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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圍爐夜讀】保羅。策蘭的詩:Corona

(2009-07-05 22:02:46) 下一個

讀詩時間:對於不喜歡文字的人,這多多少少是一篇枯燥的文章,請自動跳過:((;
對於喜歡它的人,這裏充滿了語言深不可測的秘密的喜悅與探索,文字在整個互譯
的過程中,也充滿了無限被認知的潛能與可能性。通過閱讀,書寫,與傳譯,我們
將彼此抵達,這是語言的力量。  -----  天書前言。

(一) 保羅。策蘭簡介 (來自網上)
(二) Corona 中文譯本及譯注 by  阿九
(三) 德語原文及英譯本
(四) 讀詩筆記 by 天舒
(五) 王家新、北島中譯本鏈接



(一) 保羅。策蘭簡介 (來自網上)

保羅•策蘭(Paul Celan,1920--1970),二十世紀下半葉以來最有影響的德語猶太
裔詩人。生於一個講德語的猶太家庭,父母死於納粹集中營,策蘭本人曆盡磨難,
於1948年定居巴黎。早年以《死亡賦格》一詩震動戰後德語詩壇,在這之後,他的
創作日趨深化、發展,達到令人矚目的高度。成為繼裏爾克之後最有影響的德語詩
人。在他生前,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德語猶太裔女詩人內莉•薩克斯就稱他為
“我們時代的荷爾德林”了。1970年4月,策蘭因無法克服的精神創傷在巴黎投塞納
河自盡。



(二) Corona 中文譯本及譯注 by  阿九


Corona

保羅•策蘭

秋天從我的手上蠶食它的葉子:我們是朋友。
我們自堅果中剝出時間並教它行走:
時間卻走回殼中。

鏡中是安息日,
夢裏有安睡之所,
口中說著真實。

我的目光落在戀人的性器上:
我們彼此看著,
我們交流著黑夜的詞語,
我們相愛如同罌粟和記憶,
我們睡得像海螺殼中的酒,
像濺血的月下的大海。

我們站在窗前擁抱,路人從街道看上來:
是讓他們知道的時候了!
這是石頭也該要開花的時候,
憂患也該有心跳。
是時間成為時間的時候。

是時候了。


阿九譯




譯注:


我主張一種透明的翻譯。譯者和讀者之間其實沒有什麽是不可以談的,因為譯者也
是讀者。翻譯無非是一個分享的過程。翻譯過程中,每個字如何從原文走向對象語
言的思考和選擇過程本來無需遮掩。得與失,炫耀與獻醜,都是美好的交流。我常
到溫哥華Broadway 上的少林麵莊 (Shalin Restaurant) 吃飯,喜歡看裏麵的廚師
是如何用一個小鐵片飛快地把麵團切成刀削麵的。整個過程都在我的目光注視下,
吃起來很放心。

[1]  Corona 是拉丁語詞毫無疑義,怎麽譯卻值得一辯。冠的材料不同,意思就千
差萬別。仙女戴的是花冠,牛人戴的是桂冠,帝王戴的是金冠,基督戴的是荊冠。
因此,在保留意義空間的前提下,其實可以不譯。真要譯的話,可以隻譯作一個字:
冠,而其前綴當由讀者來填寫。Corona譯作冠,我想既是意譯,也算是音譯。

[2]  首行前半部分。德語原文作Aus der Hand frist der Herbst mir sein Blatt,
語法逐字譯作“自手上(狀)-吃(謂)-秋天(主)-我(間賓)-它的葉子(直賓)”,
順譯作“時間從我手上吃著它的葉子。”在我看來,這裏 sein(它的)應當視作一
個虛詞,正如漢語裏說“你吃你的飯,我看我的電視”其中“你的,我的”不是強
調所屬關係,而是強調動作的主體是誰。英譯作 Autumn eats its leaf out of my
hand。但是在英語裏(至少在英語裏)eats out of my hand 是一個習語,大意是
“看著他人從手心搶走口糧也沒有辦法,隻能無奈地接受他人的主宰和掠奪”,所
以把“吃”譯作“蠶食”,表達一點無奈這個意思。

[3]  第二行裏,shell作動詞用時,就是剝掉堅果的殼(剝殼)的意思,正如peel就
是剝掉水果的皮(去皮)的意思。

[4]  第三行英譯本裏的then字是翻譯時的語感衍文。此行德語文作”die Zeit kehrt
zuruck in die Schale.” 裏麵並沒有一個連詞。然而這裏轉折的意思甚為明顯,
所以我加了一個“卻”字。

