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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國,我的大學 (十一)

(2025-03-20 20:46:14) 下一個

 

回到宿舍向大家介紹北京的革命形勢,陽城大俠聽後摩拳擦掌,“我是不是也應該去北京看一下?我還從來沒有去過北京。”他有個姨家表哥和表姐,小時候經常一起玩,感情很好。表哥軍醫學校畢業後在太原郊區某團部當軍醫。我們剛入學不久時,他表哥曾找到我們宿舍要見他多年未見的表弟,當時隻有我一個人在宿舍,我就和他表哥邊聊天邊等他回來。當他吹著口哨從外麵回來,看到他表哥居然無動於衷,我知道他們多年未見麵已經認不出來對方了,就趕忙給他們介紹,這樣我也就成了他表哥的朋友了。他表姐在北京醫科大學讀藥學係,是84級的,他很崇拜表姐,說人長得漂亮,學習又好,這次去北京他還可以借機去看一下他多年未見的表姐。介休大俠也在旁邊扇風點火,“是啦,北京的疙瘩湯多好吃!”我自告奮勇:“我帶你去北京。”我也想見一見他口中漂亮的表姐.另外,我也想看一看北醫。我盡管每次寒暑假都路過北京,但從來沒有參觀過任何大學,我很期待看看北京這些名校是個什麽樣子的。

晚飯時在東校食堂偶遇從中國醫科大學畢業來山西醫學院讀傳染病學研究生的李君,我就向他又炫耀了一番北京之行。他也積極地參加過全校大遊行,他似乎對政治有些悟性,能講出些道道來。李君跟我一樣是86年入學,學潮期間他正緊張地準備畢業論文,他的課題是岡地弓形體致畸作用研究,我對他的實驗還曾幫過一些倒忙。感染了弓形體的雌鼠懷孕後檢查胚胎的發育情況,我自告奮勇幫他從雌鼠子宮取出胚胎,不曾想胚胎如此地脆弱,好幾個胚胎的小胳膊小腿和小尾巴尖都斷掉了,把他心疼得不斷自責:“我真應該自己做!”他的動物實驗應該早就結束了,他正在準備做細胞實驗,要用神經膠質瘤細胞,他已經聯係了北京天壇醫院神經外科研究所買細胞,也就是分離一瓶細胞回來培養,可他在實驗室裏又分不開身,就問我可不可以替他跑一趟。我正要二上北京呐,這不就是順手的事兒嗎?而且我也可以去天壇醫院看一下北京的大醫院和研究所是什麽樣子的。我一口答應下來。

第二天晚上我和陽城大俠登上了開往北京的列車,可是不發車,也沒有解釋,有人猜測是禁止學生進京,有的學生就下車回去了,我和陽城大俠就堅持不下車,發車時間已經過了一個多小時,還沒有跡象要發車。我倆迷迷糊糊地睡著了,等我再睜開眼睛時,列車已經啟動了,陽城大俠已經眼睛睜得大大地看著窗外的夜景,時不時地咧著嘴笑。我問他什麽時候開車的?“我也不知道,睡著睡著車就開了。”

第二天早上到達北京,我們首先去北京醫科大學找他表姐。來到學院路,很容易就找到了北醫,進了校門,他拿著表哥的信,信上寫有表姐的地址,一路打聽,路過很多三層小樓,最後找到了他表姐的宿舍樓。我們敲門,出來的是一個女生,問我們找誰,然後讓我們等一會兒。不一會兒,屋內傳來了對話聲,但聽不清楚,聲音越來越大,最後發展成吵架聲:“你管得著嗎你?”陽城大俠疑惑地看向我:“吵架了?”明顯是吵架呀! 北醫的學生就是不一樣,來客人了,招待客人也是“攘外必先安內”,先在內部吵明白再說。

我們一看不對,趕緊離開,以免尷尬。陽城大俠還有一名高中同學在北京航空學院,於是他決定先到北航看高中同學,再回來找她表姐。橫過馬路就是北航校園,很多參天大樹顯得北航很有底蘊,相比較而言,北醫校園看著就像是晚建了幾十年。很快就打聽到了他同學的宿舍,亂哄哄的,還有在床上睡懶覺的,他被我們進屋的談話聲吵到了,明顯有些不高興,嘴裏有些罵罵咧咧的。 “我同學大老遠地從山西來看我來了,你不至於這樣吧?”那位睡懶覺的有點不好意思了,翻過身不吭聲了。在北醫北航的同一天所見所聞,給我的感覺是北京高校的這些才子佳人們易激惹,不能很好地管理情緒,學習好的人都脾氣大啊!

