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話哥大在校生:在抗議風暴中心,我們看到的是與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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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美國大學的學生們正在見證曆史。

在過去的一周裏,從哥倫比亞大學開始,美國頂尖大學陸續有學生因參與支持巴勒斯坦的抗議活動,遭到校方嚴厲打擊,被警察從校園中逮捕。

4月18日,哥倫比亞大學有108名學生被捕;4月22日,耶魯大學有超過40名學生被捕。之後,包括哈佛大學、紐約大學、愛默生學院、南加州大學、德州大學奧斯汀分校在內的多所校園中都爆發了抗議事件並有師生被捕。

目前,隨著事態的發展,越來越多的美國頂尖大學正參與到這場風暴中來。麻省理工學院、斯坦福大學、密歇根大學、喬治城大學、加州大學等名校的學生組織都計劃或正在舉行全天的集會和抗議活動,聲援巴勒斯坦以及其他學校的被捕師生。

發展至此,這場由聲援巴勒斯坦開始的抗議遊行,已經不再隻與巴以問題有關,而是上升到了在美國政府長期支持以色列、忽視巴勒斯坦人權問題的大背景下,權力機構聯合高等學府,通過強權剝奪學生言論自由、學術自由的高度,呈現出了星火燎原的趨勢。

作為“風暴中心”的哥倫比亞大學,除了學生因占領校內草坪、搭建帳篷營地的抗議活動被捕以外,一度還傳出了“警方持槍包圍校園”、“學校全部停課”、“被捕學生遭退學”的消息,這無疑也牽動了國內學生和家長的神經,學生們的安危顯然是大家最關心的問題。

但對於國內的“吃瓜群眾”們來說,麵對各路媒體漫天飛舞的消息,要鑒別真假、梳理脈絡並不容易。

事件真正的起因經過是什麽?校園內真實的情況如何?有哪些消息並不屬實?哥大學生們又對這次風波有什麽看法?帶著這些問題,Eduknow采訪到了兩位目前正在哥倫比亞大學就讀的中國學生小芊和雷子,請他們作為校園前線的見證者,來談談自己的見聞和想法。

(為尊重隱私,文中使用的學生名皆為匿名)

沒有停課、沒被包圍

4月18日,哥大草坪抗議活動開始的第二天,校長Minouche Shafik信守了對國會議員的承諾,授權紐約市警察進入哥大校園,對紮營示威且不肯離開的學生進行強製清場。

這場清場最終導致了108名學生被捕,是自1968年哥大的反越戰抗議示威、占領校園運動以來,美國警察首次進入大學對學生活動進行武力鎮壓。

部分被捕的哥大學生在被警局釋放後,仍遭到了學校無限期停課的處分,甚至被凍結了校園卡,不得進入學校的宿舍和食堂進行住宿和就餐。學生們的遭遇引發了更大規模的抗議活動,目前已有大量學校老師公開聲援學生、譴責學校,被拆除的抗議營地也在哥大的另一片草坪上被重新搭建了起來。

關於傳得沸沸揚揚的種種消息,作為哥大學生的小芊,進行了幾點辟謠。

首先是“哥大全體停課”的新聞,小芊明確地表示,哥大並沒有停課。

“停課其實指的是被捕的108名學生中,學校對當中一部分人的處理是停課(suspended)。對於全校的其他師生,學校並沒有宣布停課。其實還有一周就期末了,大家都要去上課,反倒是有一部分教職工為了聲援被捕和被停課的學生,主動罷課參加抗議去了。”

關於“全部轉網課”的說法,小芊也如是澄清:“學校隻是對剩下一周不到的課和期末考試做了調整,增加了可以線上的選擇,大家還是可以線下去上課,事實上大部分的教授也還是在線下的教室裏授課。這就和疫情期間的“混合製”一樣,可以根據自己的情況選擇是去線下還是線上,並不是所有人都強製上網課。”

不過,在小芊看來,校方這種處理方式也有欠妥之處。比如允許學生上網課的初衷雖然是保護學生、避免衝突升級,實際效果可能卻非如此。

因為網課,大家都跑到草坪上邊曬太陽邊抗議。原先至少還得要去教學樓,現在直接到草坪上打開Zoom,把攝像頭和麥克風一關開始抗議,其實等於就是不用上課了。”

