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老東家那硬著頭皮的幹飯也沒吃上幾天。大兵南下初始,他是先丟了牲口,隨之賠了女兒,接著分了地,然後是掃地出門騰出了房屋;一手創辦的學校,作了軍營,部隊移防之後,那學校成了後方醫院,後來又改成軍需加工廠,再後來改成了什麽,他的的確確就無從知道了,因為自打他清理了那家不大不小的棉紡廠,交出機器圖紙廠房之後,就進了大獄;沒過兩年, 就作為漏網的反革命給槍蹦了。
他們審理案子雷厲風行,三下五除二就給他定了案。想當初,把女兒嫁給吳團長時,老東家雖然是十二分心不甘情不願,可照不住那政治主任的油嘴滑舌,一番連哄帶騙,利誘威脅的話,綿裏藏刀,剛柔相濟,立逼他應了這城下之盟,實指望這位團長女婿在十萬火急之中,能從中周旋一二,解了他的死套,給他一家老小一條生路,免了那滅門之災。
可沒等團長有個回話,他們就結了案,‘漏網曆史反革命’,判處死刑,立即執行。老東家至死也沒鬧明白,共軍一到,他就入了監,從來也就沒見過天日,‘漏網’,這是從何說起!真是咄咄怪事!
吳主任許多年來,腦袋上頂著這曆史反革命家屬的帽子。他數十年出生入死,流血流汗,加之在部隊裏背景深厚,這才得以保全,饒是如此,這如許年月,日子過得也是勉為其難,東調西遷,南突北移,這不,平地裏就來了一紙調令,隻好倉倉惶惶,打點好衣服行頭,應職履新,到苗圃報到。好歹那年月,人們衣裳行頭並不臃腫累贅。
苗圃有幾十間大大小小的房屋,北麵緊挨著淮南鐵路,西邊一口長方形水塘,叫柳塘,岸邊垂柳婀娜;東邊的是口大方塘,周圍栽種了許多桑樹,塘下方是一衝兩折水稻田,故而塘霸相當高度,以免梅雨季節發水時衝壞了水稻田,由此管這口塘叫桑霸;房屋的正前方是一條南北向的機耕路,與鐵路基本平行,大一點的拖拉機勉強也能通過。機耕路南,還是一口大塘,當地老百姓都叫它苗圃大塘。塘壩邊一大溜柿子樹,深秋季節,桔黃紅亮的柿子,小燈籠般大大咧咧前三後五的掛在樹上,好不誘人。這是一口方圓十來畝的大水塘,究其形狀,大抵與民國三十八年以前的舊中國地圖相仿佛,就是那楓葉形的,不是那苟讓割裂過後的所謂的雄雞形的。
吳主任汽車火車拖拉機一路過來,著實是鞍馬勞頓,辛苦非常。可他戎馬半輩子,習慣了,不在乎。
“鄧技術員, 請你談談苗圃的有關技術問題,以及今冬明春的栽種計劃,”根據一路上拖拉機手小楊的介紹,吳主任剛到任就認真其事的放開手抓工作,那是一九六四年,麵上社教運動還不緊不慢的在基層單位、在廣大農村進行著。可這,並不妨礙吳主任抓生產。
技術員二十五六歲,四川人,中等身材,戴一副寬邊眼鏡,人長得白淨秀氣,內含而端莊,溫文爾雅,說話曼聲細語,是未開口說話臉先紅的那種,沒見半分川妹子的潑辣。
“報告主任,目前我們苗圃前後培育了如下幾個林木品種:泡桐,金邊黃楊, 金葉女貞,法國冬青, 夾竹桃,苦楝,椿樹等。哦,椿樹在當地又叫臭椿。我們打算對現有苗木進行移植歸類,將分散的同一規格的樹種移植到同一地塊,既促進苗木的管理,又整合了苗圃內的閑置土地,為接下來的苗木種植工作打好基礎。”技術員頓了頓,見吳主任,半眯起雙眼,一副打盹的模樣,頓時沒了主意,不知道是該繼續介紹下去,還是就此打住。
主任眼皮動了動,還真是覺得人困馬乏口幹舌燥的。起身含了一大口茶水,很見動靜的漱了幾下子,‘哇’的一身,張口就噴吐在辦公室門外,技術員給那響動嚇得下意識的縮了脖子。拖拉機手小楊,剛巧提溜了瓶開水,過來給主任續水,潑麵就給噴得滿身滿臉。
吳主任第二天就下了地。所謂下地,其實也就是背著雙手,認真其事的在田埂上走,技術員小鄧前後左右相陪。見大夥兒赤腳巴天的忙插秧,他先是揮揮手,算是打招呼,然後便再次背起雙手,東南西北瞧過來睄過去,心中有點犯糊塗,不是苗圃嗎,為什麽要插秧種水稻種糧食?
