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衣之累
——一位工業設
戴大魏 著
1、春天的誕生
(注:手記原本無標題,現在的是整理時所加。據我考證,公開的第一則手記始於某年三月三日,星期三,某個少數民族的情人節。它無非代表三層含義:第一代表開始,第二代表開始於春天,第三代表春情萌動。)
我好久、好久沒有這種心動了!此時此刻的感覺轉過幾道彎竟讓我想起童年生活,文革時代我們家半個月才輪到打一次牙祭,吃一頓如今人見人厭的肥肉嘎嘎。
(“這句話最好單獨排印一行並且前半句用感歎號結尾。”有一種心理分析專家叫做本我的我如此高明地這樣支使。)
我好久、好久沒有這種心動了,從五官的到所有肉體的,再到頭腦的、心靈的、智慧的,或許還有靈魂的興奮、愉悅、衝動。我本能地感到需要記錄下這個時刻:所見、所聞、所嗅、所嚐、所摸、所思、所想、所美、所善、所惡、所情、所欲、所憂!所慮!
所——所——所有的一切,但萬萬不能鎖住自己。
(“請充分理解我說的所有!”那個專家叫做本我的我耐心而高明地支使我另起一行,括在括號中,並且用下劃線強調“所有”。)
這時候我靠在陽台的護欄上,透過不鏽鋼的防盜網看世界。
天氣已有些熱,興許還有些冷。這種季節最適合某些人靠在陽台上看風景,比如我,比如印象派大師莫奈求何,又比如超實派鼻祖發達利是,再比如立體派的什麽鋼畢加索。我想每個人看到的會不一樣,想到的也會不一樣。這句話出在我的筆下並不高明,出在那個到華盛頓購物的領袖口中就是流芳百世的名言。自打三歲我能記事,我就常常自責,為什麽總在特別精神的時候冒出非常物質的東東來?我一邊看爽心悅目的遠方,竟然還一邊滿足於十七層樓的優勢,為買房時高一層每平米多付一百元的房價尋找心理平衡。
為了忘卻的記憶,今晚我為自己認真地做了一頓美味,米飯和兩菜一湯——米飯是白色大米飯,兩菜一湯是回鍋肉、麻婆豆腐、番茄炒蛋湯。我也見過幾回世麵,燕窩、魚翅、鮑魚、龍蝦、蘇眉、熊掌都嚐過,盡管沒有吃飽,然而有些人認為那才叫做品味。但是,我最鍾愛的始終是童年時代的奢侈——用蒜苗和郫縣豆瓣炒的回鍋肉、放很多新鮮花椒麵的麻婆豆腐、炒好雞蛋再加水和番茄的番茄炒蛋湯。這幾樣私人絕活兒是我打小過年過節在廚房向我媽偷學而成。什麽西南東北的?就此打住!
再說我盡享口福之後,點上一支煙(原來我寫的是一個品牌,盡管將它顛倒了說,例如“我點上一支突唐”,還是有販毒之嫌,幹脆刪除),倚著陽台的護欄眺望遠方。如果要將人分類,以抽煙與否為界線,我屬於不抽煙的那一類。但是,我個別時候也抽那麽一支,很個別的時候還抽那麽一包。“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在說什麽,隻是想到哪裏就說到哪裏。”我的視野並不開闊,要從四五幢高樓間才能找到山的一角、天的一方、雲的一半。造物主太奇妙,天空太奇妙,太陽太奇妙,雲太奇妙,山太奇妙,人太奇妙,歸根到底造物主太奇妙。我頂多一個小時前曾經這樣真情地亦或傻傻地感歎過。