同樣極為被關注的,是“紐約警察荷槍實彈包圍哥大”的消息。

“這個消息在我看來是不夠準確的,至少我沒有親眼看到持槍的警察,我相信警察中當然是有持槍的,但絕沒到‘包圍’哥大的程度,他們更多是扮演維護周邊秩序、避免發生暴力衝突的角色。

據多家媒體報道,上周的清場和逮捕行動,由於警方事先進行過溝通,學生沒有采用暴力方式進行反抗,實際過程中警方也未和學生發生明顯衝突,整個過程相對平和,並沒有造成人員受傷。

麵對部分媒體報道的失實,小芊也表達了自己的看法。

“有一些媒體的賬號,甚至是較大的平台,為了抓人眼球會用比較誇張的字眼,包括很多我爸媽轉給我的文章中都有不少的偏見和誤解。很多報道中提到了封鎖校園、警察執法,所以家長們會誤以為哥大的校園裏現在很危險,我尊重其他同學想法,但我個人的感受是,在校園內基本沒有人身安全的重大風險——校園裏還沒有紐約的地鐵危險。

“再比如停課這件事,先不說其實我們沒有停課,我自己一會兒就要去上課,更重要的是其實停課在美國並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在國內或許是'學習第一',但在美國校園裏,因為政治、教職工待遇等問題發生罷課遊行的情況其實一點也不罕見。

對於草坪上連續進行了多日的抗議活動,親臨過現場的雷子也給出了細致的觀察。

草坪上的抗議活動其實並不混亂,相反還有著很認真的管理,示威非常和平,這和媒體渲染的暴力衝突很不一樣。

比如草坪上有一個主要的入口,有圍欄和守門人,當你進入的時候,會有人來問你是不是第一次來,你的來意是什麽?入口還有一整塊的板上寫著很多指南(guideline),說明這次活動的細則和注意事項,包括為什麽要組織這次活動、尊重個人邊界、保護成員隱私、拍照需要獲得對方同意等。

能看出大家很珍惜現有的成果,他們也不希望有人有越線的行為,這可能也是這次事件始終沒有向暴力方麵升級的原因。”

校園曆史正在重演

隨著抗議事件的不斷發酵,牽扯進來的人越來越多。包括本校學生、教職工、管理層、董事會、紐約警察、市民、以及學校的捐贈金主和美國各級政要,各方都有不完全一致的立場和態度。

比如眾議院院長Mike Johnson前天就站在學校行政樓門口召開媒體會議,批評校長處事不力、沒能保護校內猶太師生的安全,建議學校整個管理層辭職。

同時,他也收到了人群中“Mike you suck!"的回應。

作為學生的小芊和雷子,感到了事情的複雜性,也清楚地知道很難有人能清晰地看到校內外情況的全貌。

但在他們看來,對於哥大學生群體,這次事件的導火索,也是學校管理層最錯誤的決定,就是動用警力強行鎮壓抗議活動。

“哥大在紐約的市中心,校史上永遠有著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遊行抗議,甚至學校以此出名——從1968年最著名的反越戰抗議,到1994年關於文化學習、女性作品加入核心課程的遊行,再到現在的巴以衝突。作為一所比較激進的、經常處在政治漩渦中的大學的校長,應該在巴以衝突開始時就對校園內可能發生的情況做好預判,更不要說這次事件發生在半年以後了。”小芊這樣解釋道。

實際上,本次哥大抗議活動爆發的最初原因正和校長Shafik上周在國會聽證會上的表現有關。

4月16日,美國國會眾議院通過決議,譴責在抗議活動中被巴勒斯坦支持者廣泛使用的口號“從河流到大海,巴勒斯坦終將自由”,並認定其為“反猶主義口號”。

4月17日,繼去年迫使哈佛和賓大的校長在校園反猶問題上表態,並導致兩所藤校的校長雙雙辭職之後,國會眾議院教育委員會再次舉辦聽證會,叫來了以校長Shafik為首的哥倫比亞大學領導層。

Shafik在三個小時的聽證會上表現了圓滑、順從的姿態,她承認哥大的部分師生確實發表了反猶言論,並承諾學校會采取嚴厲的措施來對抗反猶主義,處罰涉及反猶言論和活動的學生和老師。

