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圃吳主任和麻老婆 《河山人物之十》(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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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門外黑壓壓站了一圈又一圈,三三兩兩立在牆旮旯冬青灌木邊的,大抵是苗圃的農工和瞧熱鬧的家屬,蜂擁在門前的,大約有二十來號年輕人,男男女女,也就二十歲上下,衣衫襤褸灰垢滿麵。為首的是個光頭,濃眉大眼的,微微上翹的鼻頭,配著下垂的嘴角,顯得幾分滑稽幾分玩世不恭。吳主任一看,先自樂了,眼前這小夥子,倒有幾分他當年打家劫舍時天不怕地不怕的折騰勁兒。

 

“尊敬的領導同誌們,你們好!”光頭說話,滿口吳儂軟語,與他那滿身的疙瘩肉,反差太大。

 

“光頭馬,你不在林場好好勞動,跑這兒又想鬧事?你們這夥知青?!還帶來狗!簡直胡鬧!”付書記見狀發了急,出口傷人,也不知是水平有限還是心地太狠,企圖用狠話把一幫知青壓住。那個公社幹事和梁隊長也不約而同都站了起來。從幾位領導惕惕然防不勝防的目光中,不難看出,眼下是勁敵當前。

 

這幾個來自基層的領導都知道,眼前這個光頭不好惹。他老子是部隊的供給部長,付軍級,軍區的緊俏商品都歸他分配,在部隊和地方上都是響當當說一不二的角色,省裏縣裏的領導都巴結他。地方上時不時的提溜點花生菜油什麽的,打腫臉去看望首長,其實是走他這個後門,弄點緊俏化肥農藥什麽的。老馬也樂意幫忙。俗話說,狗仗人勢,兒子自然仗著老子的勢力。加之這小子為人正直,江湖意氣,能為朋友兩肋插刀,麾下聚集了軍師打手幾十號人。地方上十分頭疼,但也確實無可奈何。

 

“報告付書記,我們都勞了動,而且,誰說我們鬧事?!我們不鬧事,我們有事說事,”光頭馬慢條斯理地說,然後回過頭,“大夥說,我們勞動了吧?”

 

“沒錯!就是還沒吃飯!”夜靜更深的,幾十張口一起吼,震得樹葉都沙沙作響,幾隻凶巴巴的狗,也不甘落後狗仗人勢地‘汪汪’起來。

 

“你們這麽一說,倒還真是餓了。”光頭馬細聲細語地說,“我們一幹完活,在路上截了兩輛拖拉機,先趕到紅旗大隊,再追到醫院,好不容易在這遇上你們幾位領導。”說著又回過頭,“大夥有誰帶糧票了?大夥兒湊一湊,幹的稀的,孬好管我們先填飽肚子,然後才好說話。”一邊說一邊大大咧咧緊挨付書記一屁股坐下。付書記忙不迭側身離了座。一群麵帶饑色的青年人,個個坦胸露懷,裝模作樣地把但凡身上衣服打折的地方都翻個夠,也沒見有誰翻出半兩糧票來。與此同時,大夥兒都進了屋,挨肩擦背的菌集在幾個公社大隊幹部四周。屋子裏頓時彌漫著令人窒息的汗臭和人畜糞臭味,想必知青們當天在忙著施肥。

 

“小楊,你去招呼食堂老張師傅,準備晚飯,要幹的,要充足,人手不夠,你找幾個單身漢去打個幫手。”吳主任臉上有點掛不住,“這樣好吧,俺們都去食堂那兒,吃完飯,實在不行我們苗圃也有一輛拖拉機,送知青同誌們回去。”

 

知青們是來者不善善者不來,來之前,他們已經在火車站截住了縣知青辦的張幹事,了解到對嶽紅衛亡故的後事處理經過和處理結論。大夥兒都忿忿不平,發誓要給死去的好兄弟做點什麽,至少要讓喪事辦得體麵一些,也不冤他們好兄弟一場。來苗圃的路上,他們將戰略戰術都作了周詳安排,豈能讓苗圃主任幾句話就打發了的。但他們不動聲色,但憑光頭馬首是瞻。當務之急,是先混飽肚子再說。

 

“知青同誌們這麽晚,不怕辛苦趕到這兒,我想並不是為這幾個白麵饅頭和這幾塊紅燒肉。大家心裏肯定有話,而且是相當要緊的話,要對你們公社大隊領導幹部傾訴。有什麽話,盡管說出來,如果當我的麵不好說,本人自動回避。好不好?”吳主任巴不得能離開這是非之地,丟下這一屁股屎的爛局麵,燙手的芋頭,讓這幾個好不通情理的基層幹部去處理。

