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柏林。金色的菩提樹樹葉迎風招展。狄克從109路的公車上一躍而下。動物園站——離他工作的地點德國商品測評基金會( Stiftung Waretest)還有1公裏多一點的路程,從豪富野鴿大道(hofjägerallee)和可令額何福大街( Klingelhöferstaße)一路穿過去,步行大約隻有一刻鍾的時間。
每每和別人說起來,自己在什麽地方工作時,他都難免會帶了幾分小小的得意。因為,就他所知,世界上也沒有幾個基金會是像他現在所在的這個德國商品測評基金會那樣,不僅由當年的德國總理康拉德.阿登納(Konrad Adenauer)親自釘錘決定,而且還經過了曆時兩年之久的國會爭論才產生的。如此難產的一個機構,可見它對德國的民生和商業由多麽地重要了吧?別的不說,單說自己的母親,每逢購買一樣新商品時,都要看看德國商品測評基金會的評測分數怎麽說?如果看到說好!便買。如果看到說不很好或者甚至差!便不買。這個測評基金會所涉及的麵極廣,凡是在德國所生產的商品,全部都在此基金會的測評範圍之內。於是,無形之中,他也像是對生活中的每樣商品都有了發表意見的權威似地,如果發現市場上麵的某樣新商品,是基金會還沒有測評過的,他便會自動去記下來,作為下一輪上報選題時的參考。
而這每天早晚的十幾分鍾散步,他總是用很享受的心情來走過。要是在平時,他會一邊走,一邊看看天,望望樹,感受一下秋日的和煦所帶來的愉快,它們可是唯一不需要他來做什麽測評的。可是今天的他,卻顯得有點急匆匆地。在他腋下的公文包裏,有一份昨天晚上他從網上所下載的資料——一份讓他既興奮又頭痛的資料。他想早點讓自己的兩位同事們看到。
德國商品測評基金會的某間辦公室內,第一杯咖啡,已經出現在辦公桌上。年過五十的老康正戴了老花眼鏡在注視著電腦的屏幕。他今天換了一件藍色的襯衫,它和這個禮拜以來所有穿在他身上的不同顏色的其它襯衫一樣,皺巴巴地像是剛剛從床底下的某個角落裏翻出來的。領口敞開著,領帶也沒有係。這個老康,自從老婆離家出走以後,就每天這副模樣地坐在辦公室裏麵,惹得在他對麵辦公的愛娃小姐每天一坐下來的頭一件事情不是扭頭向窗外望去就是讓一雙眼珠子往天花板上麵逃。
“嗨!我說老康啊!你能不能換件襯衫?”在忍了一個禮拜之後,愛娃終於忍不住了。今天她一坐下來就把身體往對麵的辦公桌上俯臥過去,帶了三分惡意地向老康發難。
“我這不已經換過了嗎?我每天都換的呢。怎麽?這一件的顏色你不喜歡嗎?”
“我!”愛娃不僅把一雙眼珠往天花板上麵吊去,連鼻孔都要爆裂了。她咬牙切齒地說:“我不是不喜歡它的顏色,我也知道你老婆跑掉了已經將近一個月了,可是你——你難道就不能把襯衫自己燙平嗎?”
“燙襯衫?我從來沒燙過,連熨鬥都沒有摸過呢!要麽明天我帶一包衣服來,你去幫我燙?”老康把一雙眼睛從老花眼鏡的上麵向這個在自己對麵的女人望過去。眼珠裏麵充滿了笑意。這個隻有男友而無丈夫的年逾四十的老女人,潔癖可不是一點點的。每天不是對了人家撇嘴巴就是對了人家翻白眼,也就是不計較的老康才能夠坐在她的對麵忍受她八小時而已。
此時此刻,眼看著愛娃就要被氣得仰倒在椅子上等候接氧氣了,老康卻又換了女人的聲音可憐巴巴地繼續說道:“你們這些女人呀!求你們繞了我可以嗎?我老婆跑掉了,我把衣櫥裏麵凡是她所燙過的我還能夠穿得下的襯衫都穿了一遍,連那十幾年前在泰國旅遊時買的花花衫都厚了臉皮穿過了。如果我不洗,把它們再繼續都穿一遍呢?你們女人又肯定說不可以!喏!我把它們都洗過了,它們自己變成了這個樣子我也沒辦法呀!總歸比穿沒洗過的好吧?”