一個不經意的扭頭,我的視線被幾米開外鄰居陽台上晾曬的衣物所吸引。鄰居陽台上晾曬了一大排衣物,有夾克、襯衣、T恤、牛仔褲、裙子、胸罩、內褲和襪子。它們看起來已經晾幹。定眼細看,吸引我目光的是一副深紅色、鑲花邊、左右罩杯各為一朵大繡花的胸罩。花兒為什麽這樣紅?冰山為什麽這樣冰?胸罩為什麽這麽美?這是我的第一個意識流。
美是天生的還是後天創造的?工業設計的最佳作品是什麽?汽車?跑車?遊艇?潛艇?飛機?客機?運輸機?直升機?戰鬥機?轟炸機?手機?手提?大哥大?移動電話?無繩電話?無線電視?有線電視?液晶電視?液晶顯示?電腦?掌上電腦?筆記本電腦?電腦控製無級變速電吹風?電動剃須刀?電熨鬥?電飯鍋?有電——來電——過電——漏電——觸電。這是我的第二個意識流。
仿生。仿真。工業設計的源泉在哪裏?自然。上帝。生活。靈感。
在人的眼裏,人是最美的。在男人眼裏,女人是最美的。女人最美的是曲線,曲線又分外曲線和內曲線,外曲線再分前曲線和後曲線,前曲線是胸部的曲線,後曲線是臀部的曲線,內曲線是陰部的曲線。這些曲線都很美,甚至妙不可言。我最欣賞女性胸部的曲線,女人最美的胸部需要最美的產品、最美的設計、最美的烘托。我第一次撫摸女人胸脯的胸罩、我的第一個女人的胸罩、我的第二個女人的胸罩、我的第三個女人的胸罩、我的第四個女人的胸罩、我的第五個女人的胸罩、我的第六個女人的胸罩、我的第七個女人的胸罩、我用情最深的那個女人的胸罩。這是我的第三個意識流。
我不知道經過第幾個意識流之後、之間甚至之前,讓我決定把女人穿戴用的胸罩作為我的博士論文研究對象。關於我的博士論文選題,我已經考慮了半年時間。尤其最近兩個月,我可是被它害苦了。我一半心思在公司的工作,一半心思在我的博士論文選題。當然,它們之間有時也彼此促進。春節的長假我可沒有真正清靜一天,它讓我體會了什麽叫牽腸掛肚,盡管我從來、至今沒有過孩子。這個過程當中,我曾經有過三四個選題,因為幾乎不等過夜我就不滿意它們,所以它們頂多叫做選題。最倒黴的是幾天前,我早晨開車上班,一路思考選題,從西向東經過香蜜湖路口,信號燈由綠變黃,我前麵的銀行運鈔車突然急刹車,我最多走了兩秒鍾的神兒,等我明白過來,猛踩刹車,還是撞上了那輛裝甲車的屁股。其實,我倒沒有怎麽被嚇著,不好意思的是,嚇得押車的三個保安誤以為遭遇竊匪,荷槍實彈向我圍獵過來。他們的車不打緊,我的車卻受傷不輕,前蓋拱起來像拳王受傷的嘴,水箱應聲而破,我隻得等待拖車。今天,或許、難道是否極泰來!
我是一個工業設計師,大學本科、碩士研究生我讀的都是工業設計。讀完本科和碩士,我先在北京工作了三年,然後南下深圳,終於找到了用武之地,起初幾年為廣東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企業模仿、改編了眾多國際流行的產品外觀,賺了點小錢,既得意又歉意。近幾年才開始找回自我,做一些有個性的設計,也覺得該重新充電,攻讀本專業的在職博士。胸罩屬女人內衣的一種,是服裝設計師的工作對象,不是我們工業設計師該管的閑事兒。但是,如今的女性內衣完全是工業化產品,它的設計為何不能是我們工業設計師的活兒!?
