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德方》(河山人物之八)二、失之東隅二丫頭無緣洞房夜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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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失之東隅二丫頭無緣洞房夜

人終究是一命嗚呼了,德方卻不敢哭,也沒有淚。他手心朝上平伸出雙手,十指骨節突出,如同鷹爪般猙獰可怖,再慢慢勾起指頭,骨節便咯咯作響。他攥成兩個拳頭,輪番在自己前胸捶打,嗓門處發出餓狼般陰騭慘厲的哀嚎。

他晃晃悠悠的摸到羅老大家,尋摸著能不能打探點什麽,順藤摸瓜查出害了他弟弟性命的凶手。羅姓在北街村是大姓,三姑娘四姨夫五叔六大爺的林林總總有百來號人口。那羅老大是羅姓家的長房,叫羅大牛,他家的二丫頭小二子,在一年多前,就許配給了王德方,人家就圖他身大力魁的,吃得苦能擔待,同時沒牽沒掛的,等於是個上門女婿。要不是這吞樹葉啃草皮的日子來得太早,而且一來就沒有個消停,他王德方同羅小二,興許早就圓了房。

“來了,進屋說話,”羅老大剛剛一大盆菜湯水落肚,正撫著豬圈的門檻放水,打老遠就看見熱氣騰騰一大片。說是豬圈,一直空了好幾年,人都顧不了死活,哪來的豬食喂豬。公社化風聲越吹越緊,社員家哪裏還準許飼養牲口。

“發送走德圓啦?”羅老大寬腰棉褲,左手拉開褲腰右手往肚子上一覆,瀟灑的打個折,再抽出棉線辨出的褲帶橫七豎八打個節,習慣性的用雙手在前襟上拍打拍打,有氣無力地跨過門檻,一屁股坐在堂屋裏迎麵的床上。

“送公糧的都有哪些人?有你們家人嗎?查查是誰使的壞,壞了我苦命的麻弟弟。”德方一整天沒吃喝,說話時氣短,吐字輕而且急,象個不曉事的婦道人家在發號施令,讓人聽著就不舒服,更別提羅老大他這個準丈人了。

“光宗倒是在場,”羅老頭挪一挪身子,屁股頭上光剩皮沒了肉,坐在床沿上咯得慌。

光宗是他大兒子,也就是羅二丫頭的大哥,德方將來的大舅子。高高的個頭,高顴骨翹嘴巴,皮膚黝黑,卻配上了滿口的白牙,一蔟齊個挨個的紮在粉紅色的牙幫兒上。為人斂聲斂氣的,從不大聲說話,而且每回說話之前,總是先露出滿口的白牙大咧咧一笑,活脫脫‘黑人頭’牙膏上的廣告照。由此得了個混名兒,就叫‘老牙膏’,久而久之,倒把他的大號兒給淡忘了。

“是誰下的狠手,活活打死了我弟弟?他前天剛挨了一頓打,全身上下都沒一塊整齊幹淨的地方!”德方一激動,慫身站將起來,仿佛立馬就能抓到真凶似的。

“德圓到底招惹了誰,又遭到一頓毒打,我查看了屍體,他最後是給人用腳踢死的,就一腳,準準的踢在胸口上。到底是什麽人?能對一個半大的孩子起這麽大的狠心!冤有頭債有主,我不能不替我兄弟出這口惡氣!”德方當過基幹民兵,又經常參加憶苦思甜大會,肚子裏新詞兒還真不老少。

“你就別招風惹雨的吧!就你那病秧子小德圓,瞅他那模樣還能熬過這個長冬天?早死遲死,總歸免不了一個死。人多手腳雜,誰都是真凶,誰也算不上是,法還不責眾呐。你能去找誰算這筆帳?再說了,就算你找得到真凶,又能把人家怎麽樣?”羅老頭又煩不勝煩的挪了挪屁股。歇了口氣,見德方似乎平靜了些,在用心思聽他勸解,便又咂巴咂巴幹裂的嘴唇,緊一句慢一句的說下去:

“再說了,就是上回那朱萬祥被人活活打死的事,你就沒有份?!聽說小德圓的死,到底還與朱萬祥在食堂被眾人亂棍打死有關係。也許你上回是跟什麽人結了仇啦,人家拿你兄弟出氣。天下事,一報還一報哇。再說了,眾嘴沒好言,眾手沒好拳,就你有能耐?挑得出到底是誰打死了德圓?嘿,如今這世……”

讀過幾年私塾的老羅頭,話到嘴邊還是咽了下去。人心難測哇,這幾年來,人心不古,世風日下,整天吃飽了沒事幹,你鬥我我揪你,上麵一直鼓動著老百姓相互整出人家不三不四的事兒,鬧得夫妻父子都能反目成仇,何況這女兒還沒嫁過門的毛腳女婿,不能不妨,不得不防哇!

