沁茶小敘

如果我們將每一天都當作是生命裏僅能夠走過一次的一天,那麽我們便能發現在這一層貌似灰撲撲的日常生活的帷幕之下,還是會有不少能夠值得我們可以去愉悅和從中獲益的東西。
正文

穆紫荊《以吻封緘》

(2024-06-18 06:27:05) 下一個

以吻封緘

文/穆紫荊(德國)

世上有多少奔波,事後被證明是命中注定。當智子拖著箱子跌跌衝衝地從滾動樓梯的最後一級跳入3號候機大廳的時候,時鍾剛好咚地一下敲響了整點。傳說中那俊美的哈得孫河在眼前漸漸浮現。真正的樣子卻還如蒙了一層紗般漂浮著一點忐忑的羞澀。並不像以往回故鄉,熟門熟路地地知道在機場裏往哪兒走。這一次的目的地對她來說不僅僅是頭一回,而且還很可能是去而無返。

正當她的目光在候機大廳碩大的信息屏上瀏覽時,手機哇啦一聲拉開嗓門唱起了一大段普契尼的詠歎調。是那一頭要等待接機的阿吉打來的。隨著食指往那綠色的接聽鍵上一點,她聽見自己的心開始砰地加速起來。很久就已經認識並彼此心儀,卻從來沒打過電信局的電話。也隻有他和她才會有這種事。

“喂?”

這個音和法語裏的“是”一樣,所以她在說的時候,用的幾乎是法國腔。隻聽得對方“呃”地稍稍一頓……

當智子被女友拖著剛走上臉書的時候,每天都呼呼呼地進來好幾個陌生男人,他們來自世界的各個角落,然而一開口都異口同聲地說你的照片好棒!可不可以加我為好友呢?智子對此是來者不拒。加個好友怕什麽?又不是加體重。她這樣對自己說。何況自己都這一把年紀了。然而,接受之後,對方便又會進一步提出要求:給我你的電話號碼吧?有的甚至說得更直:我想聽你的聲音。對此,智子是一律拒絕的。以前在公司的時候,碰到刁鑽古怪和欠款的客人,老板總是讓她去對付。所以她知道自己的聲音。對那些想要她電話號碼和聽她聲音的男人,她都用自己是個結巴——隻能寫不能說來予以拒絕。事實上是她已經有了阿吉,對其他的男人便自然不再有興趣。她隻想象母雞孵蛋一樣,把阿吉暖暖地捂在懷裏,雖然,她知道這是個一輩子都無法孵成功的恐龍蛋。

阿吉的聲音在稍稍停頓了一下後,帶著醇厚的磁音說:“寶貝!到機場了?我要試一下我們的電話通不通。”

她楞了一下。才警覺到萬一自己在飛機降落之後,沒有看見阿吉怎麽辦?這個問題,好像從來就沒想過。

對阿吉的的這一聲寶貝,她後來直到臨死都沒有忘記。阿吉在後來有生的日月裏,給了她千千萬萬個寶貝,她都覺得沒有這隔山隔海,看不見摸不著的第一聲來得令她難忘。她告知他自己還在排隊托運行李和等候拿登機牌。同時又說了一句:“我怕飛機會晚點的。”而阿吉卻回了句:“隻要你到。多晚都行。”這句話後來也讓她記了一生。證實了電話是通的,阿吉放心地掛掉。

“叮!”手機裏麵又傳來聲響:

‘Hello, ZZ, thanks for accepting my requst. How are you doing?’

‘Fine. Thank you!’

‘you have a great smile on your profile photo. Can we be friends?’

‘Thank you ! Yes, we are freinds now.’

又是一個在臉書裏要求加好友的。他們都不是奔著她本人,而是奔著她的照片而來。權當是老來練習英語了。她知道這樣的來回不會很多,馬上就會進入秒殺程序。所謂的秒殺程序,對她來講就是一個接一個的No。直到他們再也不來找她。

“請問,我的這個箱子可以直接帶上飛機嗎?” 輪到辦理登機手續了。她問。

“不行。您的這個箱子重10公斤。帶上飛機隻允許8公斤。”

她悄悄地在心裏歎了口氣。多麽想一下飛機就可以奔跑著撲進老頭的懷裏啊。他為了讓她省力,特意囑咐她說:“凡是可以在這裏買到的都不必帶。”結果,她還是裝了有10公斤的東西。

“叮!”

