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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詩經,盛事——吉日

(2024-07-31 07:32:42) 下一個

古時獸多人少,免不了要跟野獸打交道。粗粗數了一下,《詩經》裏起碼有八首詩跟狩獵有關。雖然在西周末期,關中氣候日漸寒冷和幹旱,但它仍然是動物的樂園。就算遇到極端氣候,如果接下來幾年風調雨順,野生動物的種群很快就能恢複過來。下麵這首《吉日》,也許發生在宣王即位、連年大旱之後,不算太久。

吉日(小雅)
吉日維戊,既伯既禱。田車既好,四牡孔阜。升彼大阜,從其群醜。
吉日庚午,既差我馬。獸之所同,麀鹿麌麌。漆沮之從,天子之所。
瞻彼中原,其祁孔有。儦儦俟俟,或群或友。悉率左右,以燕天子。
既張我弓,既挾我矢。發彼小豝,殪此大兕。以禦賓客,且以酌醴。

大致意思:
吉日連接在戊日,已經“伯”已經祈禱。打獵用的車已經完成,四雄馬很肥壯。登上那大土山,跟隨那成群眾多。
吉日庚午日,已經選擇我的馬。禽獸的聚集處,母鹿鹿群“麌麌”。漆水、沮水的跟隨,天子的地方。
向遠處看那中心平原,它大甚有。眾多跑動的樣子、眾多徐行的樣子,有三隻以上聚集、有兩隻聚在一起的。盡如網收攏左右,用來安樂天子。
已經把弦安在我的弓上,已經用胳膊夾住我的箭。放箭那小母豬,死這個大的似牛的野獸。用來迎接賓客,又用來斟甜酒。

試著用《竹書紀年》來猜測它的寫作時間: “宣王八年,初考室。魯武公來朝,錫魯世子戲命。 九年,王會諸侯於東都,遂守於甫。 十二年,魯武公薨。”

文中的“守於甫”大概是“狩於圃”——在圃田澤狩獵,正好《車攻》裏寫過“東有甫草,駕言行狩”,按上述記載,那是宣王九年的事。《吉日》排在《車攻》之後,或許,它作於宣王十二年;因為《史記》中也提到的“十二年,魯武公來朝”(“夏,武公歸而卒”)。

假設周朝在《車攻》之後大有斬獲——除了當年的戰利品,還給淮夷定下今後每年的稅賦。宣王不吃獨食,拉了諸侯一起做成的事,後來的收益也人人有份。

《史記》中:“宣王即位,二相輔之,修政,法文、武、成、康之遺風,諸侯複宗周。十二年,魯武公來朝。”

它的意思可能是:宣王即位,等經濟寬裕之後,又給大家發錢了,所以諸侯國重新派人朝覲。宣王十二年,山東的魯武公千裏迢迢過來,非比尋常。兩本史書都記載此事,說不定《詩經》裏也從此添了首《吉日》。

《車攻》裏,眾人為謀事相聚;到《吉日》時,就要挑個好日子啦。

在多元文化裏,想選個公認的好日子不容易,撇開各種宗教節日不談,光是曆法,常用的就有陰曆、陽曆、星辰曆,和陰陽合曆。

比如,陽曆隻按太陽周期計算,它那十二個月的長度是人為設定的,跟月亮的周期無關。伊斯蘭曆也有十二個月,但它屬於陰曆,隻算月亮周期,等十二圈轉下來,大概要354天半,比陽曆少十一天。於是,陽曆上的開齋節(伊斯蘭曆十月一日)一直在退,2008年在十月,今年退到了四月。

想讓它們同步,隻有多補幾天啦。中國的陰曆(農曆)設了閏月來彌補,到了閏年加一個月,把缺的天數補回來。理論上,它該叫陰陽合曆,因為除了月亮外,它還考慮了太陽周期。這是曆代天文學家修正後的成果,有長期天文觀測記錄作後盾的。

