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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中自有桃花源 何處不是水雲間
正文

也說《紅樓夢》後四十回真偽…兼和白先勇先生商榷

(2023-02-03 11:51:35) 下一個
關於《紅樓夢》後四十回的真偽,其實紅學界早已基本有了定論。胡適先生在其《紅樓夢考據》一書中,列舉了大量史實資料,證明《紅樓夢》作者乃曹雪芹,且此書未完成,曹雪芹隻寫到前八十回,後四十回乃高鶚補作。一直以來,大家對前八十回作者為曹雪芹並無異議,但多數紅學家也認同,其實曹雪芹基本寫完了《紅樓夢》,其主要依據就在大量的脂批都提到過後四十回的情節。那為何隻有前八十回流傳呢?原因是《紅樓夢》最初在朋友圈裏傳抄批閱的時候,被借閱者弄丟了。無論是未完成,還是軼失,現存版本公認的隻有前八十回為曹雪芹所作。
 
我第一次讀《紅樓夢》,讀的是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一百二十回版本,那時對《紅樓夢》各種版本一無所知,隻清楚地記得當時讀後的感覺,怎麽從八十一回開始,所有人物都變得和前八十回大相徑庭?主要人物如寶玉、黛玉、寶釵、王熙鳳、賈母等都失去了原有的靈性,人物性格變得寡淡無趣,文字也粗糙不堪,全然失去了原書所有的雅致、絢麗和生動,心裏很是不爽。很久以後才知張愛玲也有過同感,她說,“小時候看紅樓夢看到八十回後,一個個人物都語言無味,麵目可憎起來,我隻抱怨’怎麽後來不好看了?’……很久以後才聽見說後四十回有一個高鶚續的。怪不得!”。真的是“麵目可憎”,一語中的。眾人皆知,張愛玲對《紅樓夢》情有獨鍾,其寫作也深受此書影響,故她對高鶚的續書可說是深惡痛絕,直斥其狗尾續貂。張愛玲在其《紅樓夢魘》開篇即說,人生三大恨事:一恨鯽魚多刺,二恨海棠無香,三恨紅樓無完本。
 
但和胡適、張愛玲、俞平伯及主流紅學界的看法不同,白先勇先生卻獨樹一幟,在其《白先勇細說紅樓夢》書中,堅定地認為《紅樓夢》後四十回的作者也是曹雪芹,程偉元、高鶚隻是整理編輯原稿,而非高鶚續書。白先勇先生明確說,張愛玲有三恨,而他恨卻張愛玲沒有讀懂《紅樓夢》的後四十回,還說自己這一生中最幸運的事情就是能夠讀到程偉元和高鶚整理出來的一百二十回全本紅樓夢。在白先勇先生看來,《紅樓夢》後四十回的文筆確實不如前八十回那般絢麗多彩,但那是為了展現賈府由盛轉衰,文筆需得蕭瑟、收斂一些,此乃情節發展所需。且《紅樓夢》後四十回保留了主要人物的悲劇下場,這點尤為可貴。還列舉事實說,有人用現代化的統計數據分析顯示,前八十回和後四十回的文筆差異並沒有那麽大,大到是兩個作者所為。白先勇先生的此番高論,和我心目中殿堂般存在的《紅樓夢》委實相差甚遠,恕難苟同。姑且不論高鶚續書的文筆較前八十回粗劣太多,完全不似同一個作者所為,但整本書的立論完全被顛覆,這就不僅是文筆高下的問題了。
 
誠然,不可否認,高鶚續書保留了寶玉出家,黛玉焚稿斷癡情,淚盡而亡及寶釵獨守空房的主要悲劇情節,這點確實難能可貴,但這並非高鶚之功,而是因為作者在第五回寶玉夢遊太虛幻境時,對主要人物已給出了結局暗示,還有通篇貫穿著各種“草蛇灰線,伏脈千裏”之春秋筆法所暗喻的人物結局,高鶚續書按理需依照暗示所說,如隨意更改,必致前後自相矛盾,無法成書。其實也正因為後四十回出自於不同作者,因此留下了不少明顯的硬傷及矛盾之處。
 
凡讀過《紅樓夢》一書的都知道,賈府將徹底敗落,大廈傾覆,“飛鳥盡投林”,“樹倒猢猻散”,“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幹淨”,此乃《紅樓夢》前八十回所預示的必然結局,而高鶚續書中在描寫了甄家被抄,薛家家囊耗盡,王子騰驟亡,寧榮二府被抄檢革職,賈赦賈珍遭流放充軍,賈母、王熙鳳先後鬱鬱而亡,衰敗之勢已然成定勢。但高鶚卻非常突兀地筆鋒一轉,寫出了賈政複又承襲世職,寶玉、賈蘭中舉,蘭桂齊芳,賈赦賈珍也被赦罪遣返,薛蟠出獄歸正,寶釵有孕,整個賈府呈現出了死而複生、家道複初的興旺景象,這樣的大反轉結局無疑落入了曹雪芹深惡痛絕的大團圓結局的巢臼,亦是對原著的極大歪曲,更極大地削弱了原著的悲劇色彩及思想深度,豈能是同一作者所為?
 
