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圃吳主任和麻老婆 《河山人物之十》(3)

3

夜色還沒那麽深沉,收工的男男女女搬盆捧碗來回在苗圃食堂的路上。有家有口的,通常隻是打點米飯麵條饅頭什麽的。自己另外再在家裏的灶台上張羅一兩樣蔬菜,也有人家炒個雞蛋,蒸點鹹臘肉,放半碗事先浸泡好的黃豆,再撒點蔥花辣椒片,一家老小,吃的是有滋有味。至於那些單身男女,則夥食全安在食堂裏。因為一是方便,再者,苗圃大塘邊的菜地,提供新鮮水靈的時令菜蔬,供應便宜。食堂有現成的糧食補貼,平常隻收一半糧票;每逢節假日什麽的,則糧票全免,隻是象征性的收一點柴禾費。

 

吳主任拖兒帶女,還有那仍然戴‘帽子’的老嶽母,本來該在自己家裏燒菜做飯的,不過因為履新沒幾天,誠所謂‘新來乍到,摸不著鍋灶’,一家老小五張嘴,全安在苗圃食堂裏。掌勺的老張,大咧咧應和著,說是先記在帳上。前來打飯就餐的職工和家屬們,聽了老張的話,都會心的咧嘴笑了。

 

可是那天自大塘洗完衣服回來以後,麻老婆沒在食堂露麵,拖拉機手小楊,沒等自己大肚子老婆,慌慌張張胡亂先扒拉下幾口,匆匆忙忙把掌勺老張準備好的飯菜,手腳麻利的摞在食盒裏,提溜在手中,三腳兩步就往主任家送去。

 

小楊並沒進門,因為主任老婆嗓門太大,震得窗玻璃‘嘩嘩’作響。把小楊給鎮在門外了。

 

“你本性難移!”那麻老婆的高嗓門。“傷疤還沒好,你就忘了疼!”

 

“你胡說些什麽?”主任暴跳如雷,拳頭擂在桌子上山搖地動。

 

“別忘了,”主任老婆的脆嗓門,“醫院院長你幹了幾天?是怎麽給人趕走的?”

 

“扯淡!是那護士的男人陷害我!你怎麽就偏聽偏信。”主任顯然火氣降了下來,顯得三分有氣無力。

 

“別忘了,你那中學校長兼書記是怎麽給撤了職?”

 

“那是那個混蛋禿頂班主任同那個小――小妖精合夥設的局。他們報複我,因為我對他吐露考試題嚴肅處理,他懷恨在心。”

 

“哼!就你這話,怎麽不同市委領導談?為什麽?啊?”聽起來麻老婆是步步緊逼,得理不饒人。

 

“別他媽的老跟我窮扯淡了!”主任遲疑了片刻,看來是理屈詞窮,隻好以進為退,鼓起勁頭反撲,打腫臉充胖子,不想輸下氣。“什麽什麽?哪兒哪兒啦?有事說事,你怎麽盡東扯西拉的。我剛來這兒,東南西北還沒搞清楚,什麽事兒又委屈你啦?“

 

麻老婆歇了口氣兒,拿眼看了看滿臉恐慌,卷縮在屋旮旯的兩孩子,轉身進了裏屋,對枯坐在床角掏手帕抹眼淚擤鼻子的老母親說,“您還是領孩子去食堂吧。他們都餓了。”

 

小楊知趣的很,迎上去領了老人孩子,一聲不響朝食堂走去,耳朵裏還聽到主任老婆的鼓噪聲,“瞧你剛來沒幾天,就整天同那不下蛋的小母雞形影不離的,什麽春啊,香啊臭啊的,離哇合哇的,悄悄話說個沒完沒了。”

 

“那是在談公事,談培育香椿苗,栽植‘香’椿和板‘栗’,談論苗圃下一步生產計劃。你老毛病總是不改,又來盯梢啦!”主任這回得了理,嗓門提高許多,小楊走出數丈遠,耳根仍然不得清靜。

 

麻老婆說話曼聲細語,可在苗圃員工心目中,是個十足的醋罐子,姑娘媳婦凡事繞著她走,對她敬而遠之。本是大家出身的女人,房前屋後住著的都是一群拉不上牆貼不上樹的村姑怨婦,沒有共同語言,且也懶怠同這號人等說話。上麵也還通情達理,給了她一份吃糧不要當差的活,幹管理員,整天也不知道到底要管理誰管理什麽,壓根兒就不需要上班,加上平時連個說個家常話的人也沒有,閑著實在沒趣,就思謀養雞,同著母親專門在家伺候,專等下蛋。丈夫喜歡拈花惹草,幾十年來一直如此,打架放潑,分居離婚,也不知鬧騰過多少回,卻也無效。狗,總也改不了吃屎,隻好由得他去折騰,好歹鳥要歸窩,每到天黑,他還是知道要回到這個家裏的。