 

領導同誌,”光頭馬咽下嘴裏的饅頭,“我們要揪出這起事故的肇事人!”說罷,拿眼睛死死盯住那個付書記。付書記甚是心虛,一副六神無主的神態,細心的人發現,付書記的鼻頭沁出細密密的汗珠。

 

“我們知青團支部剛開了會,兩位黨員同誌也列席了團支部會議。大家一致通過,要以我們自己的方式,為紅衛同誌送行。就這兩點,沒了。對吧,就兩點?”他扭頭征求同行的知青們的意見。

 

“另外還有四點要求,我們保留下一步再提出。”一個穿毛藍背心的瘦猴大嗓門應道。

 

吳主任一聲不吭,光拿眼上上下下打量著坐在對麵的付書記。

 

主任老婆在一邊忙著給知青們端茶到水的,打斜裏插了句,“對,入土為安。應該趕快發喪。”見大夥都不吭聲,忍不住問道,“你們這麽發喪呐?”

 

“先抬屍遊鄉!紅衛同誌日以繼夜的勞動,宣傳xxx思想,說他是累死在生產崗位上,一點也不過分。應該讓廣大貧下中農記著他的好,記著我們知青在農村這個廣闊天地裏,不光獻出了青春,灑下了汗水和熱血,而且還獻出了寶貴的生命。應該追認他為烈士!當然咯,肇事者另有其人。我們要讓……

 

付書記從椅子上跳將起來,“抬屍遊鄉,成何體統?再說,嶽紅衛是曆史反革命的孝子賢孫。這是在向無產階級專政示威。是可忍孰不可忍!”說得鏗鏘有詞,斬釘截鐵。畢竟是經過文革千錘百煉的幹將,出口成章,在大是大非麵前,毫不心慈手軟。

 

‘砰’的一聲,光頭一屁股拱開凳子,一聲不吭‘虎’地站將起來。食堂裏頓時板凳橫七豎八撂倒一地。不知是誰,趁亂拉滅了食堂的電燈。

 

“走人!”黑暗中隻聽得有人大聲招呼著,是那個穿毛藍背心瘦猴的聲音。

 

門外昏暗的月光下,就見一個粗腿粗胳膊的黑大個兒,掏出掖在懷裏的嗩呐,衝著遠處漆黑的曠野,‘烏拉烏拉’就吹出一個不成名堂的調門。

 

那陣勢,一似當年打土豪鬧土改殺人放火的光景。

 

人聲頓時嘈雜起來,狗沒命的狂吠,幾個膽小但又喜歡看熱鬧的孩子,嚇得哇哇直哭,小臉蛋直往媽媽腿襠裏鑽。

 

拖拉機手小楊,剛張羅完送知青們來的那幾個開拖拉機的吃喝,聽見這邊出現大響動,一溜煙小跑趕過來,先拉亮飯堂的電燈,然後伏在主任的耳朵邊竊竊匯報著什麽。麻老婆生怕有人趁黑使壞,對她家老吳暗中出手,因為局麵已經開始失控,就一路碎步趕到丈夫身邊。小楊說話時,她剛好就立在身旁,依稀聽得小楊的耳語,大意是醫院那邊也有十來號知青,早就把小嶽那幹癟的屍首包裹停當,隻等這邊消息,就要抬屍回鄉。

 

吳主任濃眉緊蹙。死人的事,他這輩子見過太多,早已麻木。隻是這個小嶽,是眼見著在身邊長大,機靈聰明帥氣,要不是成分太高,指不定就成了他家大姑娘的如意郎君,成了他老吳的上門女婿。他們夫婦倆還真唏噓不已良久。本來是個能大能小的事,既然發生了,就應該商量個周全的解決辦法。如果聽任青年們鬧將下去,後果是難以逆料的。上麵對知青的政策,是能壓就壓,能收就收,實在無法,那就會提溜出幾個不曉事的地方幹部,拿他們開刀,無非是用這些替罪羊,來平息民怨,以便安撫一下遠在城裏的千家萬戶家長父母,穩定一下千百萬背井離鄉在窮鄉僻壤作牛作馬,處於饑寒交迫任人宰割蹂躪的知青們的情緒。

 

