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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國,我的大學 (十二)

(2025-03-23 20:03:32) 下一個

在地下通道裏睡得還是蠻舒服的,比我上一次睡在紅十字會垃圾堆旁要溫暖、放鬆、解乏。第二天早晨從地下通道鑽出來,呼吸著涼涼的空氣,感覺神清氣爽,腦子在回憶昨天都發生了什麽事,理出幾條來,準備回去後向大家炫耀,同時心裏盤算著怎麽打發這一天,最最重要的是要記住去取細胞。跟她們約好的是下午四點去取細胞。

一大早晨就看見有老外記者用錄像機在錄廣場上發生的一切,有幾個學生衝著鏡頭比劃勝利的手勢。當時人們沒有自我保護意識,對老外記者太信任了,以為中國政府不可能獲取他們的影像信息,結果大連的肖斌就被抓了。這幾個學生在錄像機裏漏了臉之後,覺得還不夠盡興,又拿出筆來讓老外記者在自己的T恤衫簽字。老外走後,他們聚在一起聊天,其中有一個說他們學校遊行時隊伍裏有人舉著一個小瓶,後麵的學生就手持小木棍打小瓶,意指敲打鄧小平。如果這是真的,應該算是挺文明的了,僅僅是敲打敲打。但是一會兒之後,還有更狠的。一輛卡車開到廣場邊,車上一人高呼:“李鵬”,其他人回應:“下台”。這也沒什麽,隻是表達他們的一種政治訴求。可一個學生模樣的小夥子衝著車上的人大喊:“活剝李鵬,油煎小平”。當時車上的人還大笑並異口同聲地喊:“對!”當然了,這隻是一個口號,但我總覺得能編出這麽窮凶極惡的口號的人,其內心一定深埋著惡的種子,條件適合就會生根發芽,就會使這些惡毒想法得以貫徹執行和實施。

不同城市不同學校的學生互相聊天,最常見的是聊家常似的,比如,我的高中同學在你們城市的另一個學校,或者朋友的哥哥姐姐在你們學校。聊得高興了,覺得挺投緣的,就會拿出筆記本讓對方簽個名,就像現在掏出手機加個微信一樣。我曾眼見一個女生一手拿筆,一手拿筆記本,遞到一個老外胸前,老外問:“My name?”女生點點頭,老外立即飛快地簽完並遞還給女生。在T恤衫簽名的也挺常見,多是男生。

廣場上我看到好幾例記者采訪。有些學生有政治頭腦,了解時事,能麵對記者侃侃而談。我特羨慕他們,同時也有一種恐懼感,如果記者來采訪我,那可怎麽辦呀?我啥也不懂,我說啥呀?怕什麽來什麽,一個年輕的女聲從我背後傳來:“請問你是哪裏來的?”我心裏咚咚跳,心想這是來采訪我了?“我是報社記者。請問你們晚上就駐紮在廣場嗎?” 女記者高我半個腦袋,她當時說了她是什麽報社的,我當時太緊張,沒聽清,但她問是不是駐紮在廣場我可是聽得清清楚楚,我隻回答了一個字,“是”,結果她立即就轉身又去問別人了,我心裏核計我還沒回答我是哪裏來的呐。嚴格來說,這並不是采訪,最多是個調查,後來總覺得她就是有一搭沒一搭地找人搭話。不管怎麽說,有了這個素材,我以後可以麵不改色心不跳地往死裏吹:當年我在北京天安門廣場可是接受過記者采訪的!

市民們還是來廣場上和學生交流,傳遞各種消息。一般地,我們都認為北京人素質高,在天子腳下知道的也多。印象比較深的是一個50多歲的人,很明顯,他比別人更能“白活”, 他告訴學生,“你們放心,北京的老百姓是不會容忍軍隊進北京的,更別說是廣場了。北京人已經多少年沒見過戰爭了?以前打仗那還是對付外國人那,那還是日本人那,還是八國聯軍那會兒那!跟國民黨都沒打過,北京是和平解放的。你們知道為什麽到現在廣場還戒嚴不了嗎?因為軍隊進不來呀,市民們都給擋住了,最厲害的是那些老頭老太太們,她們往路中間一坐,誰他們敢壓過去?”確實, 我聽別人說過,北京老太太們成立了“小腳偵緝隊”,一吃完晚飯,大家都出來了,問她們幹什麽去,“擋軍車去!” 聽說有些學生也到木樨地公主墳方向去擋軍車。據說晚上是最危險的時候,軍隊采取行動很可能會是在晚上。

輪到我在我們學校的旗幟下值守,任務是接待來京的本校學生或者校友。這次記者訪問讓我有了一種認真了解時事的衝動,我搜集來一些宣傳材料準備好好研讀,我正盤腿坐地上低頭看材料,頭頂上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喊我的名字,是我同班山西籍女同學,她也來到廣場了。她不是駐紮在廣場,她晚上住在她高中同學在北京的大學宿舍,白天和高中同學一起逛街,順便來廣場看一眼。我記憶裏他是我們班唯一的一個學潮期間來到廣場的女生。