我不打算將來做服裝設計師,雖然我對部分服裝的設計有興趣,但是我有興趣設計的東西很多,我攻讀的是工業設計專業的博士學位,我的指導老師能同意我的博士論文研究女性內衣設計嗎?A、B、C、D、E、F、G、H、I、J、K、L、M、N、O、P、Q、R、S、T、U、V、W、X、Y、Z。我竟然還記得二十六個字母,沒有忘記幼兒園的阿姨和小學的班主任,把學生時代的恩師和仇人過了一遍電影,他們從我心靈的紅地毯上款款而來,算是全球、全人類最短小精悍的奧斯卡你頒獎典禮。轉了三百六十個三百六十度,最終,我還是定格在一位女性,我的博士導師伍選薄先生(未考據,尚不知從何時起學術界、高教界都尊稱成就突出的女性為先生)。她學貫中西,有最牛皮的意大利設計教育背景,是最年輕的工程院院士之一,倡導綜合主義,主張工業設計是科學與藝術的綜合。工業設計也可以“綜合”服裝設計!我的選題方向或許正中她的下懷。
接著我翻看了一些資料,考慮如何向伍先生講我的選題?她會作何反應?她是一位女性,會不會認為我不正經?我打算先給她發一封電郵,這樣一來她既看不見我難為情的臉紅,也聽不見我害羞時的口吃。別以為我經常有口吃的毛病,其實我發現一個即將公開的唐突定律,即每個人害羞到一定程度都會突然口吃。
在我落筆之前,我再一次跑到陽台上,天已黑了,四處都有燈光,我發現鄰居陽台上的所有衣物已經被人收走了。無論從哪個角度,我都有理由沮喪。它是誰的?它會穿在誰的身上?我,本我,本我的本我一起覺得,這類問題真有點兒那個。我原來的鄰居是國有房地產公司老總包的二奶。那位老總因去澳門賭博欠黒社會大耳窿的高利貸四千萬,挪用公款、貪汙、受賄、行賄、重婚等罪數罪並罰,被判處無期徒刑、沒收個人所有財產。他的這套房子判給房地產公司抵債,現在變成集體宿舍,然而具體住的是誰,至今我一個都沒有打過照麵。
我跑回臥室,關緊房門,擔心有人看見我的思想深處。我覺得自己有時候十分愚蠢,以為別人看見我的表情就能洞察我的內心。最為愚蠢的是,我有時候看見別人的某些表情,就以為了解了別人的靈魂。我斜靠在被子上,猜想穿戴那副胸罩的女孩——她的年齡、她的出生地、她的學曆、她的身材、她的長相、她的性格、她的氣質、她的血型、她的星座、她的屬相、她的愛好、她的職業。為了某一天有可能驗證,我通過一個人的內衣對她的猜測與真實情況究竟有多少吻合之處,我翻身下床一條一條記錄在案:
她的年齡,紅色熱烈,但深紅已趨穩重,她不是很青春,大約二十三四歲。
她的出生地,紅色是中國的CI色,多數女性都喜歡,北方女性更喜歡,西北女性尤其喜歡,她可能是西安人。
她的學曆,鑲花邊的內衣,意味著含蓄,含蓄意味著教養,她可能受過高等教育。
她的身材,根據胸罩背帶的長短和罩杯的大小,她可能中等偏高,大約
她的長相,一般地說,瘦的女性喜歡簡潔的服飾,胖的女性喜歡繁瑣的服飾,如果她比較有修養,她可能會顛倒過來。她可能正好是後一種情況,長臉形、丹鳳眼、尖下巴、小嘴巴、鼻子微微往右歪,至於耳朵,或許不重要。
她的性格,帶含蓄的開朗、帶嚴肅的幽默、帶抑鬱的樂觀。總而言之,她以衝突來融合為特征。
她的氣質,巴甫洛夫根據對動物和人的對比研究,將人的氣質分作興奮型、活潑型、安靜型、弱型四種。她的氣質可能是前三種的混合,安靜型稍強。
她的血型,以衝突來融合的性格多出自A型血。
她的星座,不是金牛座,就是水平座。
她的屬相,她如果時年二十三歲即屬羊,如果時年二十四歲則屬猴。
她的愛好,比較廣泛,可能愛好文學、音樂、舞蹈、書法、攝影、烹飪、美食以及打扮(哈哈哈,我笑了)。
她的職業,既然住在房地產公司的集體宿舍,受過高等教育,可能是財會人員,有高傲的心性,卻終日與肮髒的金錢為伴。
2、習慣是這樣養成的
(注:至少三天之後我才注意到,自己正在培養一些新的習慣,比如寫研究手記,比如到陽台上打望。是否用“打望”來形容我的習慣我曾經猶豫不決,我以為打望就是東張西望,哪知公安內部編輯的一本地方黑話手冊將打望解釋為“在大街上招妓”。嗚乎!)
