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一線記者甘苦談:我在地級市報紙的那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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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的第一份工作是從在市政府門口等一輛公務車開始的。

下午兩點開始視察活動,時間剛到,政府大廳的玻璃旋轉門打開,幾個人迎麵出來,打頭的那位很顯眼,是市長,已經提前在報紙上見過。

公務車像輛小型麵包車,但有自己的規格和製式,上車後市長坐在最前排的位置,那個帶了桌子的椅子。桌上有水、紙筆,每個座椅背後的網籃裏也放了瓶裝的礦泉水。等領導們全部上車,我跟著電視台的攝像大哥迅速溜到最後排,沒人跟我們打招呼,甚至沒有一個眼神,仿佛我們是空氣。

這是次例行的市長檢查,第一站,到市裏一處水產市場視察安全衛生。到地下車,市場的幾位負責人已經站在門口迎接,邊走邊跟市長介紹情況。市長在一些海鮮攤位前駐足,或者走進店裏跟店主交談。一排排海鮮池裏冒起不斷升騰的氣泡,把店麵襯得更窄。一群人跟著魚貫進入,我拿著筆和筆記本緊跟市長左右,試圖聽清他們在說什麽。

從第一家店出來,攝像大哥叫住我,指了指市長:“別靠他太近,你倆都要同框了”。一回想我剛才的舉動,大概耳朵都要貼到了市長臉上。

後來我才知道,其實不用仔細聽,事後市長秘書會提供通稿,哪怕沒有文字材料,也會有詳細的視察流程、地址、每個點的視察內容,如果是走訪個人或企業也會有相關信息。寫這樣的程式化通訊稿有固定套路,隻要記清楚地點名字,按照先後順序一羅列,加上一些連接詞、套話就能完成。等審核通過,登上第二天日報頭版頭條。

我忘了那天還視察過什麽地方,隻記得跟著人流上車、下車,兜一圈回到市政府門口。不過我工作的地點不是政府部門,而是距此五分鍾路程的報社。

政府大樓搬遷到新城後修得很氣派,作為市級媒體自然挨在旁邊。25層高的報社坐落在新街區,和旁邊十幾幢銀行和公司大樓比肩。到了夜晚,刻有報社名字的紅色燈箱在樓頂閃光,像茫茫黑夜的一個坐標。

那是2020年。在做這份工作以前,在我出生的家鄉生活了十幾年也不知道本地市長和市委書記的名字。而在報社,四大班子領導人的名字排序被貼在每個人的辦公桌上,新聞稿裏的頭銜和名字先後順序、不同人的版麵位置有講究,比如市委書記和市長的新聞都要放頭版,但市委書記的要在更上麵,弄錯一點都是重大事故。

第一次采訪以跟市長貼太近而尷尬告終。其實我本沒有資格去跟市長活動,隻是剛入報社還在見習期,沒被分配條線,部門主任暫時讓專跑市長活動的記者帶我。

我被分到了日報的時政要聞部,除了主任和一個即將退休的老記者,部門9個人裏,隻有跑市長活動的A記者是男性。三十出頭的年紀,能跑市長活動,意味著他已經是潛在接班人。其他記者沒什麽異議,都說:“畢竟他是男的”,潛台詞是這麽重要的活兒當然要給他。

可接班人的位置並沒有留住他。我來後不久,他就跳槽去了當地資金雄厚的旅遊開發公司做宣傳。大家又很理解地說:“畢竟他結婚了,還要養家”,似乎報社這樣的工資水平開給女員工可以,但對男員工來說卻不夠。

部門裏隻有我一個90後,其他記者都是本地人,或者是從上大學開始就留在這裏。而經曆考研失敗和疫情時期的艱難求職,我誤打誤撞來到這裏,像是經曆一場放逐,墮入一張陌生的社會關係網,而對於媒體的祛魅從此刻才剛剛開始。