‘Thanks! you look so beautiful, I must confess. Where are you originally from?’

‘Changzhou.’

‘I learnt Changzhou is a nice state. I wish to visit there someday.’

‘Not state. City.’

‘Oh sorry, nice city.’

很多人的認識都是這樣從聊你是哪裏人開始。隻有阿吉讓她發現,有一種認識是不靠語言,而隻靠時間、氣場和感覺的。就如現在她帶了箱子站在機場的候機廳裏。如果她想轉身回去,還是有可能的,然而,她沒有。她說不清楚自己是如何從家裏走出來的,隻清楚自己是身不由己,就像蝴蝶破蛹、金蟬蛻皮、鳳凰涅盤那樣。

所有的地震、海嘯或火山爆發都無法事先知曉,她和阿吉的相遇也是如此。那是在遠東的一個冬天,那天他們在台北的桃園機場不約同地站在了排隊辦理換錢的櫃台前。她的手裏握著歐元和一本德國護照,他的手裏握著美元和一本美國護照。兩人不約而同地看著對方,發現彼此竟然是多年前就認識並失聯的。驚喜之下,兩對目光在向對方手裏的護照掃去的時候,不期而遇地在半途交叉而打了個結。轟地一個無聲的響。空氣裏開始冒出鹹腥的氣味。“你怎麽在這裏?你住旅館嗎?我們找時間喝杯咖啡?”還是他比較老道,事後,她根本就不記得自己當時是怎樣回應他的。

碰到了就不想再分開。否則不知道下一次什麽時候能再相遇。隔了一天,他急匆匆地換了兩次捷運,才來到了和她所約定的那個書店,一進去便忍不住笑了,因為他詫異地看到她很突兀地坐在一張明顯礙事地擺放在店堂中央的矮凳上,像一個遊泳池裏的救生員那樣,無論誰從左右哪扇門裏進來,都能夠一眼就見到她或者被她所見。

“你是故意坐在這裏的?”他用一雙笑眯了的眼望著她。

她仰起臉來望向他說:“是。”同時兩隻手情不自禁地一左一右抓住了他因為跑熱了而敞開著的衣襟。他便俯下身來伸開雙臂抱了她一抱,而她則在兩頸相交之際情不自禁地顫栗著哼了一聲,嘴唇碰到了他頸部的動脈處。一陣悸動如同電流頓時傳遍了兩個人的身體。有句老話叫:“要知道兩個人是不是相愛,隻要互相抱一抱便可明了。

“為什麽選在這裏?”直起身後,他環顧四周掩飾不住興奮地問。

“這裏有書店嘛,我可以在書店裏看著書等你。再說,我隻認識這裏呀,其他地方我都不認識,如果是站在電線杆邊或站在捷運站裏等你,那會多難看啊。”哦!原來這個大大咧咧坐在店中央的她還是懂一點矜持的。他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而她的臉也跟著他展露出燦爛的笑容。他喜歡她這種直白的樣子。隻要她在自己的眼前那麽一站,他便立刻能感受到她的喜怒哀樂,像是她的整個人從裏到外都透明似地。很多年以後,當他躺在沙發上,向她回憶這一段邂逅時,感歎地告訴她說:“那是一種無法解釋的和諧共振。”兩個來自不同地方的人,一見麵就像吸鐵石那樣隻剩下了要往對方而去的喜悅,像看到久違了的那個另一半的自己那樣。實在是沒有經曆過便無法去感受的一種體會。

那一天的見麵,既是他給她送行,也是她給他送行。似乎時間的稀少,更增添了相遇的幸福。“Let`s go!” 兩隻手很自然地握到一起後,身體頓時便如羽毛般輕了。從捷運站裏,飛出了一對張開了翅膀的鳥兒,向著天空,撲簌簌而去。

