後院的丫頭跑了回來對王媽和戴敏說：“解放軍派人來保護我們來了！”她也要把解放軍到來的消息盡快告訴唐維綺，說完就跑開了。
這時候，戴敏不禁對張雲軒肅然起敬起來：他要是不起義，也跟著國民黨蔣介石跑了的話，今天他能當共產黨的官？解放軍會這麽快地來保護他們？王媽叫戴敏一點也不用害怕，就死拉著她到了前院。她們從閂緊的門縫往外望：果然，一排排荷槍實彈、腰間還別著四顆手榴彈的解放軍戰士，正在把寨子裏的農民請離大院門口……
李青山朝攆他們的解放軍叫道：“蔫卵喲！你們是不是來幫倒忙？解放軍到底是窮人的解放軍呢，還是富人的解放軍？我們幾十裏路從農村趕來找地主婆退租清賠，你們倒來保護起她來了！蔫卵喲！你們究竟是保護窮人呢還是保護富人？！”
派出所、公安局、居民委員的人也來了，一個居民委員說：“張家是起義將領，是人民政府的保護對象，這是我們的任務。你們說的事情，應該去找區政府、市政府，這麽聚眾鬧事是犯法的！”
居民委員的話惹毛（惱）了李青山，他跳到大石獅上，對農民們喊道：“我們是來聚眾鬧事的？我們是按照政府退租清賠的指示來的！真把我們農民惹毛了，老子們今天就衝進張家大院去，去把地主婆捆丟出來！”
大家看出李青山是這夥人的頭，於是，居民委員拉著一個派出所同誌走到大石獅下和李青山商量說：“小夥，你先別發毛。這是我們派出所的所長，聽他對你們說了再發毛，你說要得、要不得？”
李青山說要得。派出所的所長伸手把他從大石獅上接了下來。派出所所長說：“我們是為人民群眾辦事的，也是為共產黨辦事的。農民兄弟先冷靜冷靜，這裏是被省人民政府保護的人家，你們的問題先到雲岩區政府去說，實在不行，就到市政府去說，我想……你們的合理要求，人民政府是一定要支持的。”
李青山這時說，派出所所長說的才是人話。反正人民政府是窮人的主心骨，別說去雲岩區政府，就是去市政府、省政府，哪個敢拿窮人的事情吊歪（開玩笑）？蔫卵喲！
這樣，為了顯示農民的強大，對地主階級的仇恨和不怕死的精神，一些人硬是當著解放軍和公安人員的麵，朝著張家大院的朝門砸石頭，朝大院內扔石塊和瓦片……從那天之後，農民們幾乎是分期分批地進入貴陽，在張家大院門前叫罵、扔瓦片、石塊……
——從這天開始後，張家大院門前總聚集著許多的農民！這樣的事傳出去以後，一些過去商店、貨棧、藥店、工廠的幫工也找上門來了，與農民兄弟一起找張家清算“剝削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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