2

後來我又跟了很多次市領導會議。

會議總是很多,流程相似。進門領材料,聽領導念材料,領導念完了就講幾句鼓勵大家工作加油幹之類的話,大家鼓掌,會議結束。

有一次舉行專題學習會,會議廳裏黑壓壓坐滿了人,黑衣黑褲、公文包,在一眾平頭裏偶爾能看到幾個長發,女士也穿著黑白灰。

幾個領導坐在台前,對著話筒和講稿輪番滔滔不絕。戴著白手套的後勤人員在中途端著保溫壺進來續茶,一次、兩次、三次,會議結束。一開會就是坐一上午或者一下午,不得不說領導的膀胱真的很優秀。

電視台的攝像大哥在會議開始前就來架好了機器,拍到幾個領導講話的大頭像和會議現場的畫麵就準備走。

“明天出吧?”他走之前拍拍坐在最後排不起眼位置的我。日報的稿子會比電視新聞出得早,他想用我寫的文字配畫外音。我點點頭,裝作已經聽懂這個會在講什麽的樣子。

其實我在走神。那些空洞而宏大的發言像水汽,經過話筒傳出來,剛飄到空氣裏就蒸發了。我看到現場不少人和我一樣,不是在悄悄低頭看手機,就是昏昏欲睡。

落到紙麵,會議的內容就成了:“xxx指出要找準工作圍繞中心、服務大局的切入點、結合點、著力點,聚焦大事、關注實事、緊盯難事,深入調查研究,拿出更多有價值、有分量、有見地的履職成果。”好像寫了很多,又感覺啥也沒寫。

主任說,日報的稿件“要站在全市的高度”。剛開始我寫不出這些冠冕堂皇的話,資曆深的記者教我,從以前類似的稿子裏“借鑒”,有的甚至直接抄過來也不違和。久而久之,大腦也像經過自我學習和進化的AI,儲備了大量詞匯——凡要說明事情很重要必是“大考”、凡是檢查什麽設施就是“大體檢”、凡加大力度就是“重拳出擊”、聯合整治行動就是“聯合作戰”。“提升”“促進”“推動”“齊發力”“高標準”“嚴要求”,這些詞放到哪裏都是“萬金油”般的存在。

好像寫八股文,我開始懷疑這份工作存在的意義。現在還有誰會從報刊亭買一份報紙來讀呢?就算有,這個四百字的豆腐塊也沒什麽好看的。學生時代被那些特稿作品和精彩的采訪故事感染,沒想到等自己當記者時隻能被框定在既有的敘事邏輯裏,動彈不得。

我以為等我有了條線之後就能寫更多有現場、有采訪的稿子,而在被分配了條線後,才發現麵臨更大的難題——找選題。

日報出版像車輪一樣滾滾循環。每天下午三點交稿,五點報第二天的選題,第二天繼續采訪,周而複始。稿件數量和工分、工資直接掛鉤,報社還會根據工分高低給每個記者排名。貼在公告欄裏的排名表像學生時代貼在教室黑板旁的月考成績單,多看一眼都會心悸。

3

我被分配到的條線是交通。從前隻聽說過跑社會新聞、醫療、突發的記者,交通?我一臉茫然。

主任給了我一些條線上對接人的聯係方式,都是交通局下屬部門裏宣傳科室的負責人。公交集團、公路事業發展中心、運管處、港航處……好多部門,我花了很長時間才厘清交通局的組織架構和這些人之間的親疏關係。

從前我以為記者是“鐵肩擔道義,妙手著文章”,實際上我隻是負責宣傳政府事務的乙方。就算日報的調性和市場化媒體不同,按理說我們和政府的關係至少是合作,負責宣傳的人需要日報去推廣他們的工作,我們也需要他們提供線索寫稿。但最終定性定調的是他們,給通稿、審稿的也是他們。

有段時間交管部門開展非法營運整治行動,整整一個月都在抓違法網約車和無證貨運車,行動代號響當當:春雷行動。我跟著執法人員到景區門口抓黑車,正好碰到輛私家車車主接私活。在稿子裏,我寫在執法人員的教育下,被抓司機後悔不已,承認自己的錯誤並接受了處罰。實際上他當時罵罵咧咧,後悔的可能隻是自己運氣不好被發現了。等到全市開展船舶碼頭專項整改,在碼頭,那些排汙量超標的船舶被起重機吊起,送到專門的工廠拆除,它們最終變成了一串彰顯整改成果的數字。

