沁茶小敘

如果我們將每一天都當作是生命裏僅能夠走過一次的一天,那麽我們便能發現在這一層貌似灰撲撲的日常生活的帷幕之下,還是會有不少能夠值得我們可以去愉悅和從中獲益的東西。
正文

穆紫荊《歸夢湖邊》

(2024-06-16 03:31:50) 下一個

歸夢湖邊

 

 

  每當燕卿來到那個湖邊時,她總是感覺自己是又走入了那個夢境。

 

  碧綠而閃爍著鱗鱗波光的湖麵,隱射著斜斜的陽光。那是一個初春的早晨,清冷的空氣中透著些許的濕潤。燕卿沿著湖邊的小路輕輕地飄著。小路上鋪滿了鬆軟的枯葉。黃褐色的片片相疊,在微微的晨風中梭梭地輕響。小路邊的森林密密又暗暗。有一個人影在林中忽隱忽現。耳中傳來布穀鳥在林中一聲接一聲的歌唱。偶然的,也會傳來幾下清脆的梆梆聲。也是一下接一下的。那是啄木鳥在工作。梆!梆梆!

 

  湖麵平整得如同一麵鏡子。靜靜地在晨光中舒展著如同一床柔軟而又稠綿的錦緞。燕卿在夢中沿著湖邊的小路輕輕地飄著……飄著……

 

  在燕卿書房裏,有一隻專門用來存放和中國有關之物的抽屜,比如她小時候的照片,幼兒園的報名單。年輕時代的日記本。以及出國時所帶的一本寫滿了中國親戚和朋友的通訊錄。盡管後來地址和電話幾乎全都變了,作為通訊錄它形同廢紙。然而,燕卿不但沒有把它們扔掉,反而每次搬家時都帶了一起搬過去。

 

  這是因為在它們上麵還留存了燕卿對故土的一些夢般的原始記憶。這些陳舊而泛黃的紙張和本本一直靜靜地被燕卿放在抽屜裏。每逢燕卿打開那個抽屜,靜靜地翻閱和瀏覽一下它們時。她都會為上麵那些筆跡而眼眶濕潤。比如父親在那張幼兒園報名單上用其粗大而有力的筆跡在備注裏寫到:“膽小,害怕打雷。”一件如此微小的事情,體現了父母對燕卿的厚愛。讓燕卿從中感受到父母生怕她在短短的幾小時內,遭遇打雷時少了親人的嗬護。

 

  除此之外,還有一個漂亮的打著蝴蝶結的盒子也躺在抽屜裏。燕卿每每拿出來看著它並撫摸它時便心生一股淡淡的暖意。那是一隻小小的紙糊的盒子。盒子裏除了盒底上所畫的一條魚外什麽也沒有。而隻有燕卿知道,那盒子裏曾裝過一張張美麗而又雅致的花箋。它們有的是粉色的,有的是淡綠或淺藍色的。一張張上麵都或多或少的寫了一些話。那還是當燕卿年輕時,一個自稱叫魚的男子所寫給燕卿的信。

 

  已記不清是哪一年的夏天了。燕卿常常喜歡在湖畔的一塊石頭上坐了看風景。還記得那一年湖畔的野薔薇開得特別的旺盛。那一天,當燕卿像往日那樣閑坐時,風吹花顫,野薔薇的花瓣隨風飄零。有幾片不經意地落到了燕卿的身上。讓當時也正在湖畔閑坐看風景的魚扭頭看見了,便舉手叫燕卿別動。他說,燕卿的蘭衫襯著綠水的點綴了幾片紅色的花瓣實在很美。如果燕卿不介意的話,他可以用燕卿手裏的相機為燕卿留個影。燕卿卻指了對方的頭笑,魚被笑得莫名其妙地摸了摸頭,隻見從他自己的頭上也被摸下兩片野薔薇的花瓣來。於是魚便也不自禁地跟著燕卿一起笑了。

 