台北的夜是充滿了燈光和喧嘩的。這兩個人在歐美都住在鄉下。習慣了安靜的氛圍,一時竟不知往哪去才好。最後,他們還是順著地域的優勢,走入了一家洋人所開的酒吧。在充滿了西式的氛圍中,這兩個穿過了天空的人,像回到自己所熟悉的空間站一樣,感覺頓時鬆弛下來,一時間相對無語隻會傻笑。似乎依然在難以置信為何會在機場就那樣邂逅了。

稍停,他便從手裏的一個項目談起,而她卻因為兩個人的專業領域極其相近,迅速而自然地融入到話題之中。一杯咖啡下肚,他們再一次發現,無論是從認知上還是從感知上,彼此都是如此地相契。一時又陷入無語。良久,他出神地看定了她。四目相對,兩個人的呼吸微微地急促起來,似乎彼此的心在掙紮著想往對方的胸膛裏奔去。空氣也變得越來越稀薄。他喉頭發緊地問她:“你要嗎?”。她嗓音幹澀地反問:“你不要嗎?”頓時一股泰山壓頂之氣從天而降,他一低頭便吻住了她的唇,一霎那,似乎天地都褪去了,舌尖分泌出蜂漿般的甜蜜,兩個人的腦門在一瞬間像通電似地被一道彩虹打通。咖啡館裏的人聲、音樂聲以及磨咖啡的轟鳴聲,都隨之消失得無影無蹤。

“把你德國的住址給我。“分手時,他這樣囑咐她。她點點頭。他握著她的手,拇指在她的手背上搓揉著。其用力之深讓她痛得感覺皮下的血管馬上就都要被按破了,手背將會留下烏青一片。但是她忍著,沒有製止他。她想這是他在給她留一個印記呢。也許他要通過這個方式把自己從她的手背揉進她的細胞裏。

時隔很多年以後,她在新澤西鄉下廚房的爐台前,從背後抱著他陪他炒菜,一隻手摟著他的腰,另一隻手從他的T恤衫下伸進去摸著他鼓鼓的小肚子。

他喏著一張少了牙的嘴故意問:“黑不溜秋的有啥好喜歡的?”

她的頭靠著他的背,閉著眼睛呐呐地說:“因為呀,我們都是黑頭發唄……還因為呀,我們都離開了根唄……哦!現在,你就是我的一段根了。”

他聽了把鍋蓋往炒菜鍋上一罩,回過身來,半舉著一雙油膩膩的手,從上往下地看著她說:“那你就是我的地。”

“叮!”

‘I do appreciate your message. I think the key at this point in our lives to find someone who has the same values and similar interests, Friendship is the basis of any healthy ralationship and that is what I`d like to find in hopes that it may develop intomore.’

‘Thank you ! I am very busy!’

‘I am also a busy person but we can all chose to acdept friendship or not to do so I do not hope to bother you but I am inerested in you and that is why I asked if I could be your friend but if you feel otherwise then I am sorry for bothering you, Have a nice time,’

托運掉行李之後,她一邊捏著護照和登機牌,一邊心不在焉地回複著手機裏所飛進來的信息,並為此深深地歎了口氣。人和人的相知真的能從紙上談兵開始嗎?接下來的她,會直接告訴對方自己已經65歲了。臉上的美是化妝化出來的,對方所喜歡的隻是她的照片而不是她。雖然,事實上她並不是個不需要有男友的人。隻是她對男友是有選擇的。她的選擇就是兩個人要氣味相投。她在臉書上放了很多東西。然而,那些來找她的男人們,都隻會說她的照片好看。

將兩條豐滿而依然堪稱優美的腿收攏,智子端端正正地坐在被明媚的朝霞浸潤得滿目金色的登機口前,一邊給臉書上的那個蚊子寫回信。一邊思考著自己和阿吉之間的友誼。靜靜的萊茵河要流入大西洋後才能與彼岸的哈得孫河融匯在一起。那麽,她和阿吉的生命呢?

“叮!”

‘Hello ZZ’

‘Hi’

‘How are you? ’

‘I`m fine. Thank you!’

‘been a long time’

‘I`m busy.’

‘Ok hon, good night.’

‘Thank you! And Talk with you at next time!’