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搞不清什麽才是真實,這些宣傳的內容總是誇大其詞。而每天一篇稿子的kpi像鞭子一樣在身後抽,催得人來不及細想,隻能模仿和複製那些陳詞濫調。就算我想寫得稍微有點新意,也會在提交審核後被全部刪掉。上學時我們還在討論記者是否應該拒絕讓采訪對象審稿,工作後才發現事前審稿已經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

報道這些事情也有節點,要麽是剛開始,報道活動“打響第一槍”;要麽是中途,寫出現的典型案例;要麽是行動結束,歌頌成果。除了這些時間節點外,很多時候我都找不到選題。

小城市的新鮮事太少了,要獲得信息,隻能依賴政府部門。為了和條線上的人搞好關係,每周一早,我先在微信上跟好幾個宣傳負責人打招呼,開頭卑微地叫聲“姐”,然後小心翼翼地問:“這周你們有啥要重點宣傳的嗎?有沒有可以報道一下的?之前說的xxx有沒有新的案例/進展呀?”我覺得自己像個乞丐,到處乞討:給點吧給點選題吧。

有一次和晚報、電視台跑交通的記者一起吃飯,說起交通部門裏的G姓對接人總是很磨嘰,審稿慢、對記者愛答不理,他們叫他:G娘娘。“真不好伺候”,大家感慨。

不好伺候的不隻是部門裏的人,還有報社領導。G娘娘們總是希望我盡可能用較長的篇幅來寫他們的工作成效,但主任有自己的判斷,他覺得不重要的就會讓我把交上去的稿子砍掉大半,還指責我寫超了字數,一般一篇稿子隻能寫四五百字。而G隻會覺得我不配合,下次就不給我好臉色。對於那時初入社會的我來說,比寫稿更難的是處理這種關係,感覺被夾在了中間,不知所措。

4

其他記者手裏一般都有兩三個條線,主任隻給了我交通這一條,是之前離職的男記者A遺留的。他覺得我資曆淺,美其名曰鍛煉我發掘新聞的能力,說:“你單跑這一條都不一定有A之前跑得好”。

有記者私下對我表示同情:“這樣你怎麽吃得飽呢?”但當時我唯唯諾諾,覺得這事兒不合理但也不敢反駁,甚至覺得找不到選題或許真的是自己的問題,是不是還不夠努力?是不是太內向,還不夠主動去問?還為主任操起心來,畢竟一個蘿卜一個坑,其他條線都有人跑了,讓誰拿出來都不好。

那時的我也還以教科書上的新聞價值為標杆,沒有參透日報的選題要在標杆之下找。

有次專跑房管和住建條線的S記者報了一個“去工地參加市住建局組織的智慧工地VR虛擬觀摩活動”的選題,主任讓我和她一起。

我想智慧工地應該非常高大上吧,可到了一處住宅工地現場,看到VR體驗裝置被放在臨時的活動板房裏,房間隻有三十平左右,門打開,黴味撲麵而來。負責人調試了很久的設備,打不開。草草參觀一圈,隻花了不到10分鍾。看來隻有在活動時的工地才是智慧工地。而且負責人透露,活動早在一個周前就已經舉辦了,可S記者在第二天即將發的稿子上寫了“昨日”。

我好像窺見了她的稿件數量總是遙遙領先的秘密,活動舉辦時她來不及采,後麵為了多報題又找這件事來湊。當時我們還不熟,采訪結束的返程路上她才告訴我,這樣的新聞她一般不會去現場,拿相關方給的通稿改一改就能交差,這樣她一天能寫兩篇。“一篇豆腐塊文章五百多字才賺幾十塊錢,去現場油費都不夠的”,S說。

不止S一個人,但凡能拿到通稿,記者們能不去現場就不去現場,隻有主任被蒙在鼓裏。

而小事經過“包裝”,也能成為選題,登上報紙。像冬天公交司機自掏腰包給乘客座椅裝上棉墊、清明假期汽車票開啟預售方便祭掃這樣的小小“正能量”,原本我不覺得是值得報的選題,沒想到寫出來後主任很滿意。