[5]  第四行:安息日德語原文作Sonntag。策蘭是猶太人,他的父親是一個猶太複
國主義者。何況這個詞又跟下一行的語義有直接關係,所以我的第一感就是譯為
“安息日”,別無他辭。“鏡中”就我理解,指的是一個虛幻現實。

[6]  第五行:“夢裏有安眠之所,”原文作im Traum wird geschlafen, “在夢裏
入眠”,暗指一個猶太民族國家才是他一生的寄托和夢想。“夢裏”我本來譯作
“夢中”,但我倦於連續三行的三個“中”字,所以改作“裏”。

[7]  第六行:原文作der Mund redet wahr. 這一行裏隻有一個名詞,即Mund。最
後一個詞wahr的語義非常寬廣,“真理、真相”等詞都不足以涵蓋原文,因此姑且
譯作“真實”。但要注意的是,wahr是形容詞而非名詞,因此它不是“真實”之本
體,而有“當真”之意。

[8]  第七行:這一行裏英譯eye是單數,因此顯然指“目光”而不是“雙眼”。
“性器”德語原文作Geschlecht,對應英語的sex一詞,語義較寬。 Geliebten相當
於英語的beloved。在西方經典文學裏,lover是主動的,通常是情人裏的男方,客
譯作“情人”,而beloved是被動的,通常是少女(但也可以是少男),可譯作“戀
人、愛人”。例如,在英譯柏拉圖著作裏,都采用這種區分。

[9]  第九行原文作wir sagen uns Dunkles,直譯是“我們向我們自己說著黑暗”。
注意Dunkles“黑暗”是名詞。英譯we exchange dark words有趣。我譯作“黑夜的
詞語”而不是“黑暗的詞語”,是在強調屬格而不是賦性。

[10]  第十行:“罌粟和記憶” Mohn und Gedachtnis,罌粟象征著追思和紀念。


[11]  十一行:海螺跟美酒有什麽淵源我沒有深入的了解。但海螺配美酒,絕對是
一道美餐。

[12]  十二行:德語作wie das Meer im Blutstrahl des Mondes,直譯可寫作“像
大海在月光的血中”。英譯moon's blood ray是合理的。這裏的基本要點是“月光
=血”這個隱喻,要是譯作“血色的、血一般的月光”這種明喻就會顯得俗氣。至於
我譯作“濺血的月下的大海”是否成功,還要看讀者是否接受和認可。

[13]  十四行:這一行德語作es ist Zeit, das man weis! 英語譯作it is time
they knew! 用了一個過去時的knew構成虛擬語氣,表示一種“早就該”的祈願句型。
熟悉聖經的讀者會知道,原文裏的這種句式es ist Zeit來自德譯《聖經•詩篇》119:
126:Es ist Zeit, das der HERR dazu tue; sie haben dein Gesetz zerrissen.
“這是耶和華降罰的時候,因人廢了你的律法。”此後的四行詩既是對公義的訴求,
也是對邪惡的詛咒。

[14]  十五、十六兩行有兩個要點,第一是要保持著“時候到了”這個語氣一氣嗬
成,第二是這兩行連綴構成一個完整的句子,語法上不能分開。因此第一行如果譯
作“這是石頭也該要開花的時候,”第二行das der Unrast ein Herz schlagt. 就
應該平行地譯作“是憂患也該有心跳[的時候]”。Unrast就是“不平安,心神不寧”
的意思,引申為“憂患或恐懼”。最後一個詞schlagt英語對應詞是proposes“建議”,
也正是“該有”或者“呼召”的意思。但是,我們清楚地看到德語原文的次行是一
個省略句,那麽括號裏的“的時候”幾個字在譯文裏當然也應該省略。

[15]  十七行:時間的本性應該是一往無前的。但在第一節最後一行裏提到,時間
被從一個堅殼裏解放出來並且教它行走,它也畏縮到不敢走動,而寧願回到堅殼裏。
它(時間)顯然受到了巨大的驚嚇。策蘭以此對大屠殺進行了血淚控訴。這一行是
全詩的高潮,也是事實上的結尾。其語義要點就是:是讓時間重新成為時間,勇敢
地向前走的時候了。Es ist Zeit, das es Zeit wird. 德語原文裏沒有用過去時態。
英譯It is time it were time. 依然是虛擬語氣,表示一種強烈的訴求。