 

社會這陣子已經開始很不消停,他們夫婦倆走南闖北,風風雨雨見過太多,同時與早年的那些戰友們都還保持著聯係。吳三趟前不久還來了信。這家夥後來在鴨綠江那邊立了大戰功,一路就順湯順水的當上了軍長。信中千叮嚀萬囑咐的,讓他們千萬看完信就點火燒掉,象玩地下黨幹特工那般。由此,他們知道早晚要出大事,家裏不和外人欺,這道理,書香出身的麻老婆還是非常清楚的。

 

因此,她決定凡事收斂點,便開始靜下心來,先是打縣城買回來二十隻來杭良種雞,渾身細碎白毛,烏豆般的眼珠子,光拿眼看著就惹人愛,雖然抗病能力不如當地土雞,但生長期短,下蛋快。後來,又托人打縣裏良種場買來二十來隻良種麻鴨,脖子上戴一道白色羽毛,當地人都叫它‘白頸箍’,食量不大,但可都是下蛋的祖宗。

 

蹉跎歲月踉蹌過,不經不離的也就打發掉五六個年頭。世道終於亂得不可開交了。吳主任的苗圃,山高皇帝遠的,加之農工們整天操持著吃喝拉撒鼻子頭底下的事,每天都有操不完的心,雖然也有那好幾個蒸不爛煮不透的礱糠貨色,大體上的局麵,倒也還能控製得住。

 

其實,那年月,人的世道亂,爾虞我詐,人人自危,一個個都象那烏眼雞,逮人就要啄它幾下子。雞窩裏外也不太平。有那黃鼠狼,嘴尖皮厚*****亮,晝伏夜行,不敢摸狗,卻專門偷雞。吳主任忙裏偷閑,叫來小楊,把雞籠前後左右加固,還裝上好幾個老鼠夾。黃鼠狼三番五次偷雞不成,一改平時作息習慣,大白天出洞,趁雞們正在聚精會神的啄食,奔而偷襲之,而且一擊而中,每每得手。老嶽母早年幫襯老東家經營,經手的錢財也不知有多少,可就是對‘錢財’二字仍然看不開,特別心疼那幾十隻公雞母雞。這不,有事沒事就拄個拐杖,照應著雞群。偏偏就趕上一隻催命的黃鼠狼,老人一急,先是摔了一個大趔趄,然後便是中風。

 

主任夫婦,好不容易將老人在縣城醫院安頓下來,眼見得並無大礙,就轉身回苗圃,家裏家外的事情不少,沒人照料肯定不行。特別是嶽臨風的兒子嶽紅衛剛剛出事,有關喪葬撫恤事宜,非得他這個做主任的親自出麵不可。

 

說起這個老嶽,五十年代初就是行政十五級,一枝禿筆相當了得。但凡作報告傳達文件,那他是搖唇鼓舌上傳下達眉飛色舞有聲有色。開水不響響水不開,那老嶽,其實就是一壺不開的水,半壇子醋,運動剛剛開始,單位裏就號上了他,都是打四九年過來的人,抄一把米,哪來沒幾顆稗子稻粒。大家夥揚過來篩過去,就給他瓷瓷實實安上一頂不大不小的帽子――曆史加現行,降到行政二十一級,到苗圃接受改造。老婆孩子本來都在省城合肥。叵耐鬧下放,那男孩子隻好來到巢湖邊,好歹離苗圃不太遠,老父親雖然失能,但對這唯一的寶貝兒子,那是噓寒問暖,百依百順。每逢周末,總是盼著兒子能早點到苗圃來,老人冷菜熱湯的,少不了準備幾大盤。

誰承想……

 

事情的來龍去脈是這樣的:

 

那時節,到處搞化肥廠,土法上馬,工序也相當簡單,就是把打山裏頭開采出來的所謂的磷礦石,先用機器研磨成粉末,然後再通過酸處理,弄成淺灰泛蘭色。而且還得按計劃供應。生產隊想超計劃多買,那不成;若是手頭沒錢,不想買,那也不成。農民們花老鼻子錢,買回來沉甸甸的石頭粉,拋撒在地裏,也隻能是盡個人事而已,莊稼生長期內,硝酸氨水綠肥人畜糞之類,該上啥還得上啥,否則到時候準沒收成。也就是說,那磷肥實際上啥用場也不頂。誤事,而且,擱現在的行話,那是造成環境汙染的萬惡之首。可在當時,什麽話都不能隨便說,幹擾了農業學什麽的,那簡直就是作死。

