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金蓮偷聽了宋蕙蓮背地裏跟西門慶說話,當即用簪子拴門當警告,第二天又給宋蕙蓮臉色看。宋蕙蓮深知潘金蓮不“容”自己混不下去,頭一天當著西門慶說潘金蓮壞話不眨眼,後來跪下來表忠心也毫不猶豫。所謂不平則鳴,嘴上服氣容易,心裏卻難。元宵節出去逛街,宋蕙蓮公然挑釁,把潘金蓮的鞋套在自己鞋外麵穿,為引起別人注意,還數次停下來提鞋,表示雖穿在外麵,還大得不跟腳。孟玉樓不知情,對她花蝴蝶般的輕浮十分不耐,訓斥她為什麽隻見她掉鞋,聽說套穿了鞋,先還不信,等親眼看了,又是“一聲兒也不言語”。腳小是硬道理,無可辯駁,宋蕙蓮在這一條上完勝潘金蓮。有人評論《紅樓夢》,說黛玉是小腳,證據是她去梨香院,是“搖搖”地進門,雪天穿的是“紅香羊皮小靴”。雖然作者沒明確說,我也一百萬個不情願承認,但知道那很有可能。我的外婆裹過腳,但因她激烈反抗沒成功。她講裹腳的經曆,白天家裏會裹腳的女性長輩給她纏好,用棒槌敲,還逼著她下地走,到了晚上疼得睡不成覺,她趁看著她的人睡著了自己拆開。折騰了不知多少次,家裏人受不了了,隻好聽之任之。裹成功的腳趾被折斷壓在腳下,她的隻略有變形。她一生用腳作為女人的特征。她這種稱為“民正腳”,我隻知發音,不知是不是這兩個字,猜想大約跟民國有關係。沒裹過的稱為大腳,哪個女人走路如風,她都歸結為她腳大。還有就是小腳,她知道纏腳的苦,也理解她們自己做不了主,說起來同情之外還有點敬意。我見過一個小腳老太太。她家跟我家隔著幾排房子,是一起玩的小夥伴的奶奶。那時候小腳已不常見,她顯得很怪異,街上的男孩們淘氣就去做弄她。她是山東不知什麽地方人,平時說話我一個字都聽不懂。她挨了欺負,坐在家門口拍著大腿連哭帶數落,夏天窗戶開著,淒厲的聲音十分清晰。她從午後哭叫到黃昏,兒子下班才停。別人家吵架看熱鬧,看人吃東西,邊走邊吃瓜子,這都是外婆嚴格禁止的。隔壁的孩子跑出去,又跑回來通報,外婆怕我們被勾去,每次他們來去都緊盯著。其實我一點也不想出去看,那不斷刺破空氣的尖利的聲音使我莫名恐懼,仿佛從外婆嚴實的羽翼下窺見了不曾見過的凶險。第二天別的孩子都忘了這件事,我特意跟老太太的孫女問她奶奶昨天說的什麽,那扁圓臉的女孩說:“她罵日本人,他們殺了我爺爺。”老太太把被欺負的原因歸咎於她沒有丈夫。在她看來,小腳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不可能是那群孩子欺負她的理由。纏腳成功的女人肯定都這麽認為。而沒纏過腳的又連想起來都能引起不適。人總是盡力回避曾經的不堪。索爾仁尼琴被稱為俄羅斯的良心,普京給他的書寫評語,說“忘記過去的民族是沒有希望的”。有一本書叫《三寸金蓮》,專門寫“蓮癖”們怎樣組織賽腳,評判標準是不僅要腳小,還要走路輕巧。有個參賽的女人設計得很精心,高底鞋做成鏤空,裏麵裝香粉,每走一步地上都是一朵蓮花。除此之外,還展示了踢毽子,小腳如同一隻鳥,上下翻飛捉住毽子。《金瓶梅》中的李桂姐能跟西門慶應伯爵他們踢球,也是才藝展示的一種。近八百年的趨之若鶩一旦消亡,就成了後人無法理解的存在。曆史的長河裏這樣始為珠玉後成砂礫的事不知有多少。
小貼士:係列叢書《漸行漸遠金瓶梅》和《日日雜談》已在亞馬遜上架,搜索一窗青山即可找到,後續預計將陸續上架《金瓶梅》賞析文章二百多篇,《日日雜談》小品文五百篇和《紅樓夢》賞析多篇,供大家消磨時間、佐茶佐酒,敬請關注。
記得有一次一個老嬤嬤訓斥一個丫頭:哪裏就走大了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