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論穆紫荊長篇小說《活在納粹之後》(又名《戰後》)
劉 俊
戰爭除了硝煙、炮火、殺戮和死亡,它還會帶來精神的痛苦、心靈的創傷,對生活秩序的改變、對情感軌跡的中止以及對個人命運的改觀。
戰爭可以覆蓋一切,戰火可以毀滅一切,可是在戰爭的巨手之下,在戰火的席卷之中,有一樣東西卻無法消除更無法毀滅,那就是人類愛的能力/力量。愛不但是人類在麵臨戰爭這一巨大災難時支撐人類活下去的堅韌支柱,而且,愛還是消弭偏見、化解仇恨並撫平戰爭創傷的神奇力量!
以愛戰勝心魔的黑暗、以愛撫平戰爭的創傷,在德國華人作家穆紫荊的長篇小說《活在納粹之後》(又名《戰後》)中,得到了充分的展示和形象的刻畫。在這部小說中,作者通過二戰時期德國納粹對猶太人的迫害,描畫出一個跨區域(歐洲、亞洲和北美洲)、跨文化(基督教/猶太文化、儒家文化)、跨語言(德文、中文、英文)、跨曆史(二戰前、二戰後)的文學世界,並在這個文學世界中,昭示出唯有愛,才能從根本上戰勝戰爭,超越戰爭,並最終撫平戰爭的創傷!
《活在納粹之後》 (又名《戰後》)這部小說以德、中兩個國家的二十世紀曆史為背景,以二次世界大戰為敘事平台,通過對德國猶太人瓦倫斯坦(Wallenstein)一家在二戰中的遭遇,以及中國上海“猶太公寓”中幾家人的悲歡離合,多角度地呈現了戰爭(二戰)對人類(不論是東方的中國人還是西方的德國人,也不論是猶太人還是非猶太人)造成的精神/心靈創傷,以及在戰爭的巨石碾壓下依然頑強生長的愛的力量!
小說中的德國猶太人本瓦倫(Benjamin Wallenstein)因在英國跟隨伯父伽布利埃洛·瓦倫斯坦(Gabrielo Wallenstein)學做珠寶生意,並被送往中國發展生意而僥幸躲過了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納粹德國的“排猶”浪潮,避免了同家人一起被送往猶太人集中營“徹底解決”的命運。在中國的天津和上海,本瓦倫充分發揮猶太人的經商天賦,成功地開辦了兩家寶石行,並在兩地的寶石行中分別安置了一個中國情人兼助手(天津的叫金寶麗,上海的叫丁婉香)——猶太人在(二)戰時的悲慘處境,並不能阻擋本瓦倫在中國獲得愛情。隨著時局的緊張,日本人的步步緊逼,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的中國對猶太人而言也越來越不安全,為了生存,本瓦倫和同是猶太人的表弟阿隆不辭而別,去了美國,將兩處寶石行留給了兩位中國情人。
本瓦倫留在中國的兩位情人在此後的歲月裏經曆了抗戰(二戰的一部分)、抗戰結束後的國共內戰,並迎來了1949年後的新時代。令本瓦倫沒有想到的是,他行前在丁婉香的肚子裏,已經留下了一個猶太人的“種子”——這個生長在新中國的猶太人大偉,使小說敘事轉向了戰後中國的曆史歲月。在中國政治運動迭起的社會環境下,大偉的外國人(猶太人)形象自然使他日子不太好過,可是“政治”環境的不利並沒有讓他失去愛——如同他父親在中國獲得了雙倍的愛情一樣,大偉在成長的過程中,得到的是雙倍的母愛(共同愛上一個猶太人的兩位中國女性,不但後來住在了一起,而且金寶麗和丁婉香還分別成了大偉的大娘、小娘),而“政治”上的失意,也沒有妨礙大偉收獲愛情,他不但與軍隊文工團舞蹈演員小翠情深款款,親密接觸,而且還與同住“猶太公寓”的王芍琴情義綿綿,互為知己。
大偉與王芍琴的愛情在後者父母的嚴格監管下,並沒有發展到肌膚之親的地步,可是他們之間的一個情感默契(共同努力,尋找大偉的猶太人父親),使他們成了精神戀人。共同的尋父過程隨著改革開放後的上海姑娘王芍琴赴德國留學而中斷,但與德國青年阿菲(菲力普)相愛成親的王芍琴身在德國,卻沒有忘記這個“尋父使命”——假使說穆紫荊在《活在納粹之後》中,通過本瓦倫,將德國(猶太人)與中國聯結在一起的話,那麽通過王芍琴,她將中國與德國從另一個維度上再次聯結在一起。