愛娃從椅子上像彈簧似地跳起來,一邊往外走,一邊把個屁股扭得像個鍾擺。老康看著它歎了口氣。說實話他也不喜歡穿這種皺巴巴的衣服,哪個男人不喜歡自己光鮮得可以令女人圍了在身邊發發嗲的?可惜呀,多少次老婆對自己的警告他都當成了耳邊風,直到有一天回家,等待自己的是一張紙而不是老婆時,才後悔莫及。老婆跟了別的男人跑了,這能怪老婆不忠嗎?老婆每天都把他的襯衫燙得平平的,可自己從來就沒有稱讚和感激過她一回呀。相反地還會說領子燙歪了!不過也就在此時,他的眼睛為之一亮,隨即心裏也一激動,因為,他剛剛打開了一封信:上司把一個新的任務交給了他們——測評市場上所新開發的免燙襯衫!
免燙襯衫進入德國的市場,不過也就是近十年不到的事情。看看那些商店裏給男士襯衫所做的廣告吧:專業的免燙技術、獨特的版型設計、精細的縫製工藝,這個從來不喜歡兜商店的老康,不知道從何時開始,發現在高貴的男士襯衫廣告裏麵,專業的免燙技術竟然成了頭條。
等愛娃一扭一扭地端了一杯咖啡回到自己的對麵,老康馬上像撿了塊黃金似地對了這個愛挑剔的女人宣布:“我馬上就有免燙襯衫可以穿了!這樣你就不必對我每天早晨都翻白眼啦!你當我都看不見呀?你翻起來的樣子很恐怖哦——沒想過一旦翻不回來了會怎樣嗎?。我也受夠了!”接著,他便把打印出來的信,遞給愛娃。
沒想到,愛娃一看就笑了起來,一雙眼睛瞪得像銅鈴似地,對了老康說:“你要穿了,可得離我遠點!”
“為什麽?”看來這個老女人不僅僅是有潔癖,腦子也越來越不正常了。剛才還吵著不許自己穿沒燙過的襯衣,現在又威脅自己說穿了免燙的要離她遠點。一念及此,老康終於發狂似地大吼一聲:“你到底要我怎樣?”
“哎——怎麽啦?怎麽啦?”狄克的一隻腳剛剛跨入辦公室的門,就聽見老康一聲絕望的吼叫。嚇得他連風衣都來不及脫就先往老康的麵前一站。愛娃則把二郎腿一翹,一邊抿了口咖啡,一邊把剛才老康遞給她的信,用兩根手指頭夾了,送到狄克的鼻子底下。
沒想到狄克一看也大笑起來,嚇得老康和愛娃兩個人都看了他發愣。“這不是巧了嗎?”說著狄克便打開了手裏的公文包,從裏麵拿出一張紙說:“這是昨天晚上我看到的資料呢。你們看看吧!”老康和愛娃同時站了起來,把臉往那張紙湊上去——《免燙襯衫——好還是不好?》
“看來老百姓是想到我們的前麵啦!”狄克摩拳擦掌地“我們行動吧!”
行動方案很快便製定出來了,和以往的任何一次任務一樣,愛娃負責去德國的各大商店取樣拿回來測試,老康負責跑廠家調研工藝流程,而狄克則負責跑實驗室和收集數據。
一個月不知不覺地便過去了,關於市場上各種免燙襯衫的測試數據出來了,隻是在如何評判和下結論上,這三個人卻傷了腦筋。
首先,他們發現,真正的免燙襯衫是不存在的!所有標有“免燙襯衫”字樣的襯衫,在洗過之後,至少在紐扣和口袋部分還都是皺的。不可能做到完全無皺。所以充其量隻能說是“少燙襯衫”。其次,由於免燙或者少燙的工藝手段就是把襯衫的麵料加硬,讓其不容易起皺,而且不是洗一次不容易起皺,是洗千萬次,洗到破也不容易起皺,那就並不是單單在出廠時的上層漿那樣簡單的問題了,而是必須借用化學添加劑來達到保質的目的。那麽這化學添加劑的名字是什麽呢?老康從廠家跑了一圈以後回來,就終於明白了,為什麽愛娃要威脅他說離自己遠點,那噴在麵料上麵的是令人會生癌的甲醛!