  燕卿便是如此認識了魚的。那一年的夏天,魚也常常地在湖邊坐了看風景。燕卿對他的身影是熟悉的,然而卻也沒想到過有一天會和他說起話來。還記得魚當時在自我介紹時說,他隻是一條在湖中隨波逐流的魚。於是燕卿便也說自己隻是一隻在天上順風而飄的燕。魚聽了說:“阿哈,原來我是在水裏,你是在天上。”燕卿隨之也笑了,說:“你在水裏遊,而我在天上飄。”“啊哈!”魚聽後又點點頭。便沉默不語了。

 

  如果不是因為當時的年輕,如果不是因為那個夏天的傍晚,有點過於的令人舒適。原本兩個萍水相逢,隻是偶然在一起欣賞著湖畔落日的人,是不會說話的。而那一刻,對燕卿來說,真正的姓甚名誰似乎也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獨處時,有個人在你的邊上和你說著一些讓你覺得還有些意思的話。多少年後,每當燕卿看著這個空盒子的時候,她還差不多能記得魚所說過的每一句話。那天魚和燕卿說了自己的名字後,便接著說他是個沒家的流浪漢。

 

  流浪漢有自願和不自願的。燕卿倒是曾認識過兩個自願的。一個是當年未滿十八歲便離家出走闖蕩到柏林去的小叔子,十幾年裏,家裏誰都沒有他的消息,後來當他終於過夠了流浪的癮頭回來後,燕卿曾聽他說過,無奈得山窮水盡之時也曾坐到大街上去伸手討過錢的。另一個是燕卿的朋友,他曾為了應征一份工作退了房子到遠方的一個城市,到了以後,才知道工作沒了。他不肯告訴家人。於是便做了足足兩個多月的流浪漢。一邊流浪一邊找工作。餓了在火車站的流浪漢救濟站裏排隊領碗湯喝,晚上則和其他流浪漢們一起擠在市郊給流浪漢們所準備的集裝箱裏。這樣的流浪精神,在中國人看來是很不可思議的。然而燕卿在德國的時間已經夠長,倒也見怪不怪。隻是總以為流浪漢在一般人的眼裏都免不了幾分愁苦潦倒的神態,而此刻在燕卿眼前的魚,卻是個渾然不覺自身潦倒,反而在美麗的景色前還會湧動出勸燕卿留影的頗具幾分詩情畫意的人。

 

  於是,後來燕卿便把手裏的相機給了魚。魚欣欣然站起來為燕卿左右都各照了一張。才又滿意地坐下。還記得那天湖裏的水因著接連幾天的下雨,水麵變得很寬,水位漲得很高。平時灰灰的湖水,此時變得厚厚的墨墨的如一層蠕動的植被漂浮在兩岸的中間。傍晚的夕陽正在西下,河麵上被灑下了星星點點的光斑。魚看了看正獨自麵對了湖麵出神的燕卿,突然便示意她和他去湖邊的那塊石頭上坐。坐下後他當著她的麵,解開了自己的鞋帶。然後對燕卿抬了抬手指。後來,每次當燕卿回憶起這一幕時,都驚訝魚幾乎沒對她說過一個字。

 

  魚就是這樣用手指,微微地示意了一下,燕卿便跟了他,坐到了石頭上。不過燕卿並沒有鬆開她自己的鞋帶。她隻是好奇地看著魚,看他做什麽。而魚把鞋子脫掉了。脫掉鞋子以後,魚又繼續把襪子也脫掉了。脫完襪子後的魚光了一雙腳,看著燕卿,然後伸出一根手指向燕卿的腳示意著,燕卿猶豫地搖了搖頭。魚便收回手指不再理會她,隻是自顧自地把一雙光腳插進了水裏。燕卿觀察著魚,隻見他輕輕地從鼻子裏哼出一聲“嗯……”便無比舒服地閉上了眼睛。那副神態如同咽下一口茅台美酒。由不得燕卿暗生羨慕。

 