這樣的表態盡管令議員們滿意,卻引發了在校學生的不滿。在聽證會當日,幾十名支持巴勒斯坦的哥大學生就在校內的草坪上通過搭帳篷的方式建立了一個“加沙團結營地”,以此聲援巴勒斯坦並譴責學校領導層的軟弱態度。

“除了使用警力的錯誤以外,學校對於那些被捕學生的處理也值得商榷。對於那部分被釋放的學生,不應該凍結他們的校園卡、不允許他們進學校的宿舍和食堂。因為這樣相當於課不給他們上,也不讓他們吃和睡,和對待流浪漢有什麽區別?這隻會讓他們更加支持草坪上的活動。”

“這些違背了學生基本人身自由的做法,我認為是不對的。”對於被逮捕和處分的學生,小芊有著格外的同情。

學校對待涉事學生的處理態度,無疑正在把校師生推向對立麵。越來越多的人開始質疑學校背叛了言論自由和集會自由,有部分教授甚至開始用自己的力量譴責學校管理層——比如聯合整個部門抵製學校,拒絕在期末考試後向學校遞交學生的成績單。

在雷子看來,這次抗議事件幾乎就是1968年反越戰事件的翻版。

曆史總是驚人的相似。1968年那次的背景是越戰,哥大由於要修建一個和種族隔離有關的健身房,導致反戰和反種族主義活動一起爆發。最終在學生占領教學樓、行政樓一周後,哥大派警方介入,導致100多名師生受傷,逮捕了700多人。

“那次事情的後續就是那一屆的管理層在第二年就全部辭職了,之後學校花了20年才從財政(endowment)等負麵問題中走出來,付出了很大的代價。

這兩次事件的底層邏輯和走向是很像的,曆史就是會不斷重複,所以接下來發生什麽我都不會太吃驚。”

關於校長Shafik的命運和學校未來的走向,雷子也並不樂觀。

“校長其實不是一個單獨的‘人’,她就像一個木偶一樣在被各界的力量拉扯,變成了一種力量的投射。她現在對於各種政策的實施已經沒有個人的自由了,被多方所共同聲討,辭職幾乎是必然的。馬上5月放假,到了下學期學校可能就會換一套領導班子。”

雷子認為,為了平息學生的抗議,學校或許也確實會滿足一些訴求,比如撤出在以的投資與合作。但學校各方麵受到重創已經不可避免,比如現在已經有‘大金主’宣布停止對學校的資金捐贈,也有很多學術組織在聯名抵製哥大,不再和哥大有任何學術合作。

“我也聽到一些新生說可能因此不再選擇來哥大,這都是我能真切感受到學校正在受到的負麵影響。”

學生理應得到支持

對於大部分參與這次活動的學生和學生組織,小芊和雷子不約而同地表達了支持。

客觀來看,抗議學生的訴求並不激進。其核心是支持巴勒斯坦人民的基本人權、譴責以色列對加沙平民的攻擊、通過要求哥大中止與以色列的任何關係(切斷與任何以色列有關公司的投資與合作,關閉設立在以色列的分支學術機構和學術項目)來表達對以色列在戰爭中極端行徑的抗議。

學生抗議的主題也並不是反猶主義(Antisemtism),其形式在巴以衝突開始後的大半年裏都比較溫和——喊喊口號、發發傳單、在校園內部和平集會。

小芊說,美國大學向來標榜言論自由和多元思想,對相關的抗議活動本就不該采取強硬的處理態度。

原則上說,隻要不涉及極端的言論,不傷及無辜,不對他人產生人身威脅,我認為在校學生大多都支持有組織的、和平的活動。

前兩天我來參加同在學校草坪舉辦的世界地球日活動,搞環保的學生組織和抗議巴以問題的學生還劃分好了時間各自按計劃開始遊行,期間有一段時間雙方還搞起了聯動,聚在一起載歌載舞。”

雷子還提到,由學生運營的哥大校報Spectator和校園電台WKCR在這次事件裏也扮演了重要的角色,讓他深刻感受到媒體的確是一項重要的工作。

在電台和社交媒體上,校報24/7不間斷地持續報道新聞。在學校的電台裏,可以聽到所有最新的情況更新,在校報的Instagram上,每天都有幾條或十幾條消息發出來。因為沒有利益關係,內容相對全麵和客觀,電台和校報成為了在這個時間點上校內師生都願意收聽和收看的新聞來源。

