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記 (九二年七月二十八日)
花錢不但買罪受,而且買來了半監禁。失去了自由,陷於一種煩惱的等待狀態中。我的稟性中最缺乏的素質就是忍耐,也許這是天意。
好象隱隱約約有了一點傷心,昨天在雨中哼著“由零開始”,差一點大哭一場。
如今想到家人,想到那些朋友,想到未來我對他們講述這個故事時,是否能說清楚我此刻這種似真似假的心情。
一刹那間明白了很多的世態炎涼,那些當兵的對我的不同態度,提醒我此刻我的景況並不是一個故事。
不過我仍想,幸虧我沒翻車,沒得惡病,沒在緬甸被關進地牢,沒被劉道好謀財害命,夠幸運的了。
剛才聽到窗外有上海話的聲音,連忙走出去,確是一隊上海人,可惜這裏住不下,他們得走。盡管很親切,可也不知對他們說什麽好。
看了一大堆舊報紙,心裏酸酸的,也不怎麽有心情看,草草翻完後去管理處還了,好象不能明白自己怎麽會變成這麽一種身份。
上午與下午都去過郵局,權衡著要不要打電話回去。如果他們發過電報,則我應該打,不然家裏要急的;可如果他們沒發過電報,我打了就沒什麽必要,反而讓家裏著急,反正怎麽都不好。
晚飯後遇到主審我的人(注:指導員),他告我明天大概可以解決,搞得我興奮不已,一下子發現西雙版納的雲是那麽的美麗,層次鮮明,色彩燦爛,形態多變。打洛街上的牛馬,也頭一遭引起了我的興趣,好高大的馬,那麽多牛,以及滿街亂跑的大大小小的黑毛豬,雞與狗也不少,真是豐富多彩。
日記 (九二年七月二十九日)
已經在此地住了三夜,也不見得受了什麽苦,就是心中煩悶。
今早上又上街亂逛了一陣,碰到了一個熟人(注:賣我“西班牙蒼蠅”的帶眼鏡的四川人。他見我還在打洛有些奇怪,並告訴我武警去他那查過我,他沒告訴他們我買東西的事)。
滿街亂七八糟的東西,隨我拿我都不見得要,看到那些遊客認真地討價還價,越發覺得自己是局外人。我逛街隻為消磨時間,因為什麽都不想買,甚至也不想看,所以逛街就尤其的快,好象那些小灘鋪隻是我散步的背景。
想到自己被關在這裏,有時心裏會升起一種憤怒,我招誰惹誰了,會有此厄運。西雙版納(至少是打洛鎮),我永遠不想再來了。
簡單人的簡單生活,看到了嗎?恐怕沒有,但我卻正過著呢。
有時會想到在猛洞河遇到的那個九江的女孩子,她的神態(表示探詢、驚訝、喜悅等),以及她在說話時富有說服力的手勢,怎麽也不能讓我相信她才二十二歲,真不可思議,很想把我這段但願是有驚無險的經曆告訴她。有驚無險,與猛洞河漂流差不多。
不過這次稍稍有些玩過火,至少刮散了,不能明白我這些年竟會大意到這種地步。可能生活太平靜了一些,也沒有經過什麽風浪,這才忘了自己身處的環境。
所有這些使我拋開頭腦中的和平思想,梁園雖好,不是久戀之家,千萬不能放棄我的出國計劃。
日記 (九二年七月二十九日)
到現在還在這裏,有時候真沉不住氣了。剛才去找了一下王胖,他讓我回去等著,要問什麽他會來找我。一個個神神秘秘的,嘴上說沒什麽事,就是不肯放我,不知心裏是怎麽想的。
上星期六來到這個地方,今天已是星期四了,心急如焚。
剛才王胖說還在等上海方麵的回電,他們星期二已發出了電報,如此看來我周二晚上真該給家裏打個電話。以後去了下郵局,郵局裏的女孩說現在正好是最高峰,讓我十二點時來打,我怎麽都得打這個電話。
中午十二點給家裏掛了電話,隻花了五分鍾便接通了,同大姐姐說了讓她查一下,若有電報就快回。她好象一無所知,如此看來他們可能根本沒發過電報。我打電話用的是上海話(注:我們家裏人之間從不說上海話,她肯定明白我碰到麻煩了;另外我怕被偷聽),我怕了這地方。方才王胖問我為什麽要與四川眼鏡亂說話,又讓他知曉了,不過好在我沒亂說什麽。
日記 (九二年七月三十日)
今天一天昏昏沉沉,上、下午各睡了兩個小時,惡夢般的現實開始出現在睡夢裏。
上午指導員告訴我,他與領導商量後,領導堅持要等到回電才肯放人。中午我再一次與家裏通電話,郵電所所長人很好,知道我的情況後同意我暫不付錢,還告我昨天、前天都發過電報,可前天的那一個沒寫回電地址,所以隻有昨天的那個算數。
大姐姐說她中午去看時已收到了,下午二時去辦這事。
晚上看武警的八一晚會,乏味之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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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打洛的幾篇日記準確記錄了當時的心情,最糟糕的是不確定性帶來的焦慮,整天如熱鍋上的螞蟻,絕對是度日如年。戰士們告訴我曾有一對戀人在界碑那拍照,不小心過了界,回來就被懲罰了。另外也有象我這樣非法過境最後被判了六個月。好在武警從一開始就告訴我他們不打算起訴我,否則兩罪並罰我基本會被判刑。這一周中我既不知他們需要多久才能弄情我的問題,又怕他們改變主意起訴我。如果僅僅去電上海查查我是否有前科,對我來說就是上上大吉了。