“汪汪,”苗圃的大灰狗最不喜歡見生人,拖一條又粗又壯的大尾巴,悄沒聲息的就奔過來,本打算來個出奇製勝,悶聲大發財,一擊而成功;沒承想鄧技術員就立在那陌生人的身邊,灰狗便以退為進,狂吠幾聲,抖露幾下威風,也是向主子邀寵。
吳主任先是惕惕然一個大退步,下意識的伸手往腰裏討,腰裏什麽也沒有,隻好順勢雙手叉在腰間,與狗憤憤然四目相視。
“苗圃,應該以培育苗木為主,加快我們附近六縣一市的綠化建設。”一路上,主任在給陪同他,給他介紹情況的鄧技術員作指示。“怎麽大夥兒都在忙著栽秧、種水稻呐?”主任更加憤憤然,顯然把剛才對那隻不識好歹的老狗那份怨氣,盡情宣泄出來。
“主任不愧為上級領導,”小鄧小心翼翼陪著話,同時側過身來,扶了扶脫掛到鼻梁下端的眼鏡。剛才為了趕走那隻不知趣的狗,技術員不得不貓下身來,裝作要拾塊土喀喇要砸狗的模樣,才趕走了那欺生的狗,眼鏡落在鼻頭上,鬧得呼吸都老大不自在。這不,偷個空,她轉過身來扶好眼鏡。
鄧技術員有個不好不壞的毛病,就愛扶眼鏡。就如同有些人,習慣上就喜歡眨眼一般,總也改不了。提起這扶眼鏡,裏頭有一段又酸又苦的陳年舊事。
當年她父親是水利部門的總工程師,高度近視。一天,為了一個大型工程,與書記兼局長鬧得很不愉快,知識分子的臭毛病,一發急躁,便摘下眼鏡坐擦右擦,好不容易重新戴上後,還得挺有風度的伸出一隻中指,優雅的往上這麽一推。其實,那老學究不過是想借此穩定一下情緒,以免同行伍出身的一把手鬧得太僵。
鄧總這麽小心翼翼地一扶眼鏡,堪堪就戳到了書記兼局長的痛處。局長記憶猶新,那年整風,上麵來的特派員,就同眼前這老小子一般德行,也是肉少皮多骨頭重,也是這般戴一副窄巴邊兒的眼鏡。那小子,歹毒萬分,差點就沒把他活活整死。這書記局長死裏逃生,自此以後,就恨上了戴眼鏡的人,特別恨那些時不時伸手扶一扶眼鏡的那些家夥。
在給鄧總戴極右派的群眾大會上,書記局長一如既往作總結性發言:
“你就讀了幾年書,滿腦袋瞧不起我們工農幹部,貓(藐)視我們黨的領導。整天戴這眼鏡,就是害怕瞧見我們社會主義的大好形勢,就對社會主義不滿。瞧你,還總是衝著我扶一扶你那臭眼鏡!”
鄧總沒熬過幾年,臨斷氣時,他諄諄告誡兒女們,日後千萬不要戴眼鏡,既便是戴,也不要有事沒事去扶一扶它;既便要扶,也得盡量在人後,一定要避諱點。老頭其實也知道,近視由來是遺傳成分大於用眼不注意衛生。不過,老人咽氣時的這番話,技術員一輩子牢記在心中。
“主任,我們的職工,基本上都是農工,一個月口糧是三十二斤,好多人都把家屬帶在身邊,家屬大都是農村戶口,拖兒帶女的,都不帶口糧,一家人就那三十二斤定量,怎麽著也喂不飽肚子。農村現在還分點自留地,多少有些補貼。我們是國營單位,同時土地也有限得很。職工們一挨餓,平時工作哪裏還有幹勁;同時,餓壞人,對社會主義製度和名聲都不大好交待。所以,隻好……”
隻見主任打了個激靈。他特別害怕聽到‘挨餓’兩字。六零年,因為工作忙,沒時間回老家看看老父母,按月寄十斤糧票二十塊錢回家。父親來信說,叔伯堂兄弟他們全家十來口人,都活活餓死了。特別是他那嬌小可愛的堂妹,解放那年,剛十歲,紮兩隻羊角辮子,一對俏皮的小酒窩,滿嘴白淨整齊的細碎牙齒,模樣兒,就同眼前的小鄧相仿佛,甜甜的,美美的樣子。可他們都沒熬過那幾個人吃人的年頭。至今,對吳主任來講,那都是一場惡夢。
“可那,也不能違背黨的方針政策哇。”主任到底還是領導,大是大非的立場問題麵前,向來不含糊分毫。
說話間,曆史反革命分子嶽臨風牽著苗圃唯一的那條大水牛,迎麵吭嗤吭嗤走過來。嶽老牛倌早就聽說新領導要來,這不,他是特意趕過來,以他特定的方式,連人帶牛,趕過來向新領導請安問好來著。