‘Ok I really would love it. My best friend married from your country and he keeps telling me good things about you guy.’

……

‘Ok I really would love it. My best friend married from your country and he keeps telling me good things about you guy.’

……

對方看她沒有回音,以為是她沒有收到。一連發了兩遍。可是對她來說,對話已經結束了。這個連她的時間都搞不清楚的人,她不想聽他再繼續叨叨。那些網絡上的人都太虛無。如同空氣裏的塵土,他們飄來飄去,忽隱忽現。揮手揚起,落手消失。你不知道他的這段話都已經對多少人說過。看在對方也是個人的份上,智子客氣而禮貌地將他們拒之千裏之外。

紐約Newark機場。阿吉的車子輕鬆而快捷地帶著一股流光駛入了停車場。他在車子裏麵放了一大袋剛從超市買來的各種零食。雖然都已是年過半百的人了,然而,他在接智子的時候卻覺得自己像是個小夥子。他買了很多少女們才會喜歡的甜鹹餅幹、各式幹果、什錦水果幹、以及夾心華夫,似乎都是些在做少年的時代裏想買卻沒有錢買的東西。他把它放在智子座位的腳下。從機場到家還要開大約45分鍾。

飛機一架接一架地降臨。他握著一柄拐杖。近來,左腿膝蓋的疼痛在加劇,然而,他一定要讓自己能夠像一棵樹一樣直直地站在閘口處……手機裏有一張智子臨出門前所傳給他的照片,像怕他老眼昏花認不出自己似地讓他知道她今天穿的顏色。是一身大紅。他想著照片就在心裏微微地笑了。從上次在台北的一別到今天,整整十年過去了。當智子寫短信說自己終於可以來時。他的牙齒卻已經掉了好幾顆。

他回想起十年前的那天,在台北和智子一起坐出租車回機場的情景,他細細地在她的耳邊說著自己的事。說他隨時都會在紐約的新澤西等她。台北的冬天是無雪的,而德國卻有。也因此,他對她說:“當每年的第一場大雪降臨時,你都要想起我對你說的這個約定。” 他說自己會為她鋪上厚厚的新羊皮,連百年老橡木桶裏所釀出來的冰葡萄酒也替她存著。聽著聽著,智子的眼淚就湧出了眼眶。

她撫摸著他的臉說:“好。”

他看著她說:“別讓我等太久了。我最近老覺著心髒這兒隱隱作痛。“

智子的眼淚就流得更凶了。

他搖了搖她的肩膀,“你真入情景了,丫頭。我還不會那麽快死。”

她用手捂住臉,“我一定會比你先死的。”哽咽著便將頭埋入他的懷裏。事實是他們難以再見,因為缺乏可以被人接受的理由。

紐約新澤西。在傍晚的夕陽下,有一男一女兩個人在大麥田邊散步。這是7月的最後一天,麥子已經泛黃。微風梭梭地在樹葉間穿行,送來不遠處哈德遜河麵的濕潤。田野上的路都是散步的人用腳給踩出來的。極目所至,見不到任何人煙。在走上了一個小小的緩坡之後,男人有點喘。於是兩個人便停下了腳步。女人看了看腳下的草,笑著對男人說:“躺下。”男人就聽話地往草上慢慢地半躺了下來。兩隻手肘卻還撐著。女人也半撐著俯臥在男人的身上,輕輕地說:“把手肘放平。”男人深情地看著女人,緩緩地向草間躺平了自己,女人隨即便俯到男人的身上。

草和麥穗在兩個人的頭上像天使的手指般搖曳不停,灰藍色的天空帶著光亮像一床華麗的緞被覆蓋在他們的身上。一時間天地中就隻剩下了兩個貼著卻靜靜而安祥的心跳。

‘You are my man.’智子說。

‘You are my women.’阿吉回答。

男人的手指穿過女人的秀發,女人的手掌捧住了男人的頭,兩雙嘴唇再一次碰攏,如同藤纏樹般。人天合一。

如果相愛,可以沒有來時,也不問去路。

 

(選自穆紫荊中短篇小說集《情事》/ 布拉格文藝書局2018 / 此書可通過出版社購買或作者本人代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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