眼前的陣腳已亂,那個混帳鳥書記,一貫魚肉百姓橫行鄉裏,頤指氣使高高在上,說起話來天不怕地不怕的,其實心中一點沒有底。見自己一番大話沒奏效,根本壓不住陣腳,未免心慌,不光鼻頭上沁汗珠,腦門下巴上滿臉跑汗,眼睛裏也沒了那一貫作威作福的神采,瞪著一對散了光死魚一般傻愣愣的雙眼,不由自主地朝主任投來乞求的眼神。

 

吳主任神色凝重的揮揮手,“上醫院去吧。”

 

主任老婆這回發了急,“不行,你不能去,有危險!”一邊說一邊就伸手拽住男人的手。

 

“笑話!前幾年鬧武鬥,也沒把我怎麽的,眼下太平了,還能有什麽意外?!”見麻女人眼角沁出了淚,老吳語氣緩和了些,“你回家照顧老人和孩子,我可能回來很晚。”也不等麻老婆回話,甩開手就趕了出去。

 

“小楊,”麻老婆顧不得擦去眼角的淚水,“你趕快招呼幾個人,跟主任一起去。注意點兒,呃!”早年的鎮反,以及前幾年的武鬥,血肉橫飛,鬼哭狼嚎,觸目驚心,多年來,那磨一般沉重的夢魘一直沉沉的壓在麻女人的心頭。她失去了溫文爾雅的父親,她不能再失去與自己風雨與共幾十年的丈夫。

 

黃醫生倒是在當班,可他睡得特別死,護士小花捂鼻子拽耳朵,用盡千方百計,可黃醫生硬是不醒,依然鼾聲如雷。尋事兒的加上湊熱鬧看熱鬧的,百來號人黑壓壓擠在醫院的門堂過道上,小花哪裏見過眼前這等陣仗,又急又嚇,眼淚花花的往下流。

 

“同誌們,”黑暗中隻聽得吳主任的聲音。

 

“請大家靜一靜!”那是主任老婆的細嗓門。

 

“付書記,請你靠近點,”主任悄聲招呼畏縮在牆角的公社書記。“事情到了這份上,你得爽快表個態,不然,你跟你姑娘都得坐班房,指不定二十年、無期。誰讓你開口閉口海闊天空,盡拿大話糊弄人,事情由你姑娘起,點火加扇風,你沒少折騰。你看今天這道坎,俺們到底怎麽過?”

 

“撫恤加倍,由公社民政出錢!公社出麵給嶽紅衛舉行追悼會。給知青們放假三天,全記功夫。另外,另外,讓公社林場殺一頭豬,一滴血不留,全部送往知青點。”情急之下,書記反而能說出幾句人話來。

 

“你得給我們家老吳留一副血腸,”麻老婆畢竟是婦道人家,說起話來離不了鍋台三尺。其實,她這是在替主任高興,覺得老吳威風仍然不減當年,指揮若定。她為主任感到自豪。

 

“看看光頭他們能不能答應下來,”主任心中也沒底。

 

那邊,知青們已經準備停當,大夥兒歸攏在一處,這就準備打道上路,看來一點兒餘地也沒留。

 

有人把走廊上的電燈拉亮了。主任眼睛十分好使,一眼就看見離自己不遠的那個穿毛藍背心瘦猴,示意身邊的小楊把他叫過來。

 

您是吳……”瘦猴這回聲音很輕,揉了揉眼,似乎是還沒打黑暗中回過神來,眼花怕光。

 

“噢,我姓吳,是紅衛同誌父親單位的負責人。你看這事兒今天咱們還有回旋的餘地嗎?”主任說不上城府很深,可他畢竟是走南闖北的人,薑,還是老的辣。他要給足麵子,讓眼前這小夥子滋生得意之情。人一得意,就容易忘形,就會放鬆警惕,對手正好可以乘虛而入,切中要害,變被動為主動。

 

果然一招奏效!瘦猴招呼來光頭,還有那個吹嗩呐傳遞信號的黑大個。幾個人就站在黃醫生睡覺的小行軍床邊,幾經反複,討價還價,終於讓事態在可控製的範圍內得以解決。

 

付書記的女兒,就是那肇事拖拉機手,年輕眼尖,就看見嶽臨風,雙手捂麵,蹲在門外的牆根下,抽噎不已,眼裏鼻涕橫流。

 

主任一行回到苗圃時,天剛開始放亮。鬧騰了一整天一整夜,身心疲憊,剛坐下準備喝幾口大豆粥,就可見技術員小鄧,急匆匆邁著碎步趕過來。瞅著她那滿頭滿臉的汗珠子,就知道沒什麽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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