原來但凡是誇有關部門做得好的,哪怕再小,都可以見報。後來看到機場入口處新增了些綠植假山,我學會了聯係機場負責人了解情況,寫了一篇《機場園林式景觀扮靚“城市窗口”》。因為機場是“城市的名片/窗口”,綠化升級改造就成了“大事”。

至於負麵消息,則完全沒有刊登的餘地。剛來報社時本地發生過一起學校老師貪汙學生夥食費的事情,紀委已經定性,我去問A記者,這件事我們會不會寫,哪怕隻是說清事情的前因後果,再摘點通報上的話。他對我的問題感到驚訝,說:“以宣傳部門工作和正能量為主”。

我好像沒眼力見兒,參不透這些不言自明的規則,後來才學會無視,仿佛這樣的事從沒發生過。

在評選全國文明城市的時候,大家都覺得我市肯定能評上,結果遭遇滑鐵盧,名單公布了,全省隻有本市不文明。

消息出來當天夜班編輯驚呼:“明天頭版還做啥啊,這就是今天最大的新聞!”辦公室裏一時間充滿了快活的空氣。當晚網易新聞發了篇稿子,標題特別損:xx省除xx外的xx個設區市均獲得全國文明城市榮譽稱號,鏈接在記者群裏廣為流傳。

各個單位紛紛進行文明城市建設整改提升工作部署。之後是各部門領導連夜走訪巡查,記者們都被要求去報道積極整改的成效。有天一位記者發了條朋友圈調侃:XX花園的狗,你可知道今晚有多少人為你加班。

此前已有流言傳開:這次沒評上文明城市是因為一條狗。有個居民晚上遛狗沒牽繩,狗竄出來和前來視察的檢查組領導迎麵撞上。結果第二天我們就接到通知:朋友圈禁止發布、評論、轉發跟狗有關的內容。

那兩個星期跑市政條線的記者忙瘋了,連我條線上也開展了一個“評選10輛文明樣板出租車”的活動。我不知道該怎麽形容整件事的荒謬,日報像個過濾器,負麵新聞要麽被自動過濾,要麽在裏麵滾一圈,再以非常正麵,甚至是驕傲的語氣被報道出來。

5

既然稿子的內容、風格我都無法決定,也沒法像S記者那樣坦然地改通稿,後來我對自己的要求僅僅是,至少要去現場。

五一勞動節前,照例要寫一批勞模候選人。在眾多人的事跡材料裏,我看到一個90後的女生——全國少有的地鐵挖掘盾構機的女司機。

這是我想寫的人。我打電話到她所在的建築局,負責人告訴我她正在鄰市建地鐵的項目工地上,最近回不來。一位記者建議我拿她的事跡材料改改交差,內容已經夠多了。我不死心,沒過幾天又問了一遍,正好趕上她那天下午回本市。

建築局裏擺著一台還沒投入使用的盾構機,她個頭小小的,坐在隻夠剛剛轉身的3平方駕駛室裏,向我展示怎麽操作這個五百噸的大塊頭,把一條地鐵隧道挖通。每天有12個小時她都要待在不通風的地下,夏天裏麵的溫度到了39度。冬天又冷,隧道越挖越深,午餐從地麵上送下來,吃上時已經涼了。

她說最大的困難是無法上廁所,男生可以就地解決,她隻能選擇少喝水,這也是為什麽這項工作很少有女孩做。因為喜歡數學,她學了土木工程,不服氣別人說她幹這個“堅持不了一個月”,結果現在成了老師傅口中的“大俠”。

主任大概覺得這個選題比較獨特,當晚就叫我寫出來,第二天作為勞動節專欄的第一篇發表。等到夜班編輯打電話找我確認最後的標題,已經是晚上11點半。

即使是勞動者的故事,主題也必須是宏大的:她有“工匠精神”,希望成為一流的城市軌道建設者。這些被加上的話,把她拔高到了偉光正的地步。

其實我更想寫的是她遭遇的無奈與選擇,如何在一群男性中找到自己的立足之地。可惜立體複雜的人在日報從來都不存在,我在日記裏寫:“我不喜歡新聞裏的她,我喜歡真實的她”。