  過了片刻,燕卿見魚一直閉著眼睛享受著,便不動聲色地把自己的鞋子和襪子也脫了,學著魚的樣子,把一雙腳探入水裏。“啊!”入水的瞬間,燕卿一聲尖叫,差點從石頭上滑下水去。魚被燕卿的驚叫一嚇,睜眼道:“出了什麽事?”燕卿哆嗦著牙關說:“水,好涼……”魚聽了隻輕輕的噓了一聲說:“不是好涼……是好舒服……”說著他伸出自己的手臂,摟住了燕卿的肩膀。讓燕卿靠近他,穩住了自己。然後他們的腳便在水下輕輕地動著。

 

  一會是魚的腳,在燕卿的腳背上。把燕卿的腳踩下去,一會又是燕卿的腳在魚的腳背上,把魚的腳踩下去。如此不久,一股清爽的涼意便從腳心升起,酥酥的麻醉了燕卿經年來的疲勞。燕卿微微地歎了口氣,說:“咳……如果一個人不需要活著,就這樣坐著也很好。”魚沉默地拍了拍燕卿的肩。許久之後,他自言自語地說道:“現實是殘酷的……”

 

  現實是殘酷的。那天傍晚分手以後,魚就不知去向了。然而分手時魚記下了燕卿家的地址。因為燕卿說:“讓我們保持聯係吧!”於是燕卿後來便有了來自魚的隻言片語。魚居無定所。然而用來寫信的信紙卻不是香煙殼子或麵包口袋,而是一些不知道他從哪裏去弄來的色彩柔和的花紙。一張一張的,或大或小,或粉或綠,讓燕卿幾乎以為自己變成了一個十六七歲的孩子。

 

  魚的信寫得很簡短。隻言片語的甚至常常令燕卿覺得魚所要表達的,不過就是開頭的問侯和結尾的祝福。然而,這對燕卿來說也足夠了。因為燕卿看到魚的信,感覺便等於是看到了魚本人。所謂的見信如晤。對燕卿來說便是如此。燕卿拿了花紙便仿佛重又回到湖畔和魚同坐的時光。

 

  在後來燕卿的回憶裏,似乎從來沒有過那樣令人放鬆的一刻了。那一刻雖然很短,然而在那一刻裏生活所帶來的沉重和煩惱都悄悄的褪去了,眼前和心中隻蕩漾了湖畔的美麗和安逸。這便是為何燕卿始終舍不得丟掉魚的信,始終把它們一張一張都收進了盒子的原因。因為在它們裏麵,隱藏了一份對生活的如釋重負。

 

  一年又一年,每當燕卿想到魚時,她都會去把那隻盒子拿出來,摸一摸和看一看那些美麗而又雅致的信紙,讀一讀信紙上麵,魚所寫的那些隻言片語。令人奇怪的是每次讀魚的信,燕卿都不會感到魚是在流浪。因為魚總是在信裏對了燕卿輕描淡寫地說東道西。而更多的時候,是燕卿毫無魚的消息。魚居無定所,一切用電的東西魚都沒有。沒有電腦,沒有手機。因此,燕卿便隻能當魚是在某個石縫裏睡覺。而她便像是守著一條睡美魚似的守著那些魚的信和魚信裏所說的那些話。

 

  也因此每一次,當燕卿打開信箱,意外地看見有魚的信時,感覺便如同打開了一扇門後,突然看見魚站在屋子裏向她微笑一樣。令燕卿欲哭還笑的對自己的眼睛產生疑惑。因為對她來說,收到魚來信的同時,也往往意味著是她再次失去魚的任何消息的開始。快樂和痛苦總是交替地在燕卿的心裏沉浮。時間,就這樣過了一年又一年。

 

  終於,多少個一年過去了,燕卿盒子裏的花紙漸漸地滿了起來。而終於在一個落葉飛舞的秋天,魚的信又來了。這一次魚在信中寫道,他有可能在近日搭車再一次路過燕卿所在的城市,他說他將會在傍晚的時光在湖畔的石頭那裏等燕卿。

 