再說說寶玉的前後矛盾之處。一向深恨沽名釣譽、國賊祿鬼的寶玉,在前八十回可說是封建社會的一個離經叛道之人,蔑視功名利祿,憐惜愛重女子,但在續書裏居然開始跟巧姐大談貞節列女,並和賈代儒交流“忠孝節義”之心得。聞父親賈政升官,“心中自己甚喜”,竟至於“喜得無話可說,忙給賈母道了喜,又給邢、王二夫人道喜”。須知當初親姐姐元妃晉封時,闔府其他人等是何等的歡欣鼓舞,獨寶玉一人置若罔聞,“皆視有如無”。前八十回,寶玉、黛玉相知相愛相惜,寶玉對黛玉一往情深,曾因丫鬟紫鵑的假意試探幾近癲狂,也不止一次對林妹妹說過,“你死了我就作和尚去”。可在後四十回和寶釵成親後,寶玉“見寶釵舉動溫柔,也就漸漸地將愛慕黛玉的心腸略移在寶釵身上”,時而會“兩個眼睛呆呆地看著寶釵梳頭”,居然還相信“金玉姻緣”有定,以至於兩人之間的恩愛都讓王熙鳳十分羨慕。這簡直完全顛覆了寶玉前八十回的人設,“都道是金玉良緣,俺隻念木石前盟。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這才是那個一往情深的寶玉。雖說寶玉尊重愛惜所有的女孩子,但他感情上獨愛黛玉一人,對寶釵隻可能敬而不可能有愛。後四十回的寶玉,和姐妹們說話時,更是呆頭呆腦,動輒放聲大哭…那個曾經對所有美好的生命都情深意重、滿懷悲憫的寶玉,突然對生命、情感、靈魂、心靈都了無興趣,喪失了感悟力和同情心。從不讀八股文,無比痛恨以讀書求取仕途功名的寶玉,在高鶚筆下竟被拽進了科舉考場,還高中了。從高貴的精神王國一下跌入世俗的漩渦,這還是同一個寶玉嗎?這樣的寶玉還是那個“翩翩濁世佳公子”嗎?
 
前八十回中,賈母、王熙鳳都是顯而易見的“寶黛黨”。賈母自不必說,黛玉為老太太最疼愛的女兒賈敏之女,嫡親的外孫女,自幼喪母,被老太太接進府中親自養活。黛玉進府後,飲食起居一如寶玉,三個孫女反倒靠後了,疼愛之心溢於言表。寶、黛二人和睦,老太太比誰都高興,二人吵架拌嘴了,老太太又比誰都著急,曾說出“不是冤家不聚頭”的話,暗合了寶、黛二人心意。為委婉表示對王夫人、薛姨媽期望的“金玉良緣”的不讚成,心思深沉的老太太找薛姨媽討要欲進京發嫁的薛寶琴的生辰八字,暗含為寶玉求娶之意,實則是表明其無意於“金玉良緣”。王熙鳳在前八十回也同樣從未表露過對“金玉良緣”的意向支持。最擅長揣摩老太太心思、人精似的王熙鳳,對老太太的心事豈能無知無覺?她曾和平兒聊起家中捉襟見肘的煩難以及幾位姑娘小子的婚事,說到寶、黛,便非常篤定地說二人必是一娶一嫁,老太太自有體己拿出來,不必使公中的錢。又曾借給黛玉送茶葉之際,當著寶釵的麵取笑黛玉,說“既吃了我們家的茶,怎麽還不給我們家作媳婦兒?”倘若老太太並無此意,處處以老太太馬首是瞻的王熙鳳怎敢隨意開此類玩笑?連賈璉的仆人興兒都看出了老太太的意思,跟尤二姐閑聊時,也非常肯定地認為寶二爺將來一準兒會娶林姑娘。可在高鶚後四十回續書中,這二人都突然開始莫名轉向,老太太竟開始嫌棄自己嫡親的外孫女黛玉,先是第84回“試文字寶玉始提親”,賈母當眾直言林黛玉品性不如薛寶釵:要賭靈性兒,(林黛玉)也比寶丫頭不差什麽;要賭寬厚待人裏頭,卻不濟她寶姐姐有耽待、有盡讓了。”緊接著第97回“林黛玉焚稿斷癡情”,賈母更是變本加厲,在看望完生病的林黛玉後,賈母趕緊讓鳳姐提前安排好棺材,要是能把病衝好就算了,衝不好也方便給林黛玉安排後事,在賈母身上看不到半點作為外祖母的慈愛憐惜,甚至將黛玉看成了一個麻煩,急於處理掉。第96回,最了解寶玉、黛玉關係的丫鬟襲人,知道強行拆散寶黛的後果,所以她向王夫人、賈母進言陳述自己的憂慮,賈母聽完後的回答更令人心寒:“林丫頭倒沒有什麽,若寶玉真是這樣,這可真叫人作了難了。”,狠心絕情至斯,和前八十回裏的老太太真真是判若兩人。賈母居然還同意王夫人、王熙鳳的“掉包計”,讓寶玉、寶釵完婚,這分明是要斷送自己最疼愛的寶玉的一生幸福,更是斷送自己親親外孫女性命的做法,全然違背人倫天理,罔顧嫡親外孫女的生死,這還是那個慈愛可親的老祖母嗎?
 