我們三人一起從北航到北醫,他表姐的宿舍門鎖上了,門上留一張字條,說她在實驗室,並留下樓和房間號。陽城大俠帶著我們興衝衝地找到了實驗室,見到了久違的表姐,咧著嘴笑,不曾想被表姐劈頭蓋臉地一通訓斥:“你來北京幹嘛?現在這麽亂!”陽城大俠表情變得尷尬了,咧開的嘴收起來了,因吸煙變得青紫的厚厚的嘴唇連同兩側慘白的腮幫子耷拉下來了,兩隻無神的眼睛直直地看向一個方向,一聲不吭。表姐見狀也緩和了一下口氣:“北京這地方政治運動這麽多!”隨後她又微笑著說:“我們寢室的那個女孩對我特別有興趣,每次來人找我都刨根問底的,很討厭!”我們三個人從實驗室樓出來,這位北航的同學大罵這位北醫的表姐:“這個人自己不參加革命,還不讓別人參加革命。她若參加革命,一定也是個叛徒!”罵完了,我們商量隨後的行動路線,我先直奔天壇醫院,再返回廣場,而他們兩個則直接去廣場。

天壇醫院是一座高高的白樓,院內一個小樓就是神經外科研究所。傳達室裏值班的是一個老大媽,很健談,知道我是山西的學生來京聲援的,就聊了一些學潮和時事,最後罵了一句:“李鵬真不是東西!”然後說我可以進去了。研究所樓道裏一塵不染,我怯生生地挪進去,剛想假裝老道地帶著半吊子北京腔跟他們交流,卻被一個與我年齡相仿的小女孩打回原形:“你是山西的?”就把我領進細胞培養室外間,一個女老師身著白色大衣從內間出來,右手拇指和食指捏著一個內含薄薄的一層粉紅色液體的玻璃瓶,平端著把玻璃瓶放在顯微鏡下看,調了調焦距,說細胞狀態很好,招手讓我來看。我看到一些密密麻麻的、灰蒙蒙的、圓形帶刺的東西,可能這就是神經膠質瘤細胞吧。這是我人生第一次看培養的細胞,不很確定,但又不好意思問,不懂裝懂,隻隨口“哦”了一聲。這女老師又讓這女孩看,然後問我:“什麽時候帶走?”我問明天下午來取行嗎?她說什麽時候都可以,隻是要敲定來取的時間,她要為我做些準備。我計劃下午來取,是因為我要改乘夜車回太原,第二天早上就可以交給李君了。

我急不可耐地趕回廣場,到了廣場才想起來我沒有和陽城大俠約定在哪兒接頭,這麽大的廣場,又人山人海的,上哪兒找他去?我就在廣場穿來穿去。有一輛麵包車停在廣場上,後麵兩扇門開著,可見車內有很多紙殼箱子,一個年輕人從箱子裏掏出易拉罐交給一個中年人,中年人站在車上低頭彎腰給學生發易拉罐,明顯可以看出他腰部不適,不時用右手伸到後麵捶打自己的腰背,後麵的年輕人要替換他一下,被他拒絕了。正在猶豫是否去領易拉罐,我突然瞥見一角紅旗,被麵包車擋住一部分,隻看到上麵有“西醫”倆字,看字體明顯是山西醫學院的“西醫”。我趕忙繞過麵包車,奔向我們的校旗,陽城大俠正站在校旗下與一個身材高大的中年男人交談,旁邊還立著一個麵容姣好的年輕女子,應該是夫妻了。我走過去,中年男人向我伸出大手,邊與我握手邊自我介紹:“我姓武,從前在寄生蟲教研室。”他現在已調離山西,人在北京了,但看到山西醫學院的名字仍然倍感親切。我介紹我們是86級的,給我們班寄生蟲實驗代課的老師是王善青。“奧,王善青呀,他現在讀博呐!”他和我們聊了一小會兒,表達了對政府的不滿後,撂下一句“學生何罪之有”就和我們握手告別了。

“開飯了!”一個60多歲的老人挑著擔子來了,後麵還跟著一個10歲左右的小女孩,應該時孫女了。擔子的一頭是一筐烙餅和一些碗筷,另一頭是一桶熱湯。老人自稱是山西人,來北京已經很多年了,但仍然故土難忘,看到廣場上的山西醫學院的大旗就來給我們送飯來了,送的還是山西人愛吃的麵食。他帶著孫女是想讓她加深印象她是山西的根。我們第一批來廣場時也帶了一麵校旗,但我們不成器,當天就把校旗帶回去了,這麵校旗應該是另一批隊伍帶來的,感謝這麵旗把山西人凝聚在一起。