謝天謝地,今天我沒有應酬,即使有應酬我也會盡量推辭。昨晚的衝動餘波未盡,我想乘著熱情理出頭緒,樂意回家吃殘羹剩飯,思想的大餐勝過刺身象抜蚌。站在地鐵裏,我想鄰居陽台是否又晾出來新的Bra。開門進屋,我順手將電腦包放在茶幾上,三下五除二地脫掉外套,用介於走與跑之間的動作來到陽台上,嘴裏吹著不倫不類的口哨,放鬆別人也放鬆自己。昨晚晾曬衣物的鄰居陽台,對我來說是空空如也,隻見一個粉紅的圓形多功能衣架懸在屋簷下,裏外兩圈圓周間倒垂著一二十隻無精打采的衣服夾子,讓我直接聯想到奶牛被擠幹了奶水之後的一排排乳頭,有小片藍天,沒有大塊的草原。
我明明知道那些衣物昨晚就已經被取走了,我也知道今天鄰居又有新洗的衣物晾出來的可能性不大,但我還是不辭辛苦地希望有一線機會出現。這是一種什麽心理?這是一種科學家的心理。這是一種偵探的心理。這是一種賭徒的心理。這是一種陷入情網者的心理。我幾乎帶著所有這些心理,反複推敲我的博士論文選題。
工業設計是為了工業嗎?工業設計是為了設計嗎?是。不是。如果回答是,工業又為了什麽?設計又為了什麽?我知道。我不知道。如果我知道,工業是為了人。設計也是為了人。是。不是。如果回答是,人又為了什麽?什麽又為了什麽?我知道。我不知道。如果我知道,人是為了人更加美好的未來。美好的未來是人的理想歸途。是。不是。如果回答是,人就必須為了人嗎?人就隻能為了人嗎?是。不是。如果回答是,人總是為了人將會有什麽樣的後果呢?隻有人的世界是美好的未來嗎?是是?還是不是?誰來選擇?
如果說昨天是肯定的一天,那麽今天就是否定的一天。我正在逐漸適應現象學大師胡亂搪塞爾的還原方法。明天,我將是健忘的一天。
我認為,我不是一個自閉症患者。雖然我不是那種朋友遍天下的人,但無論在哪裏,我總有一個哥兒們的小圈子,少則兩三人、多則三兩人。輾轉來到深圳,我從同鄉、同學、同事發展起來的哥兒們已經不下一打。他們與我,我與他們,彼此都可以互相聽取意見。我們設計係的曆屆畢業生,據說三分之一在廣東、三分之一在海外、三分之一在國內其它地方。設計係在廣東的師兄弟姐妹,據說三分之一又在深圳。我手頭的課題,一般都會跟他們神吹神吹。其中吹得最多的要數莊重,他曾經是我大學的同班同學,現在是粵港兩地名氣不小的斑馬工業設計公司的董事長,還永遠是我的同鄉。在我看來,老莊雖然沒有設計過什麽像樣的產品,但是點子特多,滿肚子的歪歪道理。不過,我這回的選題有點兒懸,不清楚怎麽跟他說。再說,老莊已經多次表示希望我的博士論文設計最好與他們公司的生意掛鉤,他說那才叫雙贏,大家都名利雙收。在他眼裏,成功的生意永遠沒有任何失敗和虧本的一方。像內衣這樣的服裝設計,他們不想涉及。我征求他的意見,他保準兒會甩一句新派重慶話給我:“唐突,你崽兒腦殼打鐵?”
還有我的老板,頂頭上司,我們公司的副總裁兼研發中心總經理鄭一鳴。說來,他是我的校友,也是我的朋友,對我還有知遇之恩。我們曾在北京那所人多勢眾的名校共同生活過一年,他高我三屆讀計算機,我低他三屆讀工業設計。如今計算機略等於工業設計,當年這兩樣東西類似風馬牛不相及。本來我們認識的概率不高,但在我踏進大學校門的第一天我們就坐到一張桌子上吃飯,十年後隔壁另一所名校的後生多情地唱做同作的你。我幾次想,老鄭跟我,活該今生有緣。