幾千年前沒有記錄,一片混沌中,怎麽劃分時間呢?太陽升起,立竿見影,影子的方向和長短每天都在變化,先看它吧。

年複一年,寒來暑往,春生、夏長、秋收、冬藏;對種植業來說,最重要的可能是春、秋二季。專家認為在商代與西周前期,一年隻分春秋兩時,後來才加成了“春秋冬夏”。

要記錄日期,一季之內的天數就太多了,不好數。那麽再劃個月份出來。如果隻考慮太陽軌跡的話,把一年分成十個月,也可以啊。彝族就有一年十個月的陽曆,每月36天,等十個月過完,剩下的五、六天算作“過年日”,湊滿一個太陽年。

除去農曆外,傳統上還有幹支紀年法,用天幹地支來紀年:比如辛亥革命、戊戌變法。地支有十二個(子、醜、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天幹十個(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說不定它是遠古十月太陽曆的遺存。

假設中國古代聚落如繁星點點,最強的部落要搞個聯盟,約大家碰頭,那第一樁事情就是定日期。

再假設這些聚落啊,有些根本沒曆法,有些用十個數來記錄日期,有些用十二個數,還有用八個數、十八個數的......,想讓他們按時與會,曆法太多容易混亂,怎麽辦呢?

以前沒曆法的那些,直接教他們曆法;八個或者十八個數的,用的聚落不多,也放一邊,讓他們隨大流。用十個數跟十二個數的聚落最多,雙方勢均力敵,各不相讓,都要用自己的曆法。就象現在,兩個人約時間:一個說某天是黃道吉日呀;另一個搖頭,明明是十三號、星期五,避開點吧。

吵吵嚷嚷,眼看成了僵局,有聰明人想了個主意:幹脆把這兩組數對照著排下來,列出的表格正好跟幹支表一樣。

幹支表,六十年一個循環:
01.甲子 02.乙醜 03.丙寅 04.丁卯 05.戊辰 06.己巳 07.庚午 08.辛未 09.壬申 10.癸酉
11.甲戌 12.乙亥 13.丙子 14.丁醜 15.戊寅 16.己卯 17.庚辰 18.辛巳 19.壬午 20.癸未
21.甲申 22.乙酉 23.丙戌 24.丁亥 25.戊子 26.己醜 27.庚寅 28.辛卯 29.壬辰 30.癸巳
31.甲午 32.乙未 33.丙申 34.丁酉 35.戊戌 36.己亥 37.庚子 38.辛醜 39.壬寅 40.癸卯
41.甲辰 42.乙巳 43.丙午 44.丁未 45.戊申 46.己酉 47.庚戌 48.辛亥 49.壬子 50.癸醜
51.甲寅 52.乙卯 53.丙辰 54.丁巳 55.戊午 56.己未 57.庚申 58.辛酉 59.壬戌 60.癸亥

問題解決了:你讀“甲乙丙丁”,我念“子醜寅卯”,其他人用“甲子”、“乙醜”,可以了吧?

《吉日》的首章:“吉日維戊”——單用一個“戊”字,第二章用了幹支表裏的“庚午”,可見這兩種記法大家都很熟悉。從“庚午”倒推,能看出詩中的戊日多半是“戊辰”(寫“戊辰”就不押韻了)。

吉日當天,先去跟神靈打個招呼——“既伯既禱”。網上對“伯”有兩種解釋,一種說“伯”:“祃”之假借,是古代行軍在軍隊駐紮處舉行的祭禮。 另一種說法是:伯,馬祖,天駟房星之神。

二十八星宿中的房宿,也叫天駟,由排成一線的四顆亮星組成。專家認為,《周易》《屯》卦爻辭中,三次出現的“乘馬班如”,就是指它。四顆亮星被視為四匹拉車的天馬,“伯”為馬祖,也許是天上的馭手。

