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從小荷初露到突然斷筆
每個人走上文學創作的契機和途徑都不同,我開始寫作的機緣卻是和幾份報紙的副刊有關。首先是上海的《新民晚報》。我是上海人,自然是對《新民晚報》情有獨鍾。這不僅是因為在家裏時父母訂了它。並且它還是那時候(三十多年前)最接近老百姓的一份報紙。它不像那些日報,有著重頭的以高調為主的黨政社論,它是一份人們可以在工餘飯後,邊喝茶邊消遣的一份報紙。說得都是人們身邊的事。更加上副刊的文學氣息很濃。不僅有很多的著名文人的回憶錄,更有無名小輩的美文佳作。更主要的,我想是因為三十年前的中國文學在結束了文革的禁錮之後,終於迎來了一個可以打開話匣子的機會。當時的《新民晚報》就承載了這樣的一個功能,就是你可以將深埋在心裏的話說出來。
那麽我又有什麽樣的話深埋在心裏想要說出來呢?其實這是和我在精神上遭遇了與故土的隔絕有聯係的。三十多年前出國的人,如果你所到的國家是不曾有唐人街的,也就是說如果你所到的國家,之前是沒有大批的華人勞工被販賣上岸的,那麽當你孤身一人,拖著兩個箱子踏上這一片土地的時候,你的感覺在精神上就如同踏上一片沙漠。那還是一個連傳真都沒有的年代。一封航空信來回要走二十天。德國的報紙看不懂。中國的報紙看不到。學校裏麵雖然有東亞係的圖書館,可是裏麵的報刊雜誌大多來自大陸以外。大陸以外的也不是不好看,隻是那些人和事,都是你所陌生的。而我可憐的媽媽,自我走了以後,就將她所認為的有好看內容的《新民晚報》都收藏下來,說等我回去後看。這種隔絕的現實,和重逢的無望,讓我有時候會在腦海裏麵回味一些留在記憶中的文章的精彩片段和內容。並且由於自己來到國外之後,眼界和思維也都比以前寬了,所以在回味的時候,對原來文章作者的觀點,竟然也會產生了一些同意或者不同意的看法,甚至對某些問題,比如育兒和家政以及婦女的地位和值守等有了自己的見解和看法,覺得如果是我來寫的話,我將要如何說。
現在回想起來,這可能是我最初的寫作契機。直到結婚成家有子之後,整天在家守著不會說話的孩子,想要表達些什麽的願望就更加強烈起來。那時候,我開始通過中國國際圖書貿易公司航空訂閱上海的《新民晚報》。而傳真已經成為德國的辦公用具之一,很快大約一年之後,傳真機也走入了家庭。但是,好像誰也沒有動過要通過傳真來傳送《新民晚報》的念頭。可能是覺得用傳真來傳送報紙很奢侈也很浪費的緣故吧,總之,現在回想起來,直到上海的父母家中也有傳真機之後,我們也沒有用它來傳過報紙。我依舊是更奢侈卻更理所當然地閱讀著花錢由中國國際圖書貿易公司給我郵寄的《新民晚報》。隻是隨著出國日子的漸多,對報紙上的版麵除了文學副刊都產生不出共鳴了。
於是我便也幻想起給《新民晚報》投稿。那時候,在《新民晚報》的副刊上所出現的有關海外的文章也漸漸多了起來,不過大多數都是國內的人談短暫出國的見聞的。像我這樣定居海外的並不多見。我是實在太憋了,所以我就開始按照《新民晚報》副刊《十日談》的樣子準備寫十個德國的人和事。成為一組德國人事麵麵觀。我從自己的生活圈子裏,選了一些印象最深的,自己最有體會的人下手,當然,由於孩子剛入幼兒園,於是寫德國的幼兒園便也成了我的出發點。在德國買不到中國常用的那種綠方格的文稿紙。我隻能自己按照每行每頁的字數,將字和標點符號一個一個對齊了抄寫整齊之後,用家裏的傳真發給《新民晚報》的副刊。
現在回想起來,我已經記不清楚和我聯係的副刊編輯是哪一位了。隻記得,母親很高興對我說,看見我的文章被印出來了。後來又很開心地對我說,拿到稿費單了。從那以後,我其實就是在為了給母親領略這樣的驚喜和開心而寫了。寫的速度不是很快,但是卻也是寄過去一篇,就被發出來一篇。最離奇的是,期間我帶著孩子回國了,當我們全家有一天跨入上海南京路上的一家大百貨公司的四樓樓麵時,照例因為我們有兩個漂亮的混血兒小孩在手裏抱著和牽著而被一群營業員和顧客圍住。大家紛紛饒有興致地邊觀賞我們的孩子邊問我一些問題——比如問:“你是他們的親生母親嗎?“(之前曾經有人因為我的穿著打扮太大媽化而問過我:“你是他們的外婆嗎?“)當他們得知我們是來自德國的時候,其中一位營業員就說:”我知道德國的幼兒園是什麽樣的。“接著她就一五一十地開始描述起來。拉我一聽,這不就是我所寫的文章裏麵的故事和情節嗎?不禁出乎意料地傻笑起來。等對方講完了,我說:“那是我寫的。你是怎麽讀到的?”對方說:“新民晚報呀!原來是你寫的呀!你寫了很多有關這方麵的事情,我都看的,還能夠給你再描述幾件事情出來。”