那天,從工廠裏走出來的老康明顯地垂頭喪氣。原本期望自己今後隻要買免燙襯衫,便可以恢複光鮮的夢想,看來是難以實現了。和壽命相比,光鮮算個卵啊?——他一邊往停車場走去,一邊便禁不住如此地想。而且,他還發現了一個事實,那就是那幾個在工廠裏麵陪他的頭,包括廠長自己,穿的都不是免燙襯衫。這一點,有經驗的老康可不是吃素的,他在和他們接觸時,有意無意地用手背或者手指不露痕跡地觸碰了他們身上所穿襯衫的麵料,那感覺根本就不是被噴過甲醛後的那種麵料所給人的硬邦邦和蠟兮兮的手感,而是一如純棉該有的那份柔軟和舒適。
看來德國的男人是該到了自己學會燙襯衫的時候了,難不成沒老婆的男人,還都該生癌不可?
為此,老康堅決主張給所有的免燙襯衫都評個:“差!”
狄克卻提醒老康不要忘記德國商品測評基金會的三個標準:首先是實用價值,其次是消費價值,最後才是環保和健康價值。一個品牌出來,消費者首先所重視的是其是否實用?其次是其所花的錢是否值得以及他們對此產品的需求程度。為什麽他們要選這個而不是選那個?這裏麵就暗藏了複雜的一個人的消費觀,也就是消費價值的理念。而健康和環保是一般人最後才會考慮(甚至有的人根本就不考慮)的問題。比如香煙,明明是對健康對環保都有害的,可是你能夠把它從市場上鏟除嗎?顯然不能。
他拍拍老康的肩膀,說:“我給你說一件往事:1968年,當咱們基金會第一批產品被分別標上了測試結果後,在消費者中產生了廣泛的影響。這影響最直接的涉及麵就是購買力。所以,當1969年基金會給一家造滑雪板鏈接扣的廠家(Hannes Marker)的產品給出了“差”的評語之後,該廠家和基金會打起了一場凶惡的官司。這官司一打,打了多少年?——6年!”
愛娃說:“老康!你準備好了連續6年不斷地上法庭去做證人嗎?”
老康氣急敗壞地說:“甲醛有毒!對皮膚不好!會生癌的!”
愛娃說:“那最多也隻能是最後一項健康環保值上麵給個差,其他的還是得實事求是地來。因為從實用的角度來說,免燙或者少燙畢竟是節省了時間、電還有水呀!”
老康哼哼:“節約時間!電!還有水!治療皮膚癌難道不用時間?電?還有水嗎?”
狄克笑著向這兩個人擺擺手說:“從實驗室的結果表明,甲醛的濃度如果控製在10%以下,對健康所造成的損害便算是有限。所以我們的標準應該是10%。嚴格地掌控在此標準之內的產品就算是好的。超過的才依次降級。”
辦公室裏的討論聲此起彼伏,如金色的秋葉飛舞在空中……
2006年11月,德國的商品基金會向全德國的民眾和媒體推出了男士襯衫的測評結果。( tiftung Waretest11.2006 Herrenhemden
)他們把襯衫分成免燙、少燙和手燙三個不同的部分,其中分入免燙測評的著名廠商有12家,分入少燙測評的著名商家有七家,完全無免燙和少燙措施的商家僅有兩家,而在這最後兩家裏,雖然因為麵料起皺需要手燙,所以在實用值上的分數偏中下(一個是2.6分,另一個是4分外,其在健康和環保的值上所打的分數卻都是1.0分,也即最好!
測評的結果見諸於媒體之後,老康每天上班都得意洋洋地穿了一身皺巴巴的襯衫坐在愛娃的對麵,而愛娃,說是為了老康和自己的永遠健康,在兩張辦公桌的合攏縫上放了好幾盆高大又茂密的植物,把個老康給折磨得要遞個東西給她,不得不站起身來。不過,如此他便也看不見愛娃的白眼。一下子倒覺得這可怕的女人也有其可愛的一麵。
狄克呢,雖然測評的任務一個接著一個,每天忙得昏頭腦漲。然而,上下班的步履還是一如既往地愉快。那十五分鍾從辦公樓到動物園公車站的距離,變成了他看天看樹的好享受。偶爾地,他也會走著走著,突然偷偷地笑著搖一搖頭,那肯定便是這一天老康和愛娃又為了什麽互相給掐上了。
(摘自穆紫荊短篇小說集《歸夢湖邊》/ 上海文藝出版社 2013 / 本書可通過出版社、淘寶網購買或作者本人代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