去了現場,結果呢?反正最後的成稿也跟事跡材料如出一轍。那些不去現場的記者,我原本以為她們隻是懶,隻圖省事多賺錢,可是不是最開始她們也是去現場的?隻是比我提早發現了這個真相。日報真是個讓人不自覺就變成自己討厭的人的地方。

不過跟八股文一樣的會議稿和四百字的豆腐塊比起來,這已經是我在這份工作裏寫得比較滿意的稿子。總編第一次誇我寫得好。那時我還有很深的好學生心態,哪怕討厭這套評價體係,也希望得到認可,這朵“小紅花”讓我開心了很久。

而這樣的故事頂多也隻能寫1200字。因為她們隻是“小人物”,能被頭版頭條報道的,從來都是政府的重點工作和那些上頭的指示。

在報社麵試時,我就被問到“你如何看待長三角一體化”,接手了交通條線,但凡和“長三角一體化”掛鉤的消息就可以大書特書,如果寫少了還會被主任罵。聰明的記者可以做到“聽風就是雨”,把還沒譜的事兒寫成大稿。更靠前的版麵、更高的稿件評級、更多的稿費似乎都在誘惑我們:快誇大事實吧。

有段時間上麵發了一個珍惜糧食的倡導,過幾天本市報紙上就全都是關於光盤行動的報道了。正好部門聚餐,圖片記者馬上想到擺拍一張我們吃飯光盤的餐桌。我驚訝這也能行,標題就是“‘光盤行動’正成為x城就餐新風尚”,真的成風尚了嗎?看圖片是成了。

6

後來我已經能大概判斷哪些事情是報社青睞的選題,忍著惡心寫那些不想寫的東西,更多的還是焦慮,有時候做夢會夢到自己在宣傳科的辦公室裏點頭哈腰。每次能到點報題,都有一種感覺——又能活過一天。雖然不知道後天的選題在哪裏,但至少現在不用愁了。

我會期盼小長假的到來,不是因為放假,而是每到假期我就能去高鐵站、機場走一圈,拿到一個交通樞紐客流量又創曆史新高的數據,寫寫現場人流的場麵,填上第二天的版麵。在節假日開始前,還可以先把計劃增開車次、預計客流情況寫一遍,這樣又報出了一個選題。

2020年的春節前夕,我寫了8篇春運“故事”,那些典型的、像小品一樣的故事:火車站送給旅客對聯福字、90後高鐵檢票員手繪防疫提示卡、高鐵客運員提供暖心服務受助者記掛兩年專程來道謝、過年來當地旅遊的遊客對本地景點稱讚有加……

那段時間一旦報不出選題,主任就說:“去火車站看看”。我委婉地表達已經寫得夠多了,內心其實在呐喊:這種新聞到底有誰愛看啊。他隻是說:“你不要預設,去了才知道”。

記者們大概都苦選題久矣。S記者跟我說過一個比喻,我們記者其實跟外賣小哥一樣,隻是看起來高級一點,基本工資都很低,靠計件工資為生,“甚至還不如送外賣的,至少人家有單可派,我們連單都要自己找”。

直到有一周,即將退休的那位男記者有事請假,我暫時接手了他跑的條線。才發現原來不是所有條線的選題都那麽難找,資曆最深的人已經牢牢地把最輕鬆的活握在了自己手裏。

他的條線上有好多會,那一周我過得有多舒坦,不用再求爺爺告奶奶地找選題,每天都被會議通知安排得明明白白。上午不用去報社,聽完會找個咖啡店看書或幹自己的事,中午回報社食堂混一頓免費的午飯。有時候會議在市政府下屬的酒店開,還能蹭到一頓豐盛的自助餐。下午寫稿用不了一個小時,寫完上傳采編係統、排版好發布到App,然後坐等下班,五點鍾一到走人。

