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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圍爐夜讀】朱天文及其他

(2008-12-08 22:59:05) 下一個

印刻文學最近出版了作家朱天文的作品全集,共八冊,包括三十年間她創作的小說,
散文,劇本及雜文。她的最新長篇力作[巫言]也被收錄在內。據說這本小說她斷斷
續續寫了七年之久。

無疑,朱天文是台灣小說界公認的張派傳人,文評家王德威先生更讚譽她持有“文
字煉金術”。她出身文學世家,其父是大作家朱西寧,其母是著名翻譯家。而她最
敏感的身份,莫過於是漢奸才子胡蘭成的嫡傳女弟子。她著有一篇[花憶前身],
洋洋五萬字,便是記述這段頗有傳奇色彩的師徒淵源。七十年代,更在胡蘭成鼓勵
之下,與馬叔禮,妹妹朱天心等人創辦三三學社,成為當時文壇一道獨特的風景。

對於朱天文早期的作品,涉讀很少。她比較有裏程碑性質的作品,應該是[世紀末的
華麗],其華靡的文風活脫脫還魂自張愛玲的[更衣記],是另一場女性物質主義的盛
宴。

及到1994年的[荒人手記],朱天文打破傳統小說結構,不以敘事作為主線,將多角
度輻射狀散開的論述手法運用在小說寫作中,所涉及領域包括哲學,神學,醫學,
社會學,。。不一而足。小說文本的解讀首次以“複眼”的多重解構形式出現,即
被後人稱謂為“博物誌”式寫法。這部以同性戀為題材的小說,當年曾備受各界質
疑,最後以其沉煉的筆致,力排眾議,獲得第一屆時報百萬小說獎首獎。

[荒人手記]不僅是對傳統小說的一次徹底叛逃,更是對“祖師奶奶”張愛玲的一次
徹底叛逃。用朱天文自己的話說:這一次,她終於與張愛玲扯平了。這裏“扯平了”
的意思並不指謂她達到了張同樣的高度。張愛玲描寫人性,尤其是女性心理的刻骨
淩透,朱天文始終不及鋒芒一二。但是這一次她終於避開張的烏雲壓頂,另立山頭,
可與張愛玲惺惺相惜般對恃。

拋開[荒人手記]的寫作手法不談,其語言部分鏗鏘有節,極有誦讀感,香港黃碧雲
亦有此種味道。這大概就是胡蘭成所說的才女們的“兵器感”。刀兵相刃人間,手
底皆有攻城略地般的文字可操縱。它們有堅硬的內核,強烈散發出去的磁場,黑洞
般致命的吞噬力,然則一旦你的能量與其不能抗衡,它亦會無情的將你拋彈開去。
接近質感很好的文字,也需要強大的能量指數。

今年香港書展,朱天文在演講裏提到的一句話:寫[荒人手記]時,書寫是用來對抗
時間的流逝;但到了[巫言],她引用了博爾赫斯 [歧路花園] (The Garden Of Forking
Path) 裏的概念,要“在人生不斷的離題和岔路中,不斷的忘卻了時間”。這是一
件非常有意思的事情,以她所言,在不斷的離題和岔路中,時間會迷路,在繁雜的
細節中漸漸遠離大路,由此提出了非線性時間的概念。這種“非線性時間,就解決
了線性時間由盛而衰的問題”。所以我期待能夠讀到[巫言],生與死的直線距離,
由此將有可能被破除。

寫到這裏,我們也可以岔題一下。說到朱天文,就會想到三三學社,還有三三的另
兩位才女:蕭麗紅與鍾曉陽。蕭麗紅比朱天文還要年長幾歲,主要著作有三部長篇
小說:[桂花巷],[千江有水千江月],及[白水湖春夢]。其中[千]獲得80年聯合報
長篇小說首獎,曾與鄭寶娟的[望鄉]角逐激烈,最後險勝一籌。[千]勝出的理由是
“很成熟的古典詩,明朗,清雅,高潔”;[望鄉]敗選的理由是“不夠清朗,節奏
稍慢,讀來有些吃力”,後來得到的是特別獎。不得不佩服評委司馬中原的眼光之
好,包括鍾曉陽,也是由他一手發掘,介紹到台灣文壇。

有意思的是81年聯合報小說首獎給了同樣是三三的鍾曉陽。很難想象如果兩人在同
一年碰上,伯仲之微,到底鹿死誰手。鍾曉陽的[停車暫借問]全文筆力均衡,用文
學性的語言詮釋言情小說,但新意不足,幾乎是張愛玲[半生緣]的翻版;蕭麗紅的
[千江有水千江月]雖以男女情事起筆,但筆力遼闊,寫盡世間慈悲,足見創意,可
惜結尾部分交待不清,筆勢跌落,成為全文暇襞。

鍾曉陽十年前寫完第二部長篇[遺恨傳奇]就淡出江湖,王德威先生給予這部書的評
價是“是力作,但不是傑作”,言外之意,它並未超越[停車暫借問]。她去年9月複
出,為明報副刊寫專欄,可惜兩個星期就停筆告罄,她自己的解釋是:十年不寫,
筆力不濟。這樣的解釋亦在情理之中。鍾曉陽和張愛玲的文學命運幾近相似,都是
少年成名。張愛玲二十三,四歲寫出[傳奇],鍾曉陽在十七,八歲寫出[停車暫借問
]。三十五歲之後她們都未再寫出精彩的續篇,不過兩人在文學上的成就,尤其是前
者,後人終其一生努力,不能望其項背。

蕭麗紅數年前曾傳出去世的消息,後來證明是訛傳。比較可信的解釋是,她已經金
盆洗手,潛心修佛去了。她說過一句話:“人的不知罪,所以一直在重複受罪”,
頗令人回味。對她白雪遺音般的文字,倍加懷念。

再回頭來說朱天文,她屬於大器晚成的一類,近四十歲才寫就她一生標杆似的文字
[荒人手記]。包括她的恩師胡蘭成,也是如此,他自己說,文學之路從四十歲起。
早期受到張愛玲的點撥,晚年寫出了[今生今世],[中國文學史話],[禪是一枝花]等
作品。如果說[今生今世]裏的文字玲瓏嫵媚,還屬於典型的才子型文章;那麽到了
[中國文學史話],就有了大氣象,也形成了他自己的思想體係。今天張愛玲已經被
高高供上神壇,那麽中國文學史,的確也應該留給胡蘭成一個位置。

朱天文三十年的寫作一直在“張腔胡調”的強大影響之下。直至最近出版新書,她
才坦言:寫過[世紀末的華麗],[荒人手記]及 [巫言] 這三本書,才令她覺得,她
對胡爺的悲願已了,自由了。

見過胡蘭成和朱天文的一張合影,背景是一樹一樹春時的爛漫桃花。胡蘭成鶴發長
袍,近妖;朱天文菩薩低眉,近仙。這師徒二人,真不似人間物。

最後,謹用朱天文的一句話來結束全文:“時間是不可逆的,生命是不可逆的,然
則書寫的時候,一切不可逆者皆可逆。因此書寫,仍然在繼續中”。

願生命繼續。書寫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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