話說那年四川洪水成災,成渝線、寶成線塌方中斷,鐵路客運首次啟用襄渝線。重慶到北京的列車缺乏保障,爹媽含淚催促我提前上路。於是乎,我成了班上第一個到校報道注冊的學生,一個人獨自享用了幾晚將要入住七個人的宿舍。第一頓到學校食堂吃飯,形單影隻,排長隊到窗口買了晚飯,二兩湯麵加一個二兩的豆沙包。為什麽十幾年前吃過的一頓家常便飯我還記得這麽清楚?一則我認識了我人生的高人鄭一鳴,二則北京的湯麵和豆沙包給我的印象終身難忘。重慶沒有湯麵隻有清湯小麵,後者是麵為主湯為輔,北京的湯麵接近一碗醬油水,要在裏麵找麵條如同大海撈針,至少像一口大水缸裏捉幾條泥鰍。再說那個二兩豆沙包,麵粉的份量十足,豆沙少得仿佛一顆山羊糞蛋。不是堅持吃到最後一口,我一直懷疑學校賣飯的師傅給我錯拿成饅頭。
我端著兩個搪瓷飯盆找座位,食堂裏絕大多數桌子都坐滿了人,即使空一兩個座位我也有點膽怯,好不容易找到一張有人吃完離開就剩下一個男生的桌子。這個男生就是鄭一鳴。我剛坐下,他就主動向我打招呼,看出我是新生,問我是什麽係的。我至今記得我用了兩個第一的排比句,因為他誇獎我的文采。我告訴他,那是我第一天進校門,那是我大學生活的第一頓飯。當然,現在我將原話改寫成符合轉述的語法。我是設計係的,我叫唐突。他說他叫鄭一鳴,計算機係的,明年畢業,又問我學校跟想象中的是否一樣。
我們就從各自的大學印象談開,飯後我要了他的宿舍地址,後來我們就成了朋友。第二年,他畢業去了美國,先攻讀碩士、博士,然後在一家大名鼎鼎的跨國公司工作,一幹就是十年,混得像模像樣。幾年前,深圳越洋招聘海外學子回國創業,現在我們這家手機公司高薪請他加盟,主持研發工作。就這樣,我們第二次相聚。他建議我設計手機,並勸說公司老板用我以為不菲的價錢購買了我的設計方案。再後來,我也入了他們的夥兒。
跟他,我的這個選題也不便過早透露。我讀在職博士,或多或少對工作都有影響。女性內衣設計,對工業設計師來說是個不湯不水的題目。我怎麽跟他講呢?我要是知道該怎麽跟他講,我還需要找他商量嗎?他突然聽我說打算研究女性內衣設計,他將作何反應?我想象他的反應,不是驚訝就是譏諷,甚至還會猜疑。
比如驚訝,他會說:“唐突,你爹媽咋給你取這麽個名字?你的事,咋讓我越看越唐突呢!”
比如譏諷,他會說:“唐突,好啊!公司這兩年在手機上賺了大錢,正不知道怎麽花呢,就投幾條內衣生產線吧。小子你總比我超前一步。”
至於猜疑嘛,以他的城府,他不會說出來,隻會心裏想。比如說,他想這小子是不是跟哪家內衣廠商勾搭上了?攬到了大單私活?
走自己的路,讓別人去說吧。我竟想起混但丁卯這句孤家寡人的名言。看來,這回的選題,非要我自己全權負責不可。我又來到陽台,遠遠的有幾顆星星,鄰居的陽台上除了那個圓形多功能衣架,什麽也沒有。對我來說,仍然是空空如也。鄰居家裏已經有人,我看不見的客廳裏有燈光,而且傳出古裝電視連續劇的對白。如果不算燈光和電視的聲響,鄰居許久沒有動靜。我竟然一本正經地猜測現象背後的本質,而且很快找出可能性四種:
一、電視劇扣人心弦,而且是讓人不想說話不想動的那種,無論是她,還是她們,甚至他們,都靠在沙發裏一聲不吭、一動不動地沉浸在劇情之中。
二、電視劇平平淡淡,這種情況隻有她一個人,如果有兩個人她們就會閑聊,任時光輕輕流去,她不在乎你。
三、她太累、太困,不在打盹就已入睡,總之她迷迷糊糊,而且屬於不打呼嚕一族。起初電視劇是她愛看的,後來精彩與否無所謂。
四、她沒有在客廳看電視,而在其它房間,比如上洗手間大解,比如在睡房試穿男友送的衣服,偷著樂。
3、羞於啟齒的啟齒
(注:這裏將兩天的手記合二為一,題目是對內容的概括。為什麽我敢把羞於啟齒的事情說出來呢?我想有四種可能的成語:一是迫不得已,二是故弄玄虛,三是不恥下問,四是厚顏無恥,或許是兼而有之。)
早晨起來,我曾到陽台上眺望。我預感這將是我未來的新習慣。鄰居陽台上沒有晾曬任何衣物,自從那批衣物被收走之後,至今沒有新洗的衣物晾出來。