我再也不覺得跑會議是件痛苦的事了。以前我懷疑為什麽有那麽多無聊的會,媒體為什麽要報這些無聊的會,但那周我理解了什麽是“存在即合理”。要是沒有會,有多少公務員要失業,有多少記者半夜為選題想禿了頭。比起編空話的新聞稿,還是會議稿的空話更直白、更好編。

7

報社的環境像溫水煮蛙,痛苦忍受得多了,要麽人會變得遲鈍、麻木,直到最後沒有知覺;要麽隻能因為無法忍受而出走。

從畢業時拖著行李來到這座陌生的城市,經曆一整個春夏秋冬,在第二年的幾乎同一時間,我辭職了。分離總是在夏天,在報社經曆的種種都像一場夢,除了報紙上的一個個署名,在這座城市我什麽都沒有留下。

房租提早到期,離開的前幾天,我到一位同事家暫住。我們同期入職,經曆相似的心路曆程。在我離開的最後一晚,我們做飯,在客廳看完了整場嗶哩嗶哩的畢業歌會,好像回到了大學宿舍。但一切都已經不同了。

從前我認為成為一名調查記者才是這份職業的最高榮譽,而在日報,更多的是作為打工人的記者日常:改通稿、報小新聞、寫宣傳稿、等待隨時可能的斃稿。我試圖理解這套規則,學習一些說話的藝術,聽懂官腔背後的真實意圖,但無論如何都像穿上大人衣服的小孩,隻是在拙劣地扮演成年人。也開始明白“找選題—采訪—寫稿—發布”不是一個清晰的閉環,其中有太多不可控因素,新聞是各方博弈的結果。

如果我對這份職業沒有那麽期待,或許就不會那麽失望。而這份失望更多地轉向向內的攻擊,先是自我懷疑,然後是不甘心。我以為隻是黨政機關報如此,如果能去更一流的市場化媒體就會不同。當時我能想到的途徑隻有考研,去媒體雲集的大城市,實習,然後留下來。辭職後脫產二戰,還是以失敗告終。

不得不繼續投簡曆找工作,意外收到來自一家知名市場化媒體的橄欖枝。短暫的開心過後,更多的是冒名頂替者綜合症作祟:為什麽是我?帶著這種強烈的不配得感戰戰兢兢工作五個月,發現環境已經逼仄到讓行業內所有人都感到窒息的程度,而內部的人也不過是係統裏維持機械運轉的一顆螺絲釘。

在日報工作的時候我很擰巴,既討厭報社的這套運轉規則,卻又想做好。一直以來在應試教育的邏輯下成長起來,即使麵對不喜歡的科目,也想要拿個好成績。我努力完成派給我的工作,沒想過去質疑這是否合理,就像在課堂上點頭如搗蒜的好學生。每天晚上都去附近的公園,邊踱步邊反問自己:為什麽會在這裏?為什麽要寫這種報道?做這些事有什麽意義?等到後來能完全適應,也寫出了被認為是“好”的稿子,但這樣的疑問還是沒有停止。

後來我離開媒體,再也沒有幹過像報社那樣輕鬆的、能在五點前下班的工作,再沒見過工作日傍晚的夕陽,租住在破舊的城中村,附近也沒有公園,卻沒有那麽痛苦了。或許我已經不會像從學校剛踏入社會時那樣,一看到黑白不明的事情就反應過激,也終於擺脫了優績主義的思維,自由地去做任何想做的事情。

那家知名媒體,後來在年末評“十佳員工”,有位入選記者的頒獎詞是:“入職三年半,他連續三年刷新x報社文字記者工作量紀錄,先是前輩的,後是自己的…又好又多不是夢”。

以前我該有多羨慕,現在心裏居然鬆了口氣:“對牛馬的最高評價也不過如此了”。我不會再跟著這套規則玩了,也不想再接受這種認可。

我還是很喜歡這份職業,采訪和寫作本來應該是不被束縛的。跳脫出工作本身,我想抓住和珍藏那些人與人聯結時心靈相通的時刻、因為未知而激起的好奇心和還想說點什麽的表達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