  不用說,在接下來的幾天裏,燕卿是每天下午便來到湖畔的那塊石頭邊,直坐到落日西下才回去。她在那塊石頭上坐了等魚。而當那天下午,遠遠的她還沒有走近湖畔時,便遠遠地看見了石頭上有個人。燕卿的心怦怦地直跳起來,因為她看到了那個在石頭上的人腦袋,是白白的一片。“竟然全白了……”燕卿禁不住直打哆嗦。

 

  那一天晚上,魚走時把盒子裏的花紙全都帶走了。因為他把那些花紙拿出來放在鼻子上聞了聞後,說他聞到那上麵有一股淡淡的香味。他認為那就是來自燕卿的香味。而燕卿也順從地讓他帶走了,那是因為她把它們早已都深深地刻入了腦子。閉著眼睛都背得出了。隻是燕卿說盒子空了,以後看起來會令人覺得難過。於是魚便拿出一支筆來,在盒子的底上溜溜地畫了一條魚。那真是一條漂亮而又寫意的魚呀。小肚子胖胖歪歪的。燕卿看著它不僅又呆了。魚笑了笑輕輕地對燕卿說:“我是一個愛畫畫的人。”

 

  原來魚的居無定所都是和他的愛畫畫有關。魚喜歡畫畫,喜歡讓自己每天都沉浸在美麗的風景和幻想之中。因此他辭掉了固定的工作,自己到處的遊蕩。遊到哪裏畫到哪裏。曾經有過的幾個女友,都漸漸的無法適應而離他而去。魚最終變成了一個自願的流浪漢。當燕卿認識魚的那天,魚已經很久不畫畫了。然而,當他拿到燕卿給他的地址以後,當他開始用花紙給燕卿寫上隻言片語的時候,他那久已丟失了的創作熱情,又慢慢地回到了他的身上。他走了很多地方也畫了很多的畫。隻是這些他都沒拿出來給燕卿看。

 

  那天魚再見過燕卿以後,便幾乎徹底地失蹤了。一年又一年,燕卿在春夏秋冬的季節變換裏,時不時地默想著魚的一封封信。然而,魚始終沒有再出現過。燕卿後來也住進了養老院。那一天的秋天,當樹上的最後一片葉子快凋零時,養老院的護理給燕卿送來了一卷郵筒。說是從燕卿的老地址轉過來的。燕卿看不清上麵的字,便請護理替她念,念後才知道那是由一個教會機構給她寄過來的。於是燕卿便請護理幫她拆。隻見郵筒打開以後,從裏麵倒出厚厚的一卷畫來。全部都是些用鉛筆畫出來的小幅素描。一幅一幅的風景,十分的美麗和飄然。而每一幅的畫角上,全都有一張幾筆勾出的女人的臉。護理指著那張臉對燕卿說:“那不是您嗎?”每一張畫的畫角上,全部都有著一張燕卿的臉。而每一張畫的背後,都貼了一頁形狀不規則的花紙。那是魚當年給燕卿所寫的信。而現在它們被附在魚的畫後麵重又回到了燕卿的手中。

 

  隨畫寄來的還有來自教會機構的一封信。信上說,魚目前正在教會機構屬下的一所收容所裏,由於患病,行動不便。近日,他把自己的畫都捐給了教會屬下的基金會。目前正在收容所的大廳裏展出。而這一部分,即全部都畫有女人臉的部分,被魚特別囑咐了必須贈送給燕卿。

 

  燕卿讀後,沉默良久。然後,她要護理為她安排去探望魚的旅程。

 

  那一夜,燕卿重新又夢到了那一片湖。在夢中,她和魚一起重又坐在了那一塊石頭上。春日的太陽,暖暖的灑在身上,她看見魚脫掉了自己的鞋子,於是燕卿也脫掉了自己的鞋子……

 

(摘自穆紫荊短篇小說集《歸夢湖邊》/ 上海文藝出版社2013 / 此書可通過出版社、淘寶網或作者本人代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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