而大觀園的女兒們,更是紛紛失卻了個性和靈氣,從“珍珠”變成了“死魚眼”。僅以黛玉為例。飄渺脫俗如仙人、清高孤傲的黛玉,寶玉眼中“從不說混賬話”的林妹妹,竟開始大談科舉之清貴,心心念念的就是和寶玉的婚事,就連做個夢也夢見向寶玉逼婚,逼得寶玉隻差挖心給她看了。枯死的海棠又開了花,眾人皆內心狐疑,唯有黛玉喜氣洋洋地說:“當初田家有荊樹一棵,三個弟兄因分了家,那荊樹便枯了。後來感動了他弟兄們仍舊在一處,那荊樹也就榮了。可知草木也隨人的。如今二哥哥認真念書,舅舅喜歡,那棵樹也就發了。”絳珠仙子黛玉會說出這樣的鬼話,真真叫人氣悶!
 
還有香菱的結局也明顯和原著不符。第五回的“金陵十二釵副冊”上寫香菱結局道:
“根並荷花一莖香,平生遭際實堪傷。自從兩地生孤木,致使芳魂返故鄉。”兩地生孤木,合成“桂”字,明說香菱死於夏金桂之手,故第八十回說香菱“血分中有病,加以氣怨傷肝,內外挫折不堪,竟釀成幹血之症,日漸贏瘦,飲食懶進,請醫服藥無效”。可見香菱已被金桂折磨至病體沉重,很快就要“芳魂返故鄉”。後四十回裏卻是金桂死了,香菱扶正,這麽明顯的前後矛盾,豈能是作者的本意?其它的硬傷諸如各種怪力亂神充斥著後四十回,賈芸竟成了“狼舅奸兄”中的“奸兄”,小紅的結局也是寥寥帶過,飲食、服飾、人物對話都失了水準,等等,不一而論。
 
俞平伯先生說:“高氏的失敗,不在於‘才力不及’,也不在於‘不細心謹慎’,實在因兩人性格嗜好的差異。”,我卻以為高鶚才力不逮,全然無法和曹雪芹相提並論。又在給顧頡剛的信中說,高鄂“與雪芹的性格差得太遠了,不適宜續《紅樓夢》”。不僅僅是性格,曹雪芹與高鶚二人的生長環境、心境、思想、情感,及文學功力手段,實在相去甚遠。性格平庸、對世俗功名孜孜以求的高鶚,怎可能有曹雪芹那般曆經繁華落盡卻仍保有內心高貴的深刻人生感悟和極度的幻滅感?更不可能有曹雪芹那般出身世家、多年浸潤所養成的格調高雅的美學修養。
 
不可否認,白先勇先生是文學大家,和張愛玲一樣,也愛極了《紅樓夢》,曾在台灣、美國等多所大學講解《紅樓夢》,對《紅樓夢》的版本也頗有研究,但竊以為他對後四十回的認同很有些不合情理之處,且對後四十回如此多的硬傷視而不見,也絕非嚴謹科學的態度。雖說一千個人心中可能會有一千個哈姆雷特,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但擺事實講道理,方是紅學研究的正途。白先勇先生已然仙逝,在此隻述個人淺見,絕無冒犯先生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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