傍晚回來,我曾兩次到陽台上眺望。一回來就去陽台是我的新習慣;入夜去陽台,是我的老習慣。正是老習慣,給過我不少設計的靈感。也正是老習慣,我生出某些衝動,好長時間沒有過的那種強烈而持久的激情。鄰居陽台上還是沒有晾曬任何衣物,自從那批衣物被收走之後,沒有新洗的衣物晾出來。
計劃中,除了上班我今天還有兩件事情要做。它們都純屬羞於啟齒之類:
第一件,給我的博導伍選薄先生發個電郵,告訴她我打算以“女性內衣設計”作為博士論文的選題。
第二件,給我妹妹唐然打個電話,請求她幫我收集資料,去購物中心買幾副胸罩(這個資料真特別)。
結果,我頂多做了半件。
告訴伍先生我的博士論文選題,我左想右想成為左右為難。自下午起,我開始懷疑胸罩這個服裝設計課題能否轉化為工業設計的高級選題(我這樣理解博士論文)。學科之間有交叉並不奇怪,數學與物理學有交叉,物理學與化學有交叉,化學與生物學有交叉,生物學與地學有交叉,地學與天文學有交叉,天文學與數學有交叉,這有什麽奇怪?循環往複,以至無窮。服裝設計與工業設計有交叉又有什麽奇怪?如果胸罩的選題在工業設計領域站得住腳,那麽關於胸罩的研究就一定能夠揭示工業設計的有關核心問題。那麽——那麽——那麽它是什麽?!我不研究,我又怎麽知道。
不過,我總不能心中無數就貿然向一位著名的女學術權威談一個革命性的選題吧,何況它還是“胸罩”。深圳本地稱“胸罩”為“紋胸”。實際上,港、澳、台、粵等地都用“紋胸”而不用“胸罩”指那“尤物”,因為這些地方的人認為“胸罩”與“凶兆”諧音,不吉利。我第一次聽見那“尤物”的名字是在老家重慶,人們叫它“乳罩”。後來到了北京,人們才叫它“胸罩”或“奶罩”。我上大學不久,“奶罩”被懷疑與精神汙染有染。之後,我聽見人們叫它“胸罩”的時間最長,我還是順著耳朵和嘴巴寫吧。我擔心選題理由不足,伍先生笑話我“有病”、“神經”、“弱智”、“變態”、“性騷擾”。這件事再等一等,羞於啟齒就羞於啟齒吧。
我爹媽脾氣不和,該知道的人都知道。他們二老雖不屬牛但比牛還強,按我妹唐然的歸納總結,爹媽兩人的強法非常典型,老媽是陽強,老爹是陰強。他倆強的陰陽屬性跟人的陰陽屬性顛倒了個兒,正是這種顛倒是非讓老人家的婚姻在衝突中得以延續。人說夫妻是冤家,我上小學以前就領教夠了。話說回來,爹媽不和並未影響我跟妹妹的關係,以及我們兄妹跟他們的關係。六十年代國家備戰、備荒為人民,偉大領袖號召搞三線建設,老爹、老媽分別來到重慶,相識在嘉陵江邊,婚後生下我和妹妹兩人。爹媽每日望著大江東去,有感於時代風雲變幻莫測,大躍進和文革來得之突然,給我們兄妹倆一個取名突,一個取名然。我和妹妹唐然盡管相差五歲,但是她跟我無話不說,包括她的愛情和婚姻。她的婚嫁大事首先征求的是我的意見,這是她來問我時親口說的。妹妹是個才女,雖說長相並不出眾,但氣質特好,記者的職業交際廣泛,追求者大有人在。她看好的是一位嚴姓牙醫,金陵人,此公幽默無比,自稱鹽水鴨。唐然百裏挑一選擇了他,多半是厭倦了爹媽的爭吵,除了性別將融洽列為選擇配偶的首要條件。他們結婚多年,已有三歲大的寶貝兒子。
去年她們才南下深圳,她見我離婚多年個人大事沒什麽動靜,就來幫我操心。我們兄妹兩個,從我上大學離開重慶到特區相聚,過去十多年平均一年見不上幾天。我的戀愛婚史,其實她知道得並不多。
我幾乎不假思索就把電話打給了唐然,但是話到了嘴邊卻隻敢說出一半:“唐然,前天我做的回鍋肉、麻婆豆腐絕對正宗,吃得我靈感大發,我已經找到了博士論文的選題方向。”
“好啊!哥你打牙祭都不叫我。這回你想設計什麽?這兩年汽車看好,不會想設計汽車吧?”她在鹽水鴨的滋潤下一副樂天派的口氣。