《周禮 夏官司馬》裏有:“春祭馬祖”四字,時間也合得上。

祭祀完畢,驅車上山,找野獸的麻煩。他們當天沒有下手,直到第三天上才真正去打獵。(夾在當中的己日是偶數,偶數為陰,外事不宜)。

從前辛辛苦苦背英文單詞時,經常抱怨它們太煩了:公雞、母雞、小雞,背個雞起碼要記三個單詞,還每個都不象,哪有中文方便呀。沒想到,《爾雅 釋獸》裏麵分得更細——“鹿,牡麚,牝麀,其子麛,其跡速,絕有力麉。”, 公鹿是“麚”、母鹿是“麀”、小鹿是“麛”,力氣特別大的叫“麉”,連腳印都有專門的稱呼,獵人肯定對此很滿意。

獵人作者眼前“麀鹿麌麌”。字典上說“麌麌”是群聚的樣子;不過《爾雅》裏還有一條:“????,牡麌,牝麜,其子麆,其跡解,絕有力豜。”我放大字體比了半天,確定沒有認錯,“麌”可以指“雄獐”,獐頭鼠目的那個“獐”。

獐是鹿科,頭上沒角,但雄獐會長獠牙,照片上中間那頭估計就是雄獐。能遙遙望見這麽小的獠牙,作者目光犀利。可憐的獐,現在它棲息地驟減,是國家二級保護動物,而且早已從陝西消失;不過西周時,“漆”、“沮”沿岸大概能找到不少。那麽,它們曾在哪裏呢?查找中發現,一個關中,竟有兩“漆”、兩“沮”。

一條漆水河發源於麟遊縣,彎彎曲曲往東南流了150多公裏,在武功縣接納了最後一條支流——後河(古稱湋水、沮水),然後注入渭水。在這個入河口東麵大約一百多公裏的地方,有一條石川河也從北麵流入渭河,它的上遊是另一組漆沮:東支漆水,長63公裏,西支沮水,67公裏;兩水會合後,往南再流近百公裏,才到渭河。

到底是哪組?查來查去,突然發現《禹貢》裏說得很清楚:“導渭自鳥鼠同穴,東會於灃,又東會於涇,又東過漆沮,入於河。”

渭河從西向東,先遇到灃水、涇水,然後才輪到漆沮,那一定是石川河上遊山區,天子等在兩水交匯處的盆地——今天的銅川市耀州區。細看地圖,這地方在人跡稀少的年代肯定很適合打獵:漆水和沮水分別流過一連串狹長的山穀,在一個長不到三公裏,寬大概兩公裏左右的盆地會合,然後再往東南,從山間的一個豁口繞出去。人們隻需要從上遊居高臨下,沿河一路驅趕,等野獸跑到盆地後,就插翅難飛了。

作者駕車登山,從上遊趕了不少梅花鹿、獐子下來,很有成就感。於是,不由“瞻彼中原”,看底下的盆地。他看到的中原麵積很大。這可能說明他位於沮水一側,那邊是個長袋形山穀,視野開闊;漆水那側收了個口子,在驅獸時往下張望,多半隻能瞥見窄窄的一條。

如此大的一片平野,正在等待獵物到來。作者重新看向前方獸群。還好,眼前的野獸很多,大概是夠了。沮水沿岸的山穀比較寬,他隨著地勢展開左右兩側的兵力,生怕野獸從旁邊溜走。

等把它們都趕到底下就放心了,獵物確實很多,且看他張弓搭箭,射那小母豬和大野牛,給來賓們添菜、斟酒。

謙虛啊。

銅川在西安的北方,走高速公路也要八十五公裏,古代交通更為不便。宣王和諸侯多半是特地過來打獵的。作者能參與其中,也是有身份的人,何必把自己講得跟個獵戶一樣,要招待客人,還得跑到山上打獵去呀。