[16]  十八行:是時候了。Es ist Zeit. 一個冷靜的邏輯實證短句。它既表達了見
到了“出頭天”的那種自信,又像是在用重複的正麵提示,給仍然帶著內心創傷的
自己壯膽。




(三) 德語原文及英譯本


原文


Corona

Paul Celan

Aus der Hand frist der Herbst mir sein Blatt: wir sind Freunde.
Wir schalen die Zeit aus den Nussen und lehren sie gehn:
die Zeit kehrt zuruck in die Schale.

Im Spiegel ist Sonntag,
im Traum wird geschlafen,
der Mund redet wahr.

Mein Aug steigt hinab zum Geschlecht der Geliebten:
wir sehen uns an,
wir sagen uns Dunkles,
wir lieben einander wie Mohn und Gedachtnis,
wir schlafen wie Wein in den Muscheln,
wie das Meer im Blutstrahl des Mondes.

Wir stehen umschlungen im Fenster, sie sehen uns zu von der Strase:
es ist Zeit, das man weis!
Es ist Zeit, das der Stein sich zu bluhen bequemt,
das der Unrast ein Herz schlagt.
Es ist Zeit, das es Zeit wird.


Es ist Zeit.




英譯

Corona

Paul Celan

Autumn eats its leaf out of my hand: we are friends.
From the nuts we shell time and we teach it to walk:
then time returns to the shell.

In the mirror it's Sunday,
in dream there is room for sleeping,
our mouths speak the truth.

My eye moves down to the sex of my loved one:
we look at each other,
we exchange dark words,
we love each other like poppy and recollection,
we sleep like wine in the conches,
like the sea in the moon's blood ray.

We stand by the window embracing, and people look up from
the street:
it is time they knew!
t is time the stone made an effort to flower,
time unrest had a beating heart.
It is time it were time.


It is time.



(四) 讀詩筆記 by 天舒

阿九, 這首譯詩裏你有三個地方譯的很好。

1。  "eat" 你翻成”蠶食”。而不論是王家新還是北島的版本,都簡單翻譯成了
“吃”,吃是一個非常中性的詞,這個詞沒有被翻譯透徹。每一個詞都有靈魂,象
人一樣,站在不同的時間和空間裏,它要表達喜怒哀樂,“蠶食”翻出了它的被動
感。它於是有了情緒有了靈魂,風聲水起帶動起了全句的情感基調。

2。“dark" 你翻譯成了“黑夜”而不是“黑暗”,這個譯筆實在漂亮。對,這個地
方要譯成它的屬格而不是它的賦性。強悍的剝出它的本質,具像感,生動感,直擊
感。對這個詞的翻譯是一個檢測點,如果這是一道晉級翻譯考試題,可能大多數人
都會在此被淘汰掉。

其實看一首詩譯的好不好,主要是看幾個關鍵點的翻譯,如果幾個大的地方譯得漂
亮,他在次要細節上的翻譯也一定比別人好。

3。“ It is time it were time。”  翻譯這個句子需要兩個關卡,一個是對英文
原文的理解要準確,第二個是如何用中文完美的表達出來。你這個翻法真好,我連
想都沒敢想過。王家新的中文譯的不清楚,(心裏也不清楚,所以譯得也膽怯);北
島是英文部分就誤讀了。

另外,有一個句子有爭議和困惑,前天晚上看到的,今天看了一下詩人策蘭的生平
背景,覺得應該是我自己誤讀了。這個句子是“我們睡得像海螺殼中的酒,像濺血
的月下的大海。”  我起初非常不解:因為英譯本中用的“BLOOD" 這個詞,用來形
容月亮是非常“重”的,尤其前一句是“螺殼美酒”的浪漫氣氛,英本中的“ray"
又被你動詞化翻譯出來(濺血),你知道溫和的名詞被動詞化,會更溫和;但嚴厲的
名詞被動詞化,就會更尖利。“ray" 這個詞被你動詞化之後,輻射的線性尖刺感就
更突兀。

後來讀到第三段才明白,這不是一首抒情愛情詩。所以我覺得,除非你的譯詩是專
門寫給詩人讀的,否則,應該有一個簡單的詩人背景介紹。否則從“螺殼美酒”讀
到“濺血的月下”再讀到“是時候了”,會把人讀得一頭霧水。

