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小村子的後街我來過好多次了。雖然每次都是停留不到一分鍾就又啟程了,但是積累起來我對這裏已經算是熟悉了。
我猜想這個村裏的居民主要是靠農耕生活,雖然大部分房子都是相當破舊,但院子麵積都不小,而且很多家的院子裏都放著農機,汽油桶,等等。各家院牆什麽材料的都有,高高矮矮參差不齊。大部分住宅都隻有一層,整個村子我隻看到在我接頭的36號院街對麵是一個兩層樓,還有就是快要出村的時候有一家二層樓。
我進的這個36號的院牆是磚頭和土坯合在一起建的,也是高低不齊,但從外麵看不到院子裏麵。進院之後可以看出來院牆是加固過的,外麵看似搖搖欲墜的破牆,裏麵其實還有一層加固。那兩扇鐵門從外麵看上去和其他家一樣隻是薄薄的鐵皮,但實際上裏麵還有相當厚的的一層鋼板。每次給我開門關門都需要兩個人一起盡全力推動才行。
我每次來交貨的時候都按托馬斯囑咐的先觀察街上有沒有人注意我,但是來這麽多次隻有兩次在街上看到過行人,可能大家都在地裏忙活吧。今天也是一樣,我前後看了看街上一個人也沒有,就一頭開進了院子。
平時對方有5個人在,今天少了一個。我對為首穿紅襯衣的年輕人比劃了一下說:“那個矮個子沒有在?” 紅襯衣笑笑說了句什麽又聳了聳肩,我沒聽懂。
少了個人往屋裏搬貨,有一個人就要跑兩趟,比平時多用了也就幾十秒的時間吧。誰也沒在意,雙方都已經很放心這個程序了。
兩個墨西哥人幫我把空的貨箱裝好在車上,就轉身去開院門,我也開始在院子裏掉頭。
忽然,紅襯衣腰間的一個對講機“卡拉卡拉”地響了幾聲,四個墨西哥人一下都停住了,眼光都看向紅襯衣。紅襯衣拿起對講機問了句什麽,對方短促地回答了兩句。聽到對方的回答,四個人臉上神情頓時大變。
紅襯衣飛快地說了幾句,另一個背著自動步槍的人轉身飛奔進了黑洞洞的房子,其餘兩個人迅速地跑到院子角落放著的一輛破爛的麵包車後麵,每人拿出一支手槍和幾個彈夾又跑回我和紅襯衣的身邊。我看到背自動步槍的人已經到了屋頂上,趴在一堵矮矮的牆後把槍架好了。
紅襯衣從兜裏拿出一個手機,撥通了以後依哩哇啦講了幾句。我猜想對方應該已經掌握消息了,並沒有問紅襯衣什麽問題,而是直接給了指令。紅襯衣對院子裏的兩個人講了兩句,三個人一起跑進屋子,很快就扛著剛才送進去的我的三箱貨跑了出來,跑到院子角落的那輛破車邊上把東西裝了進去。
那輛破車從我第一次來就停在院子角落,前麵擋了幾個破油桶。全車鏽跡斑斑,隻有前風擋還有玻璃,可以看見裏麵的座椅也是破破爛爛。我一直以為那隻是一個沒有發動機的破車殼舍不得扔。
這時,外麵槍響了!我可以大致聽出來是有兩個地方在開槍,一方在街的南頭就是我來的那個方向,另一方就在我這個院子外麵。
我愣愣地坐在摩托車上不知所措,紅襯衣對另外兩個人說了句什麽,那兩個人開始把擋在破車前麵的破油桶,廢木箱等雜物挪到院子的另一邊。
這時,我們的院門忽然開始冰冰浜浜連續不斷地發出響亮的敲擊聲,偶爾夾雜著尖利的哨音。我嚇了一跳,然後意識到這是對方的子彈打在鐵門上或者滑開的聲音。從大門和街道之間的角度來看,對方射擊的位置離我們已經不遠了。
趴在我們房頂的槍手開始還擊了,鐵門的敲擊聲立刻減少,但是開始有子彈打在屋簷上,被子彈打碎的磚頭和水泥碎片飛舞在槍手周圍。房頂這個槍手聽起來是個有經驗的老兵,一直在用準確又有效率的三發點射或者5發長點射,沒有象電影裏那些士兵把扳機一摟,“嘟嘟”到底。
從對講機發出警告,到聽到槍聲,到我們開槍還擊,院子裏的四個墨西哥人緊張而鎮靜,迅速按照明顯是預先準備好的方案行事,毫無慌亂之象。
剛聽到對講機的聲音時我不知道出了什麽事,接著槍響以後我就變成了一個巨大的矛盾體:外表無比鎮靜,內心無比慌亂。
我對槍械算是熟悉,甚至覺得自己的槍法還算不錯。但都是我開槍向靶子射擊,從來沒有體驗過別人向我射擊的感覺。此時大部分槍聲離我有一定距離,但是彈頭撞擊在鐵門上和房簷上的聲音以及飛濺的磚頭水泥碎塊,告訴我死亡就在伸手可及的地方。
進院子之後我沒有摘掉頭盔,深黑色的麵罩擋住了我臉上的慌亂。我呆呆地騎坐在摩托車上一動不動,看著三個人圍著我跑來跑去。此時我的大腦象是一塊陷入壞區的計算機硬盤,瘋狂轉動但不知道應該想些什麽:
我的保險是否報銷在國外上急診病房的費用?