我兢兢業業地執勤、認認真真地學習時事,時間不知不覺地馬上就到了該去取細胞的時間了。從天安門廣場到天壇醫院,我還不知道怎麽坐公交車去,隻知道怎麽能步行過去。我沒有手表,越走越著急,越走越快,前麵是一塊空地,人不是很多,索性就跑起來。跑著跑著,突然,我的左側出現了天壇,我見過照片,但我從來沒來過天壇,我真想停下來好好看一下天壇,可是沒時間了。我速度不減,繼續趕時間,最後總算在四點之前趕到,隻有這位女老師一人在等我,別人都提前下班了,當天好像是星期六。她拿出一個細胞培養瓶,放在鏡下看了看,又讓我看了看,證明細胞是好的,然後她回培養室把培養瓶裝滿粉紅色培養液,把蓋子擰上,再用彈性膠條纏緊,這樣不管怎麽放,都能保證細胞泡在培養液裏不會幹死。第二天一早回到太原,第一件事就是把細胞送給李君。

學校的形勢也有很大變化,成立了全校的學生自治聯合會,會長是我們86級醫學係的王同學,每天晚上組織一場民主論壇會,就在我們6號宿舍樓前,大家可自願上前演講或者朗誦革命詩歌。我們6號樓的前麵是研究生宿舍樓,到了美國之音廣播時間時,就有住在四樓或五樓的研究生打開窗戶,將收音機架在窗台上,音量調到最大,大家一起收聽美國之音。這是我第一次聽美國之音,學潮之後再也沒聽過。現在美國之音斷糧了,很多人懷念當年收聽美國之音的青蔥歲月,我自然無感。

全校大遊行每天都有,隻是參加人數總在變化。晚上出去遊行時,為安全起見,組織得更有序,列成兩排,還要手拉手。白天就隨意多了。我聽到了一個新的口號,其實是兒歌一樣的順口溜:“毛主席,像太陽,照到哪裏哪裏亮。鄧小平,像月亮,初一十五不一樣”。這是我另一個同班女同學領頭喊的,我猜想不是她自己編的,可能是從哪兒抄來的。我感到疲勞乏味了。夜間遊行和民主論壇會就不參加了,而是在宿舍裏下起了圍棋。我們是住在一樓,晚上點著燈開著窗在下棋,被人看個正著,幾個夜裏遊行回來的不高興了,“啪”,一個小石頭砸進來,“不去遊行還有臉下棋啦!”。我們醫學院有一股邪勁:別的學校開始遊行了,醫學院不動,當別的學校都已經消停了,醫學院反而來勁了,尤其是“6.4”以後,這是後話。

李君又找到我了,說我上次帶回來的細胞養得不好,還要再買,問我可不可以再跑一趟,這次不止買細胞,還有三件事,他要和我一起去。我們兩個坐上夜車,和前兩次到北京南站下車不一樣,這次直奔北京站,和我每次寒暑假回家走的是同一線路。在車上,一位工廠幹部模樣的中年人和李君聊起了時事政治,其實我對這些話題的興趣不大,但也偶爾從側麵聽到了一些。聽話音他其實不是幹部,也是一名普通工人,他說他們車間的幾個年輕的工友對學生占據廣場遲遲不退不以為然,“還廢什麽話?一陣機關槍給突突了得了。”我這才知道,在民間對學潮還是有不同的聲音的,即使他們也並不是既得利益者。坐在他們旁邊座位的是一個鄉下人模樣的小夥子,手捧一本《故事會》在閱讀,可能嫌他們的談話影響到他讀書,換到另一個遠一點的座位去了。這位工人師傅微笑著自嘲道:“他是不想聽我們瘋子一樣的語言!” 這位師傅是同情學生的。

第二天早晨天剛蒙蒙亮,列車就進入北京站了。太早了,人們還沒有上班,我倆就直奔廣場去了。有些陰天,不見太陽,廣場上已經很蕭條了,人少了很多。在廣場的一側,我們看到很多紅色的帳篷,支起來井然有序地排列起來,李君帶了相機,掏出來給帳篷拍了幾張照片,我有隱隱約約的印象我們也在帳篷前拍照留念了,但不敢肯定。這些帳篷一定是幾經輾轉才運到廣場,結果滯後很久,可惜在學生最需要的時候沒能及時運到。我們往人民英雄紀念碑方向走去,看見有中央工藝美術學院和中國戲曲學院的旗子,遠遠地還看到一群人圍著一個白色雕塑,其白色在略顯陰暗的天空下反差並不明顯,也看不清是個什麽雕塑。走進了,才看清雕塑是一個短發女士,雙手持一把火炬側向右側,頭轉向左側,像是滿懷期望地眼望遠方,有人解釋說這是自由女神像,是昨天下午剛剛搭起來的,今天女神應該第一次迎接太陽的光輝,可惜今天有點陰天,太陽還沒有出來。可我們已經覺得太幸運了,我們來北京前並不知道自由女神像的事情,我們隻是恰巧趕上了。李君給自由女神拍了兩張,再給我拍了兩張,當然是以自由女神作為背景。我不會用相機,他就找別人給他自己拍了兩張在女神前的照片,我和他再在女神前拍了個合影。後來這些照片給他惹來一場虛驚,這也是後話。