雖然“像濺血的月下的大海”這個翻譯還是有些拗口,但你把“ray"這個詞動詞化
的效果還是要比王家新,北島保留名詞性質的譯法要好,它表達更強烈更動感更遞
進的情緒。

所以,從酒紅色到腥紅色,這應該是一個矛盾升級的暗示。

王家新的版本:他把“dark"這個詞翻譯成“黑暗”,足見他中規中距似的翻譯,這
是可以原諒的;但是它把“eye" 翻譯成“眼睛”就太不可原諒了。這和他有沒有注
意到這個詞的單複數沒有太大關係。這是語感。憑基本語感就應該脫口譯出的詞。


北島的版本:很遺憾,他許多直譯的部分很生硬,還不如王家新的。這至少說明了
一件事情:一個好的詩人或作家,他不一定是一個好的翻譯家。所以以前王曉波說
過一句話:對漢語掌握最精準的人並不是當代作家,而是那些翻譯家。(大意)
       
可恨的是,北島譯詩的結尾連續用了五個“了”字,那簡直和喊口號差不多。一個
飽經苦難的詩人,一定足夠穩定內斂,不可能用詞如此輕浮。層層的克製下去,為
的是最後的一次強悍釋放。

打字打得很快,句子不通的地方請原諒,暫時就亂評到這裏吧。  你的譯詩的注解
很“透明”,我讀得也很放心。這是一個很好的讀詩範本,也許我會ZT到我那那那
邊的博克上。


(五) 王家新、北島中譯本鏈接

北島:《策蘭-是石頭要開花的時候了》http://www.douban.com/group/topic/1039183/
(包括王家新和北島兩個中文譯本,可以和阿九的版本作個比較。)


2009年7月4日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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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 ()評論 (2)
評論
天舒 回複 悄悄話
是啊,有什麽好爭的呢,與其指責別人先,不如關起門來先自省其身,把自己的那一稿再改一遍呢。不過相信他們隻是在切磋技藝吧。剛剛捎帶著把北島的那個版本又掃了一眼,於是又給他羅織了一些“罪證”出來。

按順序排的。第一節OK。從第二節開始。

1。Sunday: 北島旅居國外多年,應該足夠具備“宗教敏感”的意識,這裏他沒有譯成“禮拜日”,而是“星期天”,不應該。

2。“in dream there is room for sleeping,” 北島指出王家新的“在夢中被催眠”是錯譯,這是對的,但是他自己譯成“夢裏有地方睡眠”不夠簡約,不夠優美。但這不是大錯誤。

3。“我的目光落到我愛人的性上”: “目光”是表具像的名詞,做主語; “性”是抽象性質名詞,作賓語。表具像的名詞無法覆蓋受格的賓語,因為賓語對象太遼闊,要有限定才好。這就比如天上的飛機要著陸,地勤人員一定要給他準確經緯度的坐標,不能指認給他一大片土地,否則飛機在天上轉圈子,降落不下來的。閱讀點也需要落下來。

4。愛人:漢語中這個詞具有現代感的味道,避免在此使用為好。

5。exchange: 交換:固體;你把你的給我,我把我的給你,可能兩者並不“touch"; 交流:液體;彼此滲透;比交換親近。

6。dark: "黑夜”強調場所感,有一個空間;“黑暗”單純強調色彩,光線,是線狀的。

7。血色:隻是譯筆俗氣,沒有大問題。

8。“look up from" 有向上望的意思,詩中暗示一種力量的起來。“張望”是一種平行狀態的看,且看的目標性不強,眼光遊移。

9。“It is time it were time.” :是把時間交還給它自己的時候了 (意:把時間的主權交還給它吧!)。北島譯成“是過去成為此刻的時候了”,這中文到底是什麽意思?真想親自問問北島先生!!

10。五個“了”的問題,以前提過了。

批判完畢:) 不過我必須得承認,如果讓我來譯,恐怕我根本也譯不出的。我的長項主要是給人挑毛病。

北島現在都在寫散文了。看過他的兩本 :[失敗之書]和[青燈],兩本都寫的不錯:)
(自己趕緊往回說一說,算是一個比較愉快的結尾吧:)
阿九 回複 悄悄話 真的轉載了啊,謝謝!家新、北島譯本也各有妙處。隻是沒想到他們爭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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