這一次的奇遇,給了我的寫作很大的鼓勵和肯定。我很感謝《新民晚報》那位我從未謀麵的編輯。是她或者他,把我的文章送到了讀者的麵前。《新民晚報》在市民中的影響麵之廣臥室知道的,但是竟然廣到一個百貨公司裏麵賣服裝的營業員可以都背出來,並且茫茫人海中,還讓我這個作者給聽到了,實在是令我很感慨的。這件事情讓我一直無法忘懷,是因為它讓得到了比拿到稿費更開心的安慰——和讀者的互動。原來,自己所寫的東西,不僅是自己需要寫出來,更是讀者也需要讀進去的。隻是後來,我的寫作突然中斷,並再也不給《新民晚報》的副刊投稿了,是因為母親突然的去世。給我帶來一生中難以招架的打擊。我悲痛得一夜之間,兩鬢就出現白發。再也提不起寫任何東西的興致。尤其是給《新民晚報》,似乎是因為母親在也看不到,我失去了一個讓母親高興和開心的動力。我就那樣突然斷筆了。
不過每當回想起來,我都十分感謝《新民晚報》的副刊在創作上給予了我的信心和扶持。
2 從初出茅廬到走出美洲
掉入沉痛的深淵之中的我,在失母之痛後的第四年,又痛失了父親。所謂父母在,家就在的幸福,隨著父親氣息的斷絕而於一刻之間從我的身邊消失。從此我成了一個真正流浪在海外的遊子孤兒。這種人生的遭遇,雖然是很多人都會遇到的,但是,於我來說,在自己還未年過四十,膝下的幼兒才剛會走路之際,便沒了父母的蔭蔽,是很苦澀的。而那時候,我來到海外已經快十五年了。在生活進入穩定和富足狀態之後,我和生活在美國舊金山的小學同學Rebecca Chen又開始恢複了密切的聯係。在讀書時,我和Rebbeca不僅好得形影不離,並且成年之後兩個人的生活軌跡也十分相像。之前,在相繼出國之後,由於都忙於讀書和生活的著落,我們之間隻是每年聖誕節時寄卡問候。所以,當終於可以奢侈地用時間來來聊天的時候,我們就立刻成了彼此的鏡子,好像每天都要麵對著鏡子照一照,看看自己的樣子那裏屬於不錯,那裏又屬於需要改進,我們在郵件裏麵互相展露心跡,又互相欣賞和互相安慰。Rebecca給我的信都是英文的。而我給她的信都是中文的。如此半年多有餘,有一天Rebecca在聽夠了我的各種傾述之後,突然告訴我說,我的文筆是多麽的好,給她的信是多麽的耐讀,說我真應該將它們寫出來,寫成一個個故事。拿出去發表。給更多的人看。為了證明她有眼光,證明她的話對,Rebecca還說隻要我寫出來,她就去拿給在《星島日報》工作的朋友看。如此我正好也到了有滿肚子話想往外吐的時候,便試著寫了第一篇。那時候,我並沒有看過美國的《星島日報》副刊。但是來自法國歐洲版的《星島日報》還是可以在德國買到的。那一篇我記得自己寫了大約有二千多字。通過電子郵件送給Rebecca之後,她回饋過來的信息是,交給《星島日報》的副刊編輯看過了,回答是太長了,要八百字以內的。
我還從來沒有寫過那麽短的豆腐幹文章。記得那時候,為了這八百字的約束,我不斷地數字的數目,不斷地刪除和改寫。結果發現,的確,如果要說清楚一個意念或者一件事情,八百字也是可以的。很多很長的句子,精簡之後,便句句精煉起來。而當第一篇八百字——《米糕》過去後,由Rebecca 反饋回來的消息是用了。並且告訴我說,編輯感歎很久沒有能夠再看見像我這樣的文字了。希望我每周至少寫兩篇過去。那是2007年。從那以後,我就努力地每周寫兩篇八百字寄給Rebecca。再由Rebecca轉交給《星島日報》。每個月,Rebecca還把副刊有我文章的那頁報紙寄給我。稿費也是由她收了再轉給我。自從開始寫作之後,我和Rebecca的通信就被文章代替了。兩年之後,我積累了差不多一百多篇文章。並有幸加入了歐洲華文作家協會。加入協會之後,我就走出了家庭,和文友們一起開會,在會上,我才第一次得知,原來自己寫的這些八百字的文章,專門有個類別叫微型小說。之後,我就開始在世界華文微型小說的大賽得獎。