我待會兒去瑪瑞莎那裏可能會晚,但是今天出這麽大的事我也不好住在外麵不回美國吧?
這輛摩托我不能再整車賣給停車場老板了,要先把輪胎拆下來單賣,兩個胎基本上是新的。不知道墨西哥市場我這種比較寬的輪胎好不好賣?
我搖搖自己的腦袋從車上下來,走到紅襯衣身邊,強迫自己把頭腦集中在眼前的局勢上。
院子裏的三個人已經裝好了車,清理了車前的障礙。
紅襯衣來到我麵前,示意我把身上穿的橙黃色馬甲脫下來,然後轉手讓他的一個手下穿上。他努力用手勢和可憐的英語告訴我下一步應該如何行動:
他指指自己和另三個墨西哥人,然後指指那輛破車,說:“我們,那邊!”然後指了指出門向左的方向。我明白他們四個人要開車往北走,因為槍聲是從右邊,南方來的。
紅襯衣指指我,指指我的摩托車說:“你,這裏!”說完指了指地麵,又重複了一遍:“這裏!”我明白這是說讓我呆在這裏,心裏一陣害怕,趕緊指了指槍響的方向問道:“我一個人呆在這裏?那些人來了怎麽辦?”
紅襯衣不管我說什麽,估計也不懂。隻是又指了指我和摩托車:‘你,這裏!“ 說完又開始重複一個詞:”珀利西亞!珀利西亞!“
這個詞我應該是知道的,但此時街道上槍聲連成了片,再加上屋頂和鐵門不停地被子彈擊中的聲音,我的腦袋亂七八糟什麽都想不起來。紅襯衣又重複了兩遍,同時把一支拳頭舉在頭頂上轉動,嘴裏發出“烏裏瓦拉“的聲音。我一下想起來了,他在說”警察”!
他他媽的讓我留在這裏等警察?!我每次費那麽大勁偽裝還要去嫖娼,為的就是要躲避警察!
紅襯衣不等我回答,又指了指我的摩托說:“珀利西亞!”又指了指我:“你,啦阿邁瑞卡!珀利西亞!”
我完全蒙了,隻知道他是在告訴我:警察,我,摩托車和美國?
紅襯衣囑咐完,從後腰拔出一把粗大笨重的手槍遞給我,又塞給我一個彈夾。他衝另外三個人喊了幾句,又在對講機上說了些什麽,就急匆匆地跳上了那輛形似一個空車殼的東西,發動了起來。
院子裏另外的兩個墨西哥人衝到院門前奮力把門推開,然後持槍掩在門內戒備著。房頂上的槍手連續打了一梭子之後從屋裏溜了下來,跳上了車。
破車開動,經過院門時順便帶上了守在那裏的兩個人。破車向左拐上了街道,三隻槍一起向後方射擊。趁著對方的火力被壓製住,街對麵的院門裏衝出一個手持步槍的人,邊開槍邊竄上了車。隨之,破車的發動機暴吼起來,在一片槍聲之中向北開去。揚起的塵土之中隱約可以看到車上有一個穿著橘黃色坎肩的人。
破車消失在我視線裏幾十秒之後,連著兩輛車經過我所在的院門前,先後向北方追了下去。
這一切的發生猶如電光火石,轉眼之間世界又安靜了,隻有停在院子裏的摩托車發動機怠速運轉的聲音。我象傻子一樣站在院子中間,手裏拿著一支笨重的點四五手槍和一個彈夾。我檢查了一下,槍裏有11顆子彈,彈夾裏有10顆。
聽不到槍聲了,我的腦袋稍微清醒了一點。如果對方的槍手都在那兩輛車裏的話,現在是我逃走的最好機會。我定了定神,把彈夾放到兜裏,雙手握住手槍做出隨時射擊的姿勢,輕輕地走到院門口。紅襯衫離開的時候把鐵門向外推開了,我貼著牆角從門和牆之間的縫隙往南邊看去。
一看之下我腿一軟幾乎坐到在地上:南邊街上有三個持槍的人正貼著街道兩邊的牆壁,端著槍互相掩護著慢慢向我這個院子接近,最近的一個離我的院門頂多還有20米遠。
我蹲在地上拚命地鎮定自己:大不了和他們開打!按我在靶場練出的槍法,如果這隻破槍不卡殼的話,我回到院子裏躲在廢鐵桶後麵等他們進來,應該可以打中一到兩個人。但是對方有三個,武器是兩短一長,看樣子還懂得互相掩護,我一支手槍肯定不是對手。