“就是說,你家老大也參與了毒打我的小兄弟?”原來德方一直悶頭在思謀這件事。
“打住!”老頭幹咳一聲,接下去說道:“叫你不要在外麵惹是生非,那是為你好;你卻挑刺兒挑到自家兄弟頭上了。窩裏亂,你就這德行?!哼!你走吧,我要睡覺了。”

財大精神爽,人饑瞌睡多。那時辰,人們整天沒精打采的,倒哪兒都想睡一覺,好多人一睡下就再也沒爬起來,成了俗話說的‘路倒’。

德方在羅老頭那兒沒討到一句管用的話,反倒給他數落了一頓,心中好不沒趣。人一混沌,腦袋瓜就打不過彎來,就喜歡往死胡同裏琢磨,鐵定一門心思認定羅家的老牙膏參與打死了德圓兄弟,老羅頭卻不認帳,盡拿光屁股的瞎話兒糊弄他。自此就打心裏頭就與羅家結下了不大不小的梁子。

德方心事重重一路晃悠到街角,打孤寡老人羅三老頭門前經過,就見老人勾著腰在忙乎著什麽,聽見腳步響動,轉身朝他連連招手,德方左右前後四顧無人,想必是三老頭在同自己打招呼,便緊一步慢一步跨進門。

老人見他眼泡發紅,滿臉菜色,浮腫得厲害,輕輕歎了口氣,打手勢要他坐下,然後小心翼翼的打開床頭邊的一隻小瓦罐,伸出瘦骨嶙峋青筋爆突的手,抄起一撮米,悠悠的在手心裏顛了顛,又把手伸回罐裏,退回半撮米,這才慢慢轉過身來,揭開鍋蓋,將手中的米仔仔細細撒進沸水中,再拈起手邊的銅勺顫巍巍攪動著,再合上鍋蓋,動手將洗幹淨的蒲公英燈籠框之類的野菜切的絕細絕碎,順時針方向撒進鍋裏。整個動作纖細而縝密,不帶一絲一毫差錯和閃失。

羅老頭是無家無業的單身漢,住在一間不過十平米的破舊廂屋裏,白天就靠給鄉下人代寫家信,掙個五分一毛的,下午和晚上就得沒命的搖那老舊的紡車,帶人家紡棉花,紡一斤棉線,一般收四毛錢。好在老人是居民戶口,每天有幾兩米的商品糧,配上些野菜,日子也就這麽打發過來了。那年月,吃商品糧的,雖然是朝不保夕苟延殘喘,倒還沒經受到農民們那般的倒門絕戶的滅頂之災。

德方看著老頭,嘴巴裏不停的吞咽著,喉頭動彈的厲害。

“三爹,你孤寡一人的,我怎麽能……”嘴巴裏盡管這樣說著,還是迫不及待的接過老人顫巍巍的雙手遞過來的一碗菜粥,也不用筷子,也不在乎那剛起鍋的滾燙,順著碗沿邊吹邊旋轉著喝,也就是三五口的事,然後又很不好意思的瞧瞧老頭,勾起食指將碗裏刮個幹幹淨淨,吮吸的指頭‘吱吱’響。

羅老頭行三,輩分很搞,一般的小字輩們,當麵都恭恭敬敬叫一聲‘三爹’,盡管背後都直呼其名或者幹脆就叫他三老頭。有時候叫順了嘴,當麵也是‘三老頭’長‘三老頭’短的,老人也不在意,‘噢嗬嗬’幾下,以他那特別的朗聲一笑幫嘴巴不牢靠的年輕人解除了滿臉的尷尬。

‘噢嗬嗬,’三老頭又笑了,盡管聲音很輕,老人這幾年來一直這麽硬撐著,油也快耗幹了,哪還有力氣去大聲爽朗的笑。

“聽說了,你那弟弟。”老人說話有氣無力但字字清清楚楚。“就咱們這北街地麵兒上,這幾年一共走了多少人?”老人慢條斯理的問。

“不曉得,嚐怕有一百人吧,”德方小心翼翼的回答。‘嚐怕’是方言,意思是‘可能’,‘也許’,‘差不多’。

“因為沒得糧食吃而死的有多少呢?”三老頭說話字斟句酌,閉口不說‘餓死’二字。

“大部分是餓死的。”

“給糟死的,多嗎?”‘糟’是‘糟蹋’‘作踐’的意思,實際上是指被活活打死。
“萬大舅之前有幾個,前年加上去年的,嚐怕有近三十號人。”

“哦,我還以為就你們家德圓一個人呐。”羅三爹合上嘴巴,半天不再出聲,光拿眼看著骨瘦如柴的年輕人。

德方雖說書讀得不多,但為人機靈,腦筋轉動的快,當下就明白了老人的言下之意,雙腿一攏,倒金山拜玉柱給三爹磕了個響頭。

“別再把自個兒搭進去就好了!嗨,這年頭哇。”三老頭一邊說一邊坐到紡車後頭,那時候,哪來的棉花,也就是扯洗幹淨的老被絮,連扯帶拽的拉出很粗的線來,納鞋底什麽的,隻要還有一口氣,這日子總還得將就著過下去,穿鞋,那是免不了的。
剛剛落肚的一碗菜粥,那是老人生生打牙縫裏剔出來的,轉眼間就落到小肚子裏,出得門來就四下裏張望尋個方便的地方,碰巧就撞上了也騎在牆旮旯裏的子民。