所以,行筆至此,我不得不說,是美國《星島日報》的副刊,造就了我在微型小說上的成就。而牽線讓我和美國《星島日報》結緣的貴人,就是Rebecca Chen。現在回想起來,我覺得自己很幸運,因為美國的《星島日報》副刊很開明,從來沒有規定我必須寫什麽,或者不可以寫什麽。我可以完全按照自己的樣子和需要,根據自己的感動和素材來創作。這一份寶貴的自由,在長達兩年的時間內,不僅沒有泯滅我對寫作的熱情,反而激發我一直活潑地寫了下去。雖然要卡在八百字以內,是並不容易的一件事,也就是從那時候開始,我認識到,寫大篇幅比寫小篇幅要容易得多。
那麽為什麽在寫了兩年之後,我又不寫了呢?原因有兩個。一是,漸漸有了想在字數上更自由的表達範圍。二是,我身在歐洲,文章在美國發表,我和美國的文友和讀者都沒有聯係和認識,除了看見自己的文章被刊登出來,我沒有文友間的交流。直到加入了歐洲華文作家協會之後,和歐洲文友們的認識和互動,促使我覺得自己更應該讓歐洲的讀者認識和了解我的文章。所以我就暗生了向歐洲紙媒投稿的念頭。但是由於知道歐洲的紙媒很少有支付稿費的,所以一直很難割舍付給我美金的美國《星島日報》。三是,有一天,從Rebbeca那裏傳來了美國的《星島日報》因為經濟原因,無法再給作者支付稿費的消息。我便給了自己一個割舍的理由,想反正都不付稿費了,那麽我就先服務於歐洲的讀者吧。畢竟自己是生活在歐洲,平時在給美國的《星島日報》寫稿時,為了更好地讓自己的文章服務於當地,我都刻意避免讓自己的文章出現太過於歐化的痕跡。這對我的寫作來說,也無形是一種局拘束。雖然編輯並沒有這樣要求與我,但是報紙是給美國的華人讀者看的,所以不得不主動照顧報紙的利益。所以大約是2010年的春天之後,借著《星島日報》不能再給作者支付稿費之際,我便推出了美國的舞台,不再給《星島日報》投稿。
但是每每回顧其自己的創作曆程,總是無法忘懷並十分感恩美國《星島日報》副刊在創作上所給予我的造就和機會。
3 從立足歐洲到擴展自己
告別了《星島日報》之後,我開始嚐試衝出八百字的約束,做更隨心所欲的創作。因著兩年在美國投稿的經曆,我有了向歐洲報刊副刊投稿的自信。在歐洲當時有好幾個紙媒,都可以提供文學創作的園地。隻是他們因著各自側重麵的不同,對作品的主題有一些不同的要求。比如《華商報》以新聞報道為主。所以希望文稿是貼近德國地氣的。是和當下緊密相連的。小說類的不做優先考慮。所以在那裏,我刊登的現實題材的文章諸如評論和新聞采訪和報道比較多。散文和小說類的比較少。而《歐華導報》的宗旨是原創園地。對作者的題材沒有限製。所以在那裏我投入的小說和散文比較多。《歐洲新報》則兩者兼具。並且由於報紙的版麵大,所以我的一些深入的人物專題采訪都刊登在那裏。還有現在已經停刊的雜誌《本月刊》。他們對我的投過去的稿子都予以接納和刊登。這給我的創作也帶來了莫大的鼓勵和鞭策。由於大家都是在德國,所以互動的時候也特別地少了一份隔膜和多了一份親切。從幾位主編那裏,我都從中得到很多的滋養和學習。比如《華商報》的主編修海濤教會我實際運作時的格式和程序的操作,《本月刊》的主編謝盛友成了我加入歐洲華文作家協會的介紹人,《歐華導報》的主編錢躍君更是給了我莫大的信任和鼓勵,他對我說:“你的稿子來了我一定會登。” 《歐洲新報》的範軒主編也是常常鼓勵我多給他們投稿,2012年,我的短篇小說《人隔千裏一夢回》在那裏獲得了金鳳凰杯的優秀獎。所有這些幫助,讓我在歐洲很快就擁有了自己的讀者,並且也通過《華商報》和《歐華導報》的編者作者讀者聯誼會結實了一大批在德國的和我一樣愛好文學的朋友們。這種交流和互動很激勵人心和給人溫暖。
感謝報紙的文學副刊,它們是我走上創作之路的搖籃和在文學海洋上航行的護衛艦。
(摘自穆紫荊《香在手》2 文學評論 / 布拉格文藝書局 2021 / 本書可通過出版社購買或作者本人代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