據雷子說,校園電台的同學們在工作期間曾險些被學校的安保趕出電台辦公室,但最後以安保的道歉收場。

在任何的爭端中,當雙方的意見不一致,一些衝突和不愉快不可避免地會發生,更重要的是雙方如何去溝通、如何達成共識,這是一個在雷子眼中基本且必要的過程。

“盡管有時會有一些代價,但隻要參與者是理性的、能夠思考他們所做的事情,我覺得這個過程都是健康、有價值的。如果不允許不同的聲音,沒有溝通的存在,也沒有人去嚐試,那永遠不會有問題被解決。

最核心的討論其實是,到底什麽是‘反猶主義’?什麽是越線的行為?作為沒有涉身利益相關的中國學生,我並不能給出一個簡單的答案,但我相信現在發生的事是一個向上的過程。”

我們為什麽來美國上學?

作為校內的親曆者,小芊和雷子也給國內正在“吃瓜”的學生和家長們分享了他們的作為曆史見證人的心得。

首先是學生,要重視“校史”這件事。

在申請美國大學做學校研究(school research)的時候,不光要看學校有什麽學院和實驗室、提供什麽專業和課程,也應該好好看學校的校史。

校史重要的意義之一,是其奠定了校友們今後要用什麽樣的曆史身份來給自己貼標簽。

在今天,當一個學生給自己貼上哥大的標簽,相當於把自己劃分到了和1968年進行反越戰抗議的同一批人當中,代表了自己和他們站在同一條戰線,歸屬於同一個群體。

我們常說的校友自豪(school pride)其實不光來自於學生從一所學校畢業,找到了不錯的工作、拿到了不錯的薪水。

這種自豪更多也體現在學生自己成為了學校曆史的一部分。當學校改造他們的同時,他們也在改造著學校,成就了彼此的身份(identity)。或者換句更熟悉的話說,“今天我以母校為榮,明天母校以我為榮”。

這也是為什麽說“校史”是做school research的重要部分,因為隻有細致地回顧曆史,才能幫助學生真正地了解一所學校,建立合理的就讀預期。

比如隻有了解過哥大的校史,才會知道政治表達和遊行抗議素來就是這所大學的一部分,在四年中經曆一些遊行和抗議是再正常不過的體驗,並不值得大驚小怪。

其次是家長,要放平自己的心態。

結合已經提到的具體事情上來看,家長的確不用太過擔心,因為絕大部分的學校還是把學生的人身安全放在第一位,但凡有事情危及到學生的個人安全和基本保障,馬上就會有很多反對的聲音和向學生們伸出的援手。

這也是為什麽這次哥大選擇讓警察清場之後,學校教職人員紛紛站出來抗議施壓,甚至到現場保護學生,也在全美其他學校點燃了巨大的反響。

更重要的是,家長應該在這些事件中思考,自己為什麽要把孩子送出國,為什麽想要孩子在美國接受教育?

如果隻是為了讀書學知識,在現在這樣信息爆炸、人工智能飛速發展的時代,家裏就能完成學習,恐怕不需要千裏迢迢把孩子送到美國這樣一個國家。

如果看到校園裏的遊行抗議就嚇壞了,告訴孩子千萬不能參與要離得遠遠的,那美國對家庭來說可能是一個錯誤的選擇。

美國本科教育中重要的理念之一,就是要鏈接時事、了解世界、培養全球公民的意識。而美國作為一個國家,恰恰有著非常複雜的人文、曆史、宗教、種族等問題,往好了說是一種特殊的情懷和文化,往壞了說就是時常會爆發各種各樣的矛盾和衝突,這是應該被正視的現實。

所以,如果不是隻為了讓孩子學知識,就應該清楚地意識到孩子來美國讀大學的意義,比如了解校史、要參與校園文化的建設等等。

中國學生作為旁觀者,在能夠保護自己的前提下,適當地接觸這些時事、見證曆史,沉浸式地觀察美國甚至世界中正在發生的社會問題,其實恰恰也是給自己最現實也最直接的教育機會。

這樣一次免費的“社會大學課”,可能比無數堂“學術課”更加珍貴。帶來的啟發,無疑對學生們的視野和對世界的認知有不可磨滅的影響。

正如即將要結束這一學年的雷子所說:

“對於我來說,通過在過去兩周裏的觀察和思考,學到的東西可能比在哥大這一年學到的都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