“汽車太大,手機太小。但是,但是,具體是什麽,我暫時不告訴你。”告訴唐然我要研究胸罩設計,我理由不足。她給我介紹過三個對象,結果一個都沒有談成,甚至每個都隻揭開了幕布連序曲都沒有演奏。她曾經開我的玩笑,說爹媽經常吵架,我對家庭有抗拒意識,屬於中輕度變態。
老實說,我對“變態”一詞特敏感。有幾次,聽見別人說別人變態,我竟然不由自主地打了兩個寒顫。因為過敏,我感覺還是把胸罩之類的話題放放再說。
今天三月八號,婦女節,早晨醒來,懶洋洋地,我將雙手的十指交叉抱在腦後,左腳蹬開被子,右腿自然而然就放到左膝蓋上形成所謂二郎腿的姿勢。我在放鬆中鼓勵自己,在這個婦女的節日為婦女做些貢獻,求兩位女性幫幫忙再適合不過了。我要接著做那兩件羞於啟齒的事情。
我把原計劃顛倒過來,先給唐然打電話,祝她節日快樂!她說,哥,你們大齡單身男性是最用實際行動支持婦女解放的。我連說了八個“當然”。然後,我接著說,唐然你今天會去“小平”(SHOPING)吧?中間停頓了三秒。她答會。我接著說,唐然你今天會去買衫吧?中間又停頓了三秒。她答會,並說哥,你今天怎麽某某山泉有點酸?
我接著說,唐然,我有些不好說,這麽跟你說吧,我要做的博士論文跟你們用的胸罩有關。“啥子?跟啥子龜兒有關?哥,你用重慶話跟幺妹說。”唐然忍不住追問我。
男人用重慶話談胸罩正經不起來,我還是堅持用帶麻辣味和海鮮味的普通話對唐然說,隻是將節奏放慢五倍:“唐——然,,我——是——說,,你——們——成——年——女——性——穿——戴——的——那——個——內——衣,,胸——罩,,胸——罩。。”“你聽懂了沒得。”我最後一句講的是正常節奏的重慶話。
“哥,你不會是沒有耍朋友,心頭不舒服吧?要不要我給你介紹一個?”
“唐然,我跟你講正經的。前幾天我受啟發,胸罩設計這個課題有助於打破工業設計與服裝設計之間的界線。你知道,我跟你講過,打破學科界線是我的興趣所在。正因為是胸罩這個課題,我才羞於啟齒。”
“你早點兒這麽說,就好了賽。”
“唐然,你幫我一個忙,給我買幾個你覺得最好看、最時髦、最有特色的胸罩做研究樣品,回頭我給你錢。大小就買你能穿的,等我拍照之後就歸你啦。”
下午,我給伍選薄先生發出一封電郵,全文如下:
尊敬的伍先生:
您好!自春節前在京聆聽你的精彩講演,已經過去一個多月。在這段時間裏,我一方麵忙於公司的新款手機設計,一方麵忙於考慮博士論文的選題。我希望通過一件具體產品的外觀設計,探討工業設計領域的一些基本問題,在挑戰自我的同時挑戰傳統。最後,我將目光聚焦在一個邊緣領域——工業設計與服裝設計的交叉地帶。工業設計的一個終極追求,就是在滿足人們某些功能需求的同時符合人體工學。服裝設計本身則是為了人體工學的產品設計,在服裝業已經完全工業化的今天,服裝設計與工業設計的界線則模糊化了。
有了以上的思考,我剩下的事情是選擇一件具體的產品來設計和說事兒。我以為,最最人體工學、也最最工業化的產品,非女性內衣莫屬;而林林總總的女性內衣中,又歸紋胸(胸罩)最具代表性。我雖然身為男性,受大膽探索的科學、藝術精神之鼓舞,我隻好作此羞澀的選擇。不知先生以為然否?
我真誠地希望就此得到先生的不吝賜教。
祝春怡!
早晨出門前,我曾到陽台上眺望,鄰居陽台上沒有晾曬衣物。晚上回來,已是子夜,我到陽台上眺望,鄰居陽台上還是沒有新晾的衣物。鄰居屋裏有隱隱約約的燈光,來自臥室,或許是那個尤物的主人正在挑燈夜讀。此時此刻,在深圳去哪裏找得到這等淑女?!我並不是一個守舊的男人,但時常有一些莫名的錯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