不管如何,我先退回到院裏躲到幾個廢油桶的後麵。這個位置離門比較遠,和院牆形成的夾角不允許對方展開火力。想了想,我把頭盔摘下來放到油桶對麵的地上,希望能分散一下他們的注意力。然後我跑回油桶後麵單膝跪下,端平了槍屏住呼吸。
下麵的十幾秒感覺象一年一樣長。我覺得自己的膝蓋開始發抖,握槍的手也開始出汗。我不敢放開槍把擦汗,隻能忍著。
忽然,外麵的槍又響了,嚇得我全身一激靈!然後槍聲變密,但是定神一聽,似乎沒有子彈是射向我的。聽著聽著,忽然向外開著的鐵門當當地響了兩聲,顯然是被打中了。我猛地想到,這應該是有人從背後在向那三個要偷襲我的人開槍!難道是紅襯衣的戰友來救我了?
我壯著膽子再一次來到門口從牆和門之間的縫隙看出去,果然,剛才三個向我襲來的人現在隻有拿長槍的人還站著,正躲在街對麵二十米開外一個院牆的拐角處,背向著我衝著南方不停地射擊,但是我聽不到對方還擊的聲音。
另外的兩個槍手已經倒在了地上,每人的身下,身邊都是一大攤暗紅的血跡。
看著街對麵那個背向我還在射擊的槍手,我意識他也許就是我和安全之間唯一的障礙!二十米距離對於手槍來說算是很遠,如果等他轉過身來就隻有他打我的份了!
我再次看了看地上的死人,希望那些鮮血能夠幫我抑製一下瘋狂跳動的心髒!
我拉了一下槍機確認子彈上膛,一咬牙大步從門口跨出來站到街上,雙手握槍瞄準街對麵槍手的背後,深吸了一口氣扣動了扳機!
點四五孔徑的子彈衝擊力還是蠻大的。我的第一槍打中了槍手的後背,打得他往前一摔幾乎扔掉了手中的槍!我盡量控製住呼吸,平穩地一槍接一槍地打過去,直到槍裏的11發子彈打空。從那個人身體抖動的狀態,我應該至少打中了4,5槍。
我換上新彈夾,轉身回到院裏把頭盔撿起來戴上,把槍放進托馬斯給準備的油箱袋裏,把車掉了一個頭開出了院子,右轉向來時的方向開去。
我努力地不去想剛才發生的事情,不去想我剛剛殺了一個人。我感覺整個人都是木呆呆的,全身上下隻有心髒在不要命地狂跳。
開了幾十米出來,除了我院子門口那三個以外,街上至少還躺了四具屍體,其中三個應該是紅襯衣他們打倒的。
最後一具躺在一個院牆拐角處的屍體讓我停下多看了一眼:那人就是每次我來交貨時從餐館側門出來給我安全信號的人!此時他躺倒在街角,身邊扔著一把自動步槍。我忽然明白了,他就是剛才從背後襲擊那三個槍手的人!我在車上給他鞠了一個躬,感謝我的救命恩人。
從小村的後街轉出來,我右拐上了1號公路向國境線方向開去。速度還沒加起來,迎麵就開來了一個警車車隊,開著警燈飛奔而來。前兩輛是黑色的大型SUV,後麵跟著一輛皮卡,皮卡貨箱裏架著一挺機關槍,一個穿著黑色製服和防彈衣的警察殺氣騰騰地站在機槍後麵。
遠遠地看到這個車隊我膽怯地降低了車速,希望不要引起他們的注意。我忽然想起我的手槍還在油箱上麵的袋子裏! 但是這個時候扔都來不及了,隻好在心裏默默祈禱,希望我的身上沒有血跡,希望他們是有別的事情,不會注意到我。
車隊離近了,領頭的SUV忽然減速,然後徹底停住。原本跟在最後的皮卡竄到車隊前麵來,把車身一下橫過來擋在馬路中間,機槍的槍口直衝著我的腦袋。
我嚇得趕忙停車,左腳支在地上,摘了擋,舉起雙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