在打洛我補上了文革的一課,士兵對我的態度有如文革時對待壞份子。我在還報紙時與幾個士兵聊了起來,不知為了什麽話題起了些很小的爭執,一個士兵惡狠狠地說:“你還是沒吸取教訓,別忘了你的身份。”說得我楞在當地,啞口無言。
一次散步到打洛江的橋上,我趴在橋欄杆上看著江水出神。一個戰士湊到我邊上對我說:“我看到那照片了,你真的搞了那女的嗎?”“啊,怎麽啦?”我不置可否地反問道。他一臉的豔羨:“那還值,她長得蠻漂亮的。”還被人羨慕,起碼也是個心理安慰。
我的活動範圍受到嚴格的限製,基本就是鎮上。有一個上午我心情不錯,就走出了鎮子,一直循著小道上了山,來到一個真正的傣家寨子。真正的傣家寨子非常的破爛,看得讓人心裏難過,與“民族風情園”裏展出的完全是兩回事。可惜我的相機被代管了,沒能留下照片。我怕引起不必要的麻煩,就沒有要求進入傣樓。
到了七月三十日,我的心情沉到了穀底,一整天都是昏昏噩噩的。因為實在無聊而且白天睡得太多,晚上我去看了武警的八一晚會。這晚會很吵,我坐在那完全就是個局外人。那一周不論看什麽幹什麽,都有一種局外人的感覺,與存在主義鼻祖加繆的《局外人》的心理狀態有幾分吻合。官兵們吵吵鬧鬧地互相哄節目,本來與我無關,但恍惚之間我總覺得他們會哄到我出節目,我想如果他們真叫到我的話,我會講一個真實的故事,於是在心裏將這個故事重縷了幾遍。
上海平安電影院時不時會放一些當時所謂的“探索片”,我一般都會去看,有一段那兒放映王朔係列,我買了兩套聯票,與搭擋一起看。記得最後一場是“頑主”,搭擋有事沒去,我一人坐那,發現隔著空位一個漂亮女孩單獨一人坐著,反正那空座也是我的,我便移了過去。電影看到一半我實在忍不住了,就與女孩聊起了這部電影。忘了具體細節,隻記得她說出的話讓我吃了一驚,絕對是專業的評論。後半截兩人一直在聊電影,從這一部聊到那一部。到了電影終了,場內頂燈亮起,大家一起退場,我與她隨著人流一前一後朝外走,我又一次落入了進退兩難的境地。以我們在看電影時的投契,我絕對不應該與她就此別過,但她的美麗對我產生了強大的壓迫感,令我無法從容。我對太漂亮的女孩有排斥,怕受累,也怕被誤導。從座位走到出口處要不了兩分鍾,兩分鍾內我不停地對自己說,我不要再後悔了。走到門口時我堆積起所有的勇氣:“你可以給我一張名片嗎?”
她笑了,從皮包中拿出了一張名片,也問我要一張,我說我沒有,我是個體戶,說的時候頗為窘迫。她又笑了:“個體戶好哇,現在不是時興的嘛。”
這個北京電影學院畢業的女孩後來成了我真正的紅顏知己。我們在一起看電影,喝咖啡,吃飯,我們無話不談。在我的婚宴上,我讓她坐在我的右邊。我太太見到她後說:“你所有的舊雨新知真讓我擔心的隻有她,好在一來她人很正派,二來她看不上你。”太太絕對是聰明人,一眼就能看出所以然。
出國前與她在美琪樓上喝咖啡話別,在我是極其的不舍及淒迷。我為她點上她當時慣抽的薄荷型細長的摩爾(我當時已戒煙,但兜裏總放著煙與打火機,我最愛看女孩抽煙,女孩抽煙有著說不出的嫵媚與性感),淡蘭的薄煙輕拂上她的俏臉,她眯縫起又大又亮的雙眸,留給我一片迷惘。
那些年她春風得意,引領潮流。每次回國,時間再緊我都會約她吃飯。歲月在她身上沒有留下太多的痕跡,她美麗依舊。隻是她依然獨身一人,女人真不能太出色了,不然找不到配得上的男人。在當今這個物欲橫流、浮躁喧囂的世界,我卻感到她的心境越來越恬淡,越來越出世,讓故人看了,欽佩之餘也不勝憐惜。
我跑題了。我要寫她也不應該在這裏,要真是撕心裂肺、纏綿悱惻倒容易了,怕的就是這種若即若離、似有還無的曖昧。所以我喜歡聽王菲的“曖昧”。
此時我依然坐在武警的八一晚會上,我當時想講的故事還沒有後來的結局,在我想著她時,心中除了溫馨還有著期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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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我被告知上海的回電來了,我不是壞人,可以離開了。他們歸還了我所有的物件,扣除了我七天的食宿費和五百元罰款,把餘下的錢還了給我。指導員最後與我握了下手,說:“歡迎你以後再來。”我說一定一定,心裏忍不住要罵娘。
無論如何,西雙版納的雲是極美的,並不一定非要去康定看雲。那些日子,總是那些雲給我安慰,我每次煩悶時都在心裏說:“讓我們看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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