“你知道嗎?無非有三種可能,”複原軍人子民是個遠近招臭名的小碎嘴,剛灌了一肚子菜水,晃蕩著小碎步打食堂拐角的巷子口走過來,瞅空兒四顧沒人,趕過來幫他分析,給他出餿主意。那時候的人,多少有幾分實在,有事無事,喜歡幫人家出謀劃策,顯擺自個兒幾分小聰明。自以為得意,其實多半是與他人火中取粟惹火燒身,事後才悔恨不迭,那時候便也於事無補了。

想當年子民在部隊也混了個排長幹幹,可就是為人浮躁,肚子裏識幾個字兜裏有幾文錢好燒包,在駐軍所在地招惹人家當地的黃花閨女,其實人家也無非是圖他有幾個小錢,根本沒朝談婚論嫁那方麵想,擱現在的行話,人家那是根本不愛他,逗他玩兒。可子民自有他的能耐,霸王硬上弓猴急爬上樹,弄得人家肚子大了,不依不繞的,鬧得風風雨雨沸沸揚揚,灰頭土臉給發落回老家,分配在糧站,倒是個人見眼紅豬見嘴拱的好工作,可還是老毛病,上管不住嘴巴下放任,三下五除二就把糧站站長的老婆哄進了房上了床。

事情本來也是可大可小的,原因是那戴綠帽子的男人雖然是捉奸在床,但是十分懼內,就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悶起水缸蓋上瓢。可就有那一應好事的,把這出好戲連頭帶尾繪聲繪色告訴了子民的老婆。那老婆沒主見,由著人家攛掇,披頭散發跑到糧站放潑胡攪蠻纏,這種事兒,當時是‘不告不發’,如今是告也不發告也白告,因為我們提倡‘以德治人’‘和諧社會’。當事者家屬立馬挺韁要討個說法,紙包不住火,案子到底還是發了。頭尾沒混足兩年,就給他送進了班房。

班房裏管事兒的一翻他的檔案,打過內戰跨過鴨綠江,大小也不過就是個作風問題,不上綱不上線的,加上子民一張能把死人說回過氣來的碎嘴,哄的那牢頭屁顛顛樂不可支,關了幾個月,自做主張,也就把他給放了。糧站站長見他又打道回來,氣憤不過,操起人家送糧農民手中的扁擔,追在他後麵要揍他,人家那是打死也不再回收他,對於他,那是打死也不敢再回糧站,隻好一擼到底,回老家種地,同劉三糊塗們攪和在一處。子民那糊塗實心的老婆啥個說法也沒撈著,反倒讓男人丟了人見人愛的好油水工作,又舍不得離婚,後悔不迭。這是後話。

“三種可能,”見王德方不大答理他,子民輕手輕腳往近前跨了一小步。“第一,是毛仁芝使的壞,殺雞給猴看,立個下馬威,讓你從此不敢小瞧她,不敢跟她頂著幹;第二,好象是那死鬼朱萬祥的什麽人,借機打你個回馬槍,這就叫一報還一報,知道不?”

德方果然有興趣聽下去,伸手把子民拽往巷角李家祠堂的門臉兒裏,在子民的肩頭有氣無力的捅了一拳,那意思是鼓動子民接著說下去。

多少見過幾天世麵的子民,象德方這種掉檔遇難的落水狗見得多。別看他此刻搖尾乞憐,一副病貓模樣,可一旦上得岸得了勢,就會窮凶極惡撲打咬人,前回兒在食堂毒打朱萬祥,王德方為了那一勺菜湯,摻和著把人往死裏打,周圍的人都敢怒不敢言。這些,子民心中都有數,但他不想給點破。他思謀著耍一耍這條沒皮沒脊梁骨的孬蛋。

“聽說呀,”子民說話故意頓一頓,幹咳一聲,拿眼往四下裏一睃,“你家德圓又犯老毛病啦,瞅人不注意,盡往自己嘴巴裏塞生稻穀。嗨,苦命的孩子!也是餓急了,腮脖子裏腦門上全是稻穀,連鼻孔眼兒裏也嗆進了去,都嗆出血來。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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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一回來串個門 -何一夫- 給 何一夫 發送悄悄話 何一夫 的博客首頁 (93 bytes) () 01/07/2009 postreply 17:55:10

非常感謝,您這是巨著啊,強~~ -老梅子- 給 老梅子 發送悄悄話 老梅子 的博客首頁 (4 bytes) () 01/07/2009 postreply 22:28:32

非常歡迎! -玉珠- 給 玉珠 發送悄悄話 玉珠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1/08/2009 postreply 00:31:05

回複:頭一回來串個門 -何一夫- 給 何一夫 發送悄悄話 何一夫 的博客首頁 (20 bytes) () 01/08/2009 postreply 04:06: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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