吃飽喝足後感覺到有些疲勞了,就在廣場上躺下來休息一會兒,在溫暖的陽光直射下,我昏昏沉沉地睡著了,但被一些吵鬧聲驚醒。 一群學生正把一個30多歲民工模樣的男人圍在中間,對他指手畫腳地一通指責,他明顯是說不過這一群人,急得把背上的一個白色塑料編織袋子狠勁地摔在廣場的水泥地上,裏麵的玻璃瓶子被摔碎了,伴隨著尖銳刺耳的玻璃碎裂聲,玻璃渣子穿過編織袋,在水泥地上四處飛濺,有一顆從我耳邊劃過。大家被他這一舉動驚呆了,都被震住了,沒有任何反應,霎時一片安靜。我差點被這個人摔的玻璃渣傷到,著實心驚了一把,我心裏有些懊惱,於是下意識地大喊一聲:“把他給抓起來!”我這一聲喊打破了寧靜,人們一下子回過神來,“對,對,把他抓起來!”那人見事不妙,拔腿就跑,大家就在後麵追他。這是我人生當中唯一的一次一呼百應,可能跟當時的形勢有關。那時候在遊行隊伍裏,誰都可以帶頭喊口號,喊什麽大家都會跟著喊,所以當我也喊了一聲的時候,大家也跟著喊“把他給抓起來”。多年以後,我和單位年紀相仿的同事聊起這事時,大家說學生們最後也不會把那人怎麽樣。當時我沒有去追,不知最後結果如何,單願如同事們所說,希望那人的人生不會因為我那神經病似的一聲喊而受重大不良影響。

這一次來廣場,和上一次隻隔了短短的幾天,廣場上似乎更歡樂了,沒有前幾天要戒嚴的緊張氣氛,廣場上的學生心情很放鬆,但我隱約地感到氣氛有些不同,似乎學生們多了一點戾氣。這次學生圍攻的原因是什麽我不知道,但一會兒過後就又有一群學生在追趕一個騎三輪車的,大罵騎三輪車的發國難財,具體發了哪些國難財也不清楚。這些知識個例,總的來說北京市民和學生們還是魚水一家親。下班時間,廣場上就可見一簇簇的交談會,往往是一個北京市民被一群學生圍著。有一個中年婦女,說話慢條斯理,囑咐學生們晚上多派幾個人值夜班把守以保證安全。有一個小夥子,一條腿搭在他自行車的後座上,滔滔不絕地回答學生問題。有些學生寄希望於萬裏出國訪問歸來後形勢會有所扭轉,這個小夥子持不同意見。當時他說,早年間北京人傳的一句話叫“萬裏不倒,火車不跑”,是說萬裏辦不了什麽實事。還有一個學生問他北京市民還會這麽支持學生嗎?還會繼續來給學生送飯嗎?他給學生打氣,聲言不能放棄,他說如果你們現在就撤了,北京人會罵你們一輩子。有一個中年男人,大罵中國老人政治,當時戈爾巴喬夫來訪,他說85對58,意指鄧小平85歲了,而戈爾巴喬夫隻有58歲。有的學生反駁說鄧小平也不是黨和國家最高領導人,已經幾近退休了。他解釋說鄧小平還有最重要的權力,就是軍權,鄧小平還仍然是軍委主席,別的權力他可以放棄,但他不放軍權,明白嗎?他還說,趙紫陽在和戈爾巴喬夫談話時說我們還是向小平同誌請示匯報的,據此趙紫陽就被中央高層指責泄露國家機密。此言應該不虛,很快就傳出小道消息說趙紫陽已經下台了。

晚上很多學生鑽到廣場周圍的地下通道裏,我們也跟著找到一個地下通道,裏麵擠滿了人,學生分列兩側,都頭衝牆壁而臥,兩側臥倒的學生中間留出一條窄窄的人行過道。半夜的時候,聽到過道口另一側傳來掌聲和歡呼聲,朝我們這個方向越來越近。原來一個北京市民帶著口罩給地下道噴灑香水,他舉起左手,比劃出勝利的手勢,作為對學生掌聲的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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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沉湧科學路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山地羊0822' 的評論 :
我親身經曆的事情,細細回想起來,都是滿滿的細節。如果不是要寫博客,很多小細節恐怕永遠就被忘記了。
山地羊0822 回複 悄悄話 讚細節描寫。“那時候在遊行隊伍裏,誰都可以帶頭喊口號,喊什麽大家都會跟著喊”。。。。。。大潮之後的沉澱思考更有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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