“領導好!技術員好!”看著年輕不太曉事的技術員在場,嶽臨風也沒多話,把好幾個夜晚翻來覆去籌劃停當的一派申訴翻案的詞兒,隨著滿口的吐沫大口大口咽將下肚。隻是點頭哈腰,打躬作揖一番似的,先是滿臉崇敬,繼之是眉眼裏堆笑,牽著那大腹便便的水牛,側身半挪著小步,緊挨著新上任的主任身邊蹭過去。
那水牛,絲毫沒有那勢利老狗那般狗眼瞧人底,卻依舊是那老氣橫秋舊式做派,不理不睬,優容悠然,邁著那一如既往不緊不慢的四方步,大大咧咧的就打主任身邊過去,隻是那不通人性的尾巴,恰恰就心不在焉的抽打在主任當天剛換上的簇新的哢嘰中山裝上。汙泥濁水,連帶著草根牛糞,堪堪然在主任的腰間拉了一條粗細相間,濃淡適宜的印記。
主任打小抗槍鬧革命,先是一路殺人越貨,後來是轉戰南北當領導幹部,平時總是由他叱吒風雲,在他那個小天地裏,那是老子天下第一,還從來沒受過這番窩囊氣。臉上好幾處汙水點兒,掛在那兒涼絲絲的,順手這麽一抹,就覺得一股腥臭,卻還自覺不自覺的,就往鼻頭上一湊,連打了兩惡心,差點沒吐出來。
瞧那水牛,以及那牽著牛鼻子的老牛倌嶽臨風,日子過得沒精打采,麻木不仁,沒事人兒沒事牛兒似的,目不斜視,心無旁騖,一本正經,一心無二用的一步一個腳印繼續往前走著。渾然不知身後發生的事兒。誠所謂‘淒惶多煩眼前事,蹉跎少顧身後泥。’
主任悻悻然就快步回到辦公室,抽身又回了家。落下這小鄧技術員,起先是臉上掛不住,一陣紅一陣白的,走也不是立在原地卻更不好,仿佛那弄髒新主任新衣的不是那老水牛,而完全是她的不是。事後,技術員一直在納悶,那實實在在一尾巴汙泥濁水,是不是老嶽蓄謀已久,刻意送給新主任的見麵禮。
太陽都快下山了,地裏的農工們都吆喝著收工了。也沒見主任再出門。技術員十分不自在的站在主任家的窗口,滿臉禍事臨頭的倒黴樣。
門終於‘吱兒’一響,卻見主任的婦人,撩開大步邁下台階,朝苗圃大塘急匆匆的走去,手上提著一個小水桶,裏麵塞滿了濕漉漉的衣服。顯然這婦人已經在家裏將主任的髒衣服搓洗了,提到大塘去漂涮一遍。麻女人打眼梢裏睄見了幾步開外的年輕技術員,收住腳步,
“是小鄧吧,”女人臉上堆起笑,“剛搬來,沒少聽咱們家老吳提起你。怎麽傻站這兒?進來坐坐?”嘴上這麽招呼,身子卻仍然前傾,仿佛收不住腳步似的。
“啊,”小鄧正滿腦門心思,悟性又遲,一時不知道應對什麽才好,顯得很局促。躊躇之間,主任夫人業已走出二十步開外。
大塘邊,好幾個女人業已占好位置,無非是淘米洗菜涮衣裳。
“新來的吳主任,你們都見過嗎?”說話的是拖拉機手小楊的老婆。
“我倒是見過主任的那位,”說話的是苗圃會計老張的老婆。
“是不是滿臉麻子,特別……”一個碎嘴女人,話剛出口,就瞄見一聲不吭立在身後的主任夫人,到嘴的話,咽下了肚。
“啪,”身後的水濺得比人還高。吳那位胳膊肘上的小水桶失手跌落在水中,女人們都滿臉滿身的水。幾個省事的,一聲不吭收拾起各自的衣物,頭不抬,大氣兒也不出,邁著碎步開溜了。
拖拉機手小楊的老婆,挺個大肚子,滿臉的孩子樣,連說話也孩子腔調:
“吳大姐,您洗衣哇。我來幫你!”不容人家回話,先自手腳麻利的搶過衣服,‘嘩嘩嘩’洗將開來,捶棒敲的霹靂響
“怎沒看見技術員小鄧來洗衣服?”吳大姐臉上的氣色稍微順了點。有意無意地問。
“她呀,哼!”大肚子蹲在塘邊,一點也不嫌累贅,手腳麻利,嘴巴還一刻不消停:
“她嫌塘水不衛生,專門到井台上提井水洗。哼!”
“她男人給她打水?”吳大姐漫不經心的問。
“哪裏,她男人在城裏。嘿,告訴你,千萬別跟別人說,”大肚子小媳婦身子往上提了提,“她是個下不來蛋的雞,她男人是三代單傳,都急紅眼了,偏方郎中看過多少人,瞧她身上裏裏外外都透著藥香,可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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