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圍爐夜讀】鍾愛。----- 再讀鍾曉陽
(2009-09-01 00:20: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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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幾年前讀鍾曉陽的第一本小說集《流年》(中國友誼出版社,1985),直至今日,
她仍舊是我深愛的作家。
十八歲時以長篇小說《停車暫借問》轟動港台,眾所皆知。而後她的中篇小說裏,
尤以《哀歌》、《二段琴》、《愛妻》、《流年》寫得最好。
《流年》多年未再翻閱,故事情節種種已麵目模糊,無從談起。
《愛妻》是以一個男子(第一人稱)深情的口吻,講述一個薄情的故事。他為欲望撩
撥,情意輾轉,最終難抵色相貪婪,脅迫愛妻以絕路。它以真情寫無情,以殷勤寫
虛偽,以君子筆寫流氓相。
鍾曉陽筆力古典純正,但這是她眾多中篇小說裏,唯一一部以背逆筆法寫就的諷刺
小說。逆寫,形成閱讀感裏強烈震撼的反差,盡顯人性冷酷多變,不可信任的一麵,
令人耳目一新。
1984年的《哀歌》是我個人最喜歡的一篇,因為它的純然美好。這是一個簡單的初
情故事,內在熱烈,卻以冷靜的筆觸一字一句道來。鍾曉陽以一貫的感性起筆,進
退得宜,整個故事在盛大洶湧處安然收筆。哀而不傷,痛而不絕。
印象最深刻的一處是,盡管整個故事在女主角緩緩的回憶中展開,全文卻沒有一句
關於她的外貌描寫。唯一對她的形容隻有五個字:“膚淺而正派”(男主角語)。寥
寥數字,卻傳神至極,一個家世簡單,涉世不深的少女形象躍然紙上,反到更勝過
任何具象的勾勒。
與《哀歌》相比,《二段琴》的文字技巧更好,有張愛玲《花凋》的味道,但是後
者下筆更幽靜無聲一些。張寫得最幽靜的一篇應當算是《五四遺事》。《二段琴》
算是鍾曉陽中篇裏最出色的一篇,卻還是不及這兩篇,(至少《花凋》),那就更不
用提張愛玲的登峰之作《金鎖記》了。
遵循同樣的筆法寫小說,想超越張愛玲是件很難的事;所以台灣作家朱天文另立山
頭,重新建立新小說秩序。她的格局就比鍾曉陽要開闊。
鍾曉陽的小說《二段琴》講述的是一個叫莫非的男子,一生與兩個女子的故事。一
個求而不得,一個唾手可得而又非所願。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皆映照在這樣一
個荒蕪的故事裏。
鍾曉陽學電影出身,所以描述細節的影像感極強。比如書中描寫母子兩人寄人籬下
度日:
“晚上母親回來,帶回來的不是菠蘿包就是餐包,一人一個,靠近窗邊吃,外麵天
黑了,房裏卻是亮,窗玻璃上暗暗映出兩個影子;鬼影一般,無聲地饞相地吃著,
荒荒歲月裏淒涼的夜,眉眼都不抬。”
還比如描寫清妮的那一段:“可能那晚上是第一次見麵的關係,她表現的較為沉靜
收斂,如今人一活潑,許多擠眉弄眼甩手頓腳的小動作統統藏不住,藏不住還偏要
藏,像一個人掉了太多的東西,撿一樣掉一樣,撿兩樣,全都掉了。”
台灣作家司馬中原先生評價鍾曉陽,說她”是一支碧色的玉玲瓏,無一竅不通明透
亮,萬事萬物經她眼前,立與心意揉融,人我相親,成詩成畫。”凡落在她筆下的,
都是抖一抖塵,忽然就有了靈魂了。
鍾曉陽的小說題材,比之朱天文,黃碧雲,略顯狹窄,但是她細節處的華美逼真,
應該算是三個人之中,最接近張愛玲的。
96年寫過《槁木死灰集》,鍾曉陽再無新作麵世。去年香港書展亮相,白衣黑褲一
身素靜出塵,仍舊小姑獨處。常想這樣曾經行在盛世巔峰的女子,也很難為世上普
通的男子潦草低首吧。情深不壽,慧極必傷。這大概也是所有才女的悲哀。
從盛華走向殘落,她此身映照的是天地萬物的行程。覺得有一句話用在她身上格外
貼切:“老去有時候不是衰退,而是抵達。” 對於鍾曉陽,如是。
這人生,愛,恨,喜,怒,癡。。。如此熙熙攘攘,穿越這一切,穿越紛紛揚揚的
路途中的我們,其實鍾曉陽,早已經抵達了。
這樣的女子,一般男人是不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