 

那年嶽紅衛不過二十歲,一米七幾的個頭,千萬不要誤會了,他那般個頭,在當時,可就是皎皎者了,因為舉國上下,十數年來都是計劃供給,時不時的還得聽那混帳老兒一耳朵,‘忙時吃幹,不忙時吃半稀半幹’之類,大都營養不良,哪裏有許多高條個兒的孩子。擱如今相比,但凡女孩子出落得自我感覺良好,相處個男朋友,起始條件就是男方得一米八以上,就好象自個兒那緊俏產品,這一米八就是出廠價。紅衛長得是修長白淨,挺胸凹腹撅屁股,籃球打得相當不錯,而且還參加公社那混帳思想宣傳隊,吹彈唱跳,門門拿得出手,而且還會寫,動輒就來段三句半對口詞什麽的,能把人逗樂得前仰後合的。就拿他那支竹笛,每次演出,開場沒他一曲《牧笛》,孩子們怎麽也屁股落不了地,場子裏外上竄下跳的,鬧騰的人龍心不安;每次演出收場,怎麽著他也得來一曲《揚鞭躍馬送糧忙》。鄉下人都愛瞎傳,說他是陸春齡的關門弟子,說的有鼻子有眼的,無非是想給景仰的人,添油加醋,抹上點傳奇色彩。

 

嶽紅衛這個名字,其實是有出處的。那年剛出生,舉國都在學蘇俄,老子臨風心血來潮,給兒子取名嶽克佳,那時候,人們做事說話,都還抓個根本,兼顧中國的文化習俗,若是擱現在,幹脆就叫他‘斯基’、‘保爾’之類的了。《九評》之後,老嶽雖說是作了內部傾軋的替罪羊犧牲品,可他政治嗅覺依然敏感,堅持要給兒子改名‘嶽四清’,待到他本人給徹頭徹尾清理到苗圃放牛,文革也已轟轟烈烈史無前例起來,兒子下放,樂得他這個做老子的文采輝煌一下,就改成如今的‘紅衛’二字。倘若小夥子當年大難不死,恐怕‘四化’、‘開放’之類的俏皮名字,還得列出一大串來。說出來好笑,其實那是文人們的淒慘悲切,無聊加無奈。

 

紅衛白天參加勞動晚上給貧下中農演出,忙得是起五更睡半夜的。現在人們忙生意做廣告,動輒就是24 x 7,那年月的農村,差不離就那種折騰勁,人人窮忙,忙得是昏天黑地,哪裏還有什麽禮拜天。

 

剛吹完那《揚鞭躍馬》,嗓眼裏冒火。泥土壘成的看台一側,停了一輛拖拉機,滿滿一車廂磷肥。開拖拉機的是公社付書記的女兒,有文化細胞,一定要聽完他的笛子獨奏,而且一定得同她心宜的小夥子說上幾句話,才肯把一大車化肥送走,摸黑挨餓也在所不辭。押車的也不是個省事的人,孬好誤工回去記工分。拿工分不幹活,還看演出,樂得他屁顛顛的。

 

女拖拉機手大大方方的給小夥子遞上軍用水壺,手心裏攥著一方潔白芬芳的手帕,都捏出了汗,蓄謀已久要給小夥子擦汗,可始終沒鼓起那份勇氣來。

 

“這麽晚,化肥送哪兒呀?”小夥子通情達理的問。

 

“不遠,就苗圃場那邊的紅旗大隊,”姑娘樂滋滋地回答。

 

“可以捎上我嗎?我剛好可以去看看父親了。”紅衛其實心裏頭想著的是一位才貌相當的姑娘,就下放在紅旗大隊。見拖拉機姑娘微微頡首表示同意,紅衛回過頭叫了一聲:

 

“梁隊長,我回去一趟,拿被子,明天下午回來!”也不問那個梁隊長到底聽到沒有,慫身跳上拖拉機,挨著駕駛員身邊,擠上半片屁股。一陣黑煙,一陣‘劈啪’噪音,拖拉機就朝著黑夜開去。對嶽紅衛來說,那是朝著死亡,朝著無常靠近。

 

拖拉機轉彎道的時候,轉得急了點,猴坐了半個屁股的嶽紅衛,猛可的重心一偏,就給摔了下去。姑娘一個著急,腳下力氣使錯了地方,沒刹住,卻堪堪就打小夥子右大腿上碾了過去。小夥子硬氣,拍拍屁股爬了起來,也沒說話,歪歪倒倒的就又爬上了拖拉機。這回,他是上了後拖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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