再讀幾遍,感覺在末句裏似乎有幾分低調的炫耀。以獵物斟酒可不常見,想來想去,類似的,也隻有牛角酒了。

苗族牛角酒

有專家從殷墟出土的獸骨推測,“兕”可能是聖水牛,它曾經在中國廣為分布,但現在早已滅絕。下圖是聖水牛的頭骨。

詩中斟酒用的可能就是這種牛角。那時還有一種青銅器叫“角”(讀音和“爵”一樣),也用來裝酒。

豫角——西周早期;酒器;銘文釋文:豫作父乙宗尊彝

這豫角,高26.5厘米,口徑18.8厘米,容量跟爵相似,好象也跟聖水牛的牛角差不多。

如果飲者自斟,那青銅角所代表的地位就低一點。

《禮記·禮器》:“尊者舉觶,卑者舉角。”

小臣單觶——西周早期; 高13.9厘米,口縱9.4厘米,口橫11.6厘米,銘文釋文:王後黜克商,在成師,周公錫小臣單貝十朋,用作寶尊彝。

這個觶有點扁,不過就算扁的那麵,看上去也不比豫角窄。或許《禮記》的意思是:地位高的人,酒也要多一點。

幾百年後,東漢鄭玄對這句話做了注釋:“凡觴,一升曰爵,二升曰觚,三升曰觶,四升曰角,五升曰散(斝)。”

在他眼裏,角比觶大。也許,當時聖水牛角已相當罕見,人們用家養的水牛角代替了它。再遵循古禮的話,尊者的酒壺就顯得小了。原先我還疑惑過,會不會是因為卑者常做體力活,所以才讓他舉個重的呢。

再後來,角成了計量單位:《水滸傳 第三十六回》 “ 那人道:“隻有熟牛肉和渾白酒。”  宋江道:“最好。你先切二斤熟牛肉來,打一角酒來。” ”

宋江,再加上押送他的兩個公人,總共要了一角酒;李立燙酒,下蒙汗藥,篩做三碗,把這三人全部放倒。

這段話說明在《水滸》成書時,一角酒等於三碗,用上麵的青銅角可能要斟三、四回。渾白酒需要過篩,大概跟醴一樣,都是低度酒。而且,斟酒的量,跟千年前的周朝差不太多。不過,西周貴族畢竟比梁山好漢文雅:他們全副武裝、在馬車上奔馳一天,飲酒時依然循禮,耐著性子等酒斟上(一頭牛兩個角,一一斟過來,肯定很花時間);當然,也可能是因為長途打獵,帶的酒水不多,不能盡興。

眼前隱約浮現出一個場麵:眾人在席上說說笑笑,誇作者善於打獵。作者難掩得意,謙虛道:正好給大家斟酒。已建立威望的宣王插話,建議作者賦詩一首,以茲留念。作者欣然答應,不暇多慮,從最重要的因素開始講起。開篇提到“吉日”(兩次),祈禱(兩次,“既伯既禱”);然後才是“我馬”、“天子”(兩次)、“我弓”、“我矢”。
盛世豪情,凝於筆端;由此流傳至今,已近三千年前的吉日。

 

注: 古代打仗,機動能力靠馬,但活物總不夠可靠,為求安心,請馬神保佑一下。於是,直到清朝,紫禁城內還有祀馬神所。

   幹支曆法是星辰曆,用北鬥七星的鬥柄指向,將一歲劃分為十二月建(十二月令),目前的幹支曆,新的一年是從立春開始。與陰曆、陽曆不同,它的年月日全由天象決定,不用人為調整。

   給這種器物定名為“角”,是專家們推測的,因為出土酒器的銘文上一般用通稱——“彝”,各種形狀,有大有小的“彝”。為了給它們分類,專家們隻好到古書裏去找名稱。專家的判斷是有依據的,不過,周人到底是不是這麽叫,誰也不能肯定。
   
   酒的度數可能差不多,不過宋江喝的渾白酒肯定比周朝諸侯的醴差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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