該辦正事了,我們決定兵分兩路,我的任務是兩個,一個是到天壇醫院取細胞,另一個是到北京師範大學生物係要胰酶。培養的細胞有懸浮的和鐵壁的兩種。白血病的細胞株基本上都是懸浮的,神經膠質瘤細胞是貼壁的,用的時候或向下傳代的時候要用一枚講細胞從瓶底消化下來,這都是細胞培養必備的試劑。可能李君他們剛剛開始建立細胞培養方法,缺東少西的,經費有緊張,隻能是到處化緣。他把他師母李春華教授的信交給我,讓我到北京師範大學找張鴻卿教授,當年李老師去學習細胞培養技術時,張教授是指導老師。我到了北師大,在校園裏一路打聽,找到了生物係,在樓道裏問一個學生,這個學生走到一個辦公室,也沒敲門,直接推門伸進半拉腦袋,“張老師有人找。”然後一個小老頭麻溜地出來了,走到我麵前。他個子很矮,我這麽個小個兒他都需仰頭看我,兩眼炯炯有神,鼻梁上掛了副眼鏡,兩個鏡腿用小細繩拴著,“你找我?”我趕忙問:“您就是張鴻卿?”

隨後的幾十年這個場麵我回想了不下10次,每次我都感到懊悔,我怎麽就直呼人家大名呢?當時那個女生去叫他時,我還在樓道裏演算怎麽跟他打招呼:張老師?張教授?張鴻卿老師?張鴻卿教授?我以為老教授們都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以後,老半天才能回過神有反應,可我沒想到他反應這麽快,一轉眼的功夫他就到我麵前了,結果我就犯了這麽個最最不該犯的錯誤。他似乎並不計較,帶我到他辦公室,我把信交給他,他像個老中醫照單抓藥一樣,從一個大棕色瓶子裏倒出一些灰白的粉末,用一張白紙把這些粉末包起來,白紙一彈,粉末差一點撒到桌子上,他趕緊低著頭雙手捂著趴到桌子上,見一切安全無恙,又側著頭將目光從他的鏡框上邊投向我,狡黠地一笑。他把紙包交給我,說:“李老師信上沒說要配好的還是沒配的,我給你帶的是粉兒,回去你們可以自己配。”我趕緊表示感謝就匆匆去下一家了。

從北師大怎麽乘公交車去的天壇醫院,我已經不記得了。我到了天壇醫院門口,已經過了中午了,恰好碰到給我細胞的老師,“你怎麽還沒走啊?”我趕忙解釋:“我是又回來了!”進了辦公室,她問:“上次的細胞是什麽問題?”我也不知道,我根本就沒有養過細胞,我就編了個理由:“上次我把細胞交給他,他隨手放到兜裏,結果隨著學校遊行,忘記把細胞取出來了。”“奧,明白了。”她就去了細胞室。一會兒,上次見到的小女孩也來了,也問:“上次的細胞沒養好?”旁邊一個年輕的男的笑著替我解釋:“他說細胞放在口袋裏去遊行,結果忘了,細胞都死了。”我也不知道他們相信了這個理由,還是不相信這個理由。但我敢肯定這個理由能讓他們講上好一段時間的。

我和小女孩一起進到細胞室,隨後一個中年男人也來到細胞室,她們介紹說:“這是李大夫,也是山西的。”這個李大夫很可能是聽說來了個山西的來買細胞,就過來看看我這個老鄉。他和我握了握手,我就問:“你是從山西調過來的?”旁邊的另一個女老師正在看顯微鏡,用一種北京人特有的那種漫不經心的口氣說:“李大夫是從美國飛回來的。”當時我沒明白她的意思,我問是不是從山西調過來的,你說是從美國飛回來的,一個山西人幹嘛要繞道美國來北京?不記得我這是不是頭一次聽人用“飛”來描述乘坐飛機,反正她那口氣讓我覺得我是第一次聽人這麽說的,當時略微有一點被冒犯的感覺。現在想來,所謂的被冒犯很可能是一種自卑,生怕被人家瞧不起我是山西來的,細胞狀態不好也要編個與時俱進的理由,與她們交流也老想著要帶點北京腔,李大夫是怎麽來北京的都聊不明白,太土老帽了。

細胞拿出來了,也讓我在顯微鏡下看了看, 她解釋說:“這是和上次你拿走的細胞從同一瓶裏分出來的,肯定不是我們的問題。”我隻是信服地點點頭。有何上次一樣把細胞包好讓我帶走。這兩次來買細胞,她們都沒提錢的事,我也不知道當時是怎麽轉賬交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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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潮後反攻倒算,人性大暴露,有的人就經受一場虛驚,高年級有的甚至進了監獄,有些同一年級的兩年後畢業受影響,但最終結局不得而知。
山地羊0822 回複 悄悄話 後來這些照片給他惹來一場虛驚,這也是後話。......期待中。我在的這個城市,留學生們也集資做了一個自由女神像,準備運回北京。後由於各種原因而不了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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