穆紫荊通過王芍琴與阿菲在德國的Ovilia莊園,“引進”了他們的鄰居達尼爾老人,並通過達尼爾老人,將筆觸接續上了本瓦倫當年置身的遙遠的二戰,以及戰爭中的“愛情故事”。達尼爾童年時有個青梅竹馬的玩伴沙拉,可是因為沙拉是猶太人,後來隨家人一起被送進了集中營。沙拉的離去對達尼爾幼小的心靈造成了難以愈合的創傷,隨著年歲的增長,納粹失敗的臨近,達尼爾也被迫入伍。在見證了戰爭的血腥和殘酷之後,他成了美國人的戰俘,被關押在法國的戰俘營裏。身為戰俘,達尼爾失去了正常人應有的尊嚴,然而在他的內心,愛的火焰並未熄滅,在與法國女性蕾阿的相遇中,愛情的烈火衝決身份、國別和語言的藩籬,終於在他們之間熊熊燃燒。王芍琴在德國為大偉尋找猶太人父親的努力,經由達尼爾老人,串聯起《活在納粹之後》(又名《戰後》)這部小說的另一條線索:當猶太人(瓦倫斯坦一家、沙拉一家)在德國遭受納粹迫害的時候,普通的德國人(阿菲一家、達尼爾一家)其實也在遭受著納粹的迫害——如果再加上那時的中國也在日寇的鐵蹄之下,這就使《活在納粹之後》 (又名《戰後》)這部小說不限於僅僅表現猶太人受戰爭迫害,而是在揭示整個人類都在遭受著戰爭的摧殘。
然而穆紫荊在《活在納粹之後》(又名《戰後》)中不隻是要告訴人們納粹對猶太人的殘暴,戰爭對人類的摧殘,更是要展示愛對戰爭的克服、愛對戰爭的超越以及愛對戰爭創傷的撫平!小說中的大偉,可以說是納粹暴行和戰爭殘酷的“產物”(如果沒有納粹“排猶”,如果沒有二次大戰,也許就沒有他的存在,他的命運自然也不會像現在這樣),然而戰爭既“造就”了他,卻也使他因“戰爭”而獲得了許多愛——兩個“娘”雙倍的母愛,小翠的情愛,王芍琴的精神戀愛,以及最後尋父成功最終得到的父愛,無不使他在“愛”的包圍中成長;達尼爾老人雖然被戰爭裹挾,以德國軍人的身份參與過戰爭,可是戰爭對他從肉體到精神/心靈的創傷,在愛的撫慰下得以痊愈,並煥發出“新生”的力量。愛的能力/力量的恢複,使他在晚年是那麽的樂於助人!可以說老年的達尼爾,是將自己的愛毫無保留地灑向了人間!
穆紫荊的這部長篇小說,除了在主題上呈現愛對戰爭(仇恨、敵視)的超越,愛對戰爭創傷的撫平,在藝術形式上,也頗有特點。小說以本瓦倫和王芍琴這兩個不同國度、不同時代的人物為連接點,將中國、德國(還有美國)整合到二十世紀的(二)戰前、戰中尤其是戰後這三個不同的曆史環境中,通過對戰爭、人、愛這三個維度的關係描寫,表達自己對戰爭與愛的思考。與此相適應,小說設計了兩條線索,一條以本瓦倫為“引子”,“順時”地貫穿起德國(猶太)人在東方中國的“戰時”經曆以及留下的“後果”(兩個愛人,一個遺腹子,以及他們在戰後中國的遭遇);一條以王芍琴為“引子”,“逆時”地追溯出中國人在西方德國獲得的“戰時”“回顧”(達尼爾的戰時成長經曆和戰後愛情故事)——而這兩條線索的“並聯”,則構成了完整的世界/人類視野下,愛對戰爭的全麵戰勝和超越,並最終以愛,實現了對戰爭創傷的撫平。
應當說,在歐洲華文文學中,穆紫荊的這部《活在納粹之後》(又名《戰後》),視野開闊,主題深刻,人物形象生動,敘事結構別致,是個令人驚喜的重要收獲。
劉俊,南京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南京大學台港暨海外華文文學研究中心主任,中國世界華文文學學會副會長。
(選自穆紫荊長篇小說《活在納粹之後》布拉格文藝書局2019